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鸳鸯的抗争与尤三姐的抗争

 

作者

杨贵堂

漂亮女人的不幸，就是容易被好色之徒看上，如鸳鸯，如尤三姐。

那些好色之徒，又往往位高权重，甚至掌握别人的命运。所以女人的抗争，常以自尽而告终。

鸳鸯当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蜂腰削肩，鸭蛋脸，乌黑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这总让我想起当今一位走向世界的超模。当然这是题外话，可视为脂批掺入正文。

宝玉曾为她动心，感觉其白腻不亚于袭人，把持不住，猴在身上，要讨一口胭脂吃。一一宝玉毕竟还是清洁世界里的人，无非是有点腻歪，讨一口胭脂吃而已，终无大害，甚至不惹人厌。因此，鸳鸯也无非是叫来袭人解围。 

鸳鸯的不幸，是被贾赦个老东西看上了。

贾赦本是污浊世界里极为龌龊的人物之一，其贪色不亚于他儿子贾琏、侄子贾珍、侄孙贾蓉，其狠毒不亚于孙绍祖。借贾母的话说：

“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

贾赦好色，在荣宁二府是出了名的。连袭人都说过这样的话：

“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

贾赦看上了的女人，就非要弄到手不可。为把鸳鸯弄到手，先是让自己的夫人邢氏出面利诱，后是逼贾琏等通过鸳鸯的父母兄弟出面威逼。鸳鸯不从，他便让她哥哥金文传话：

“她必定嫌我老了，太约她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心，我要她不来，以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她，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她细想，凭她嫁到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若不然时，叫她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鸳鸯的抗争有别于尤三姐的抗争。她选择的路径是寻找比贾赦更强势的人——贾母，来替自己摆脱困境。揣了剪刀，直接到贾母跟前哭诉，求得了贾母的保护。

这也是身份使然。鸳鸯是家生子，父母都是贾家的奴才，她本人又是贾母的贴身丫鬟，身份不高，但位置重要，也是有些体面的。她直接服务贾母，经手贾母的私房钱，连贾琏在周转不开的时候，还要求她帮忙。

因此，套用毛爷爷的阶级斗争观，鸳鸯与贾赦的斗争，属于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但鸳鸯的地位，是依附在贾母身上的。

贾母死后，鸳鸯与贾赦的斗争，即将转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她也只有死路一条了。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尊严，保住家族的体面。

尤三姐呢？她与贾家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被欺凌和压迫。

尤三姐、尤二姐出身不高，与贾珍之妻尤氏虽说一姓，并非同胞，是她母亲给贾珍之妻尤氏的父亲当续弦，带到尤家、跟了尤姓的。而且，偏偏后夫又死掉了，不得已，才投靠到贾珍这边的。这简直就是送到狼嘴边上的肥肉，贾珍、贾琏甚至贾蓉一群浊物，岂能不生觊觎之心，岂能丢开手！

正因为尤三姐身份卑微，贾珍、贾琏甚至贾蓉等，都是视之为粉头，招之即来，来则供他们任意消遣。父子可以聚麀，兄弟亦可共享，并无半点廉耻。

所谓物极必反，欺凌和压迫到了极限，遭遇了尤三姐的拼死抵抗，于是便有了第六十五回惊心动魄的一场戏：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她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她一招，她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一时她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贾珍、贾琏以及贾蓉眼馋心痒，又无计可施，尤三姐的抗争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但要再往前走一步，获得自由爱情、争取自主婚姻的时候，她还是失败了。

柳湘莲本是个无根的浮萍，他只是要娶一个绝色的女子，并不是尤三姐的知己，不理解尤三姐的无奈和抗争。二人并没有共同生活的思想准备和现实基础，于是又有了第六十六回更为决绝的一幕：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意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