按 作者简介:杨贵堂,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中国石化下属企业员工。 作者 杨贵堂 若论有才无能,现代读者可能会想到《围城》中的方鸿渐。有论者称:
这话用在贾宝玉身上,恐怕更为恰当。 宝玉天分高明 宝玉有才,似不必多言,可又不得不说——大观园起诗社,众人赋诗评诗,宝玉似乎总是垫底,从来没有进过前三。元妃省亲,大观园赋诗,宝钗提醒他避用“绿玉”,黛玉则直接替他写出来一首,元妃则认定此一首高过前三首。程乙本的省亲单独列为一回(第十八回),回目“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本是突出宝玉之才的,偏又写他诗才不及宝、黛。 还有,第二十二回,宝玉提笔立占下一偈:
又填了一支《寄生草》,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倒头睡了。当晚,黛玉看后说没关系。次日,宝钗、黛玉过来,袭人拿出宝玉写下的《寄生草》和偈语来。宝钗感叹:
此情此景,宝钗一旁帮腔递话,脂批狂赞黛玉灵心慧性,宝玉只有自叹不如的份了:
这意思很清楚,宝玉才不及钗、黛二人。果然如此吗? 这一回中,又有脂批爆料:
原来宝玉不曾用心而已。一旦用心,从不落俗。大观园落成,宝玉被带去试才题对额,是专写宝玉才识的。还有歌行体的《姽婳词》、《芙蓉女儿诔》,都体现出宝玉的绝世才华,写出了他对生命的敏锐洞察,对情感的深刻体验,故而警幻称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 天下无能第一 书中没有明说宝玉之才不及钗、黛,但却直言宝玉“天下无能第一”。 《红楼梦》第三回,宝黛初会,宝玉正式亮相,书中就借用所谓“后人”的《西江月》二词,给宝玉下了评语。其中第二首:
才在身为才,才之用为能。这中间有个转化,就是发挥才智,产生作用,创造价值,而非饱食终日,言不及义,不见行动。 前八十回中,宝玉做过的事情,有用的怕只有两件:一是偶尔替凤姐记账,二是向贾珍推荐凤姐,协理宁国府:
有脂批云:
所谓“龙华会”,乃是佛家话语,“龙华三会”的简称。传说弥勒菩萨曾在龙华树下举办法会,度人济世。龙华树花枝如龙头,因而得名。这里是说凤姐、宝玉都是有来历的人,不是凡俗之辈,而宝玉有识人慧眼,知凤姐最深。 宝玉深知凤姐能干,凤姐则深知宝玉无用。第五十五回,探春与李纨、宝钗暂理家事,平儿回来向凤姐汇报,凤姐说了很长一段话,对宝玉、宝钗、黛玉、探春等一一作出评价:
而在宝钗眼中,宝玉就是个“无事忙”、“富贵闲人”。第三十七回,探春提议成立诗社,众人商议起雅号:
言称宝玉“天下无能第一”,是对“于家于国无望”而言,既不能齐家,也不能治国,更遑论平天下了。到了二十世纪,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称他吃饭穿衣都要丫头服侍,简直就是,生活不能自理:
为啥有才无能 宝玉自己,不乏自知之明,自认浊物,自称怡红浊玉。“他的所有果断只用在了逃避上”:金钏被逐而死,他无能为力,只是在九月初二金钏生日的时候,果断离家,借水仙庵井台一祭。晴雯被逐而死,他也没有办法,无非是临终探视,死后写出一篇诔文,排解内心愤懑:
最终,宝玉抛妻舍家,遁入空门,果断地逃避了。 第十九回,宝玉到了袭人家,回来当晚,与袭人谈及袭人备嫁的两姨妹子时称:
第七回,宝玉初见秦钟:
这么说,这么想,在今天看来,多少有点凡尔赛吧? 王勃悲戚写道:
宝玉和秦钟,拒走老路,走投无路,正是失路之人。他们要么在无限悔恨中退回来,要么在万般疑惑中走下去。——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不走了,一死了之,比如秦钟。 宝玉与秦钟诀别,秦钟留下遗言:
宝玉与秦钟相得,钟情重义,鄙视功名,意在另辟蹊径,走出一条异于世人之路。可秦钟很快为欲所困,陷入绝境,并未超越常人,亦无新路可走。只有宝玉,在情路上继续走下去,不无疑惑,不无悔恨。正为此,脂批称:
接下来又有批语:
——正是,第一回中,曹雪芹就借石头之口,公然宣称:
秦钟死后,宝玉继续独自摸索。曹雪芹写就的这“满纸荒唐言”,正是宝玉摸索前行的心路历程。悬崖撤手,出家为僧,是宝玉的最终归宿,曹雪芹早有暗示,脂批中屡有提及。宝玉前生,为神瑛侍者,“石头”是挂在他脖项上的观察者、温柔富贵之乡的亲历者。宝玉正式亮相,在第三回,已是一个英俊少年,书中特意强调了他的情态:
《红楼梦》大旨谈情,还曾有个别名《情僧录》,宝玉在“情榜”中的判语是“情不情”,最终完成了从“情人”到“僧人”的身份转换。 《红楼梦》开篇,曹雪芹就郑重声明:
后人读书,难解先人之处境与心境,往往以己度人,拿自己今日之处境当作先人昔日之处境,拿后人之已知解先人之未知,误解先人,误导苍生。 我们今天都知道,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乃创世之举,集中华文化之大成,创世界文学之奇迹。可在当日,曹公有这种自觉与自信么?他难免要悔恨当日的蹉跎,疑惑写作的意义,感叹世人的不解。把宝玉写成有才无能的样子,正是因为曹雪芹自己的彷徨和犹豫——曹雪芹也不确信,自己真就找到了新的路子。 二十世纪初,陈独秀创立《青年杂志》,在发刊词中论及如何成为新青年,如何走上新道路。其中第一义,即为“自主的而非奴隶的”:
而在贾宝玉,怕是只具备了两条:“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其他的,就无从谈起了。贾宝玉的存在价值,正是为世人提供了辨识自我的靶标,引世人疑惑,让后人沉思,并非他已经闯出了新的人生道路。 (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全部采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脂砚斋评语及标点,全部采用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1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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