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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卡勒斯:神童|比尔德|巴赫|贝多芬|小提琴

 置身于宁静 2022-10-20 发布于浙江


她进了客厅,琴谱兜儿一来一回碰着她裹着冬袜的腿,课本的重量压在她另一条手臂上,她站定片刻,听琴房里传来的动静。一连串轻柔的钢琴和弦,还有小提琴调音的声音。接着,比尔德巴赫先生粗嗄的喉音冲她喊道:

“是你吗,小蜜蜂?”

她褪下鸭蹼手套,见自己的手指竟还跟着早晨练习的赋格曲在抽搐。“是的,”她回答道,“我是。”

“是我。”那声音纠正道,“稍等。”

她能听见拉夫科维奇先生在说话——他的话音是一种滑润的、拖腔拉调的但模糊不清的嗡嗡嗡。简直就像女人的声音,比起比尔德巴赫先生,她想。一阵紧张袭上她心头。她将几何课本和《裴先生旅行记》摸弄了好一番,这才将它们在桌上放下。她坐进沙发,从兜中抽出乐谱。她的目光又撞见自己两只手——沿指关节往下抽搐的肌腱,包了翻卷起来的肮脏胶布的酸痛指尖。见这情形,几个月以来开始折磨她的惧怕愈发锐利了。

她不出声地跟自己嗫嚅了几个鼓劲的词儿。好好上课——好好上课——跟从前一样——听见比尔德巴赫先生重实的脚步从琴房那头响过来,门打开时“呀”的一声,她马上抿紧了嘴。

那瞬间,她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十五年人生的绝大部分日子里,她都在一种唯有被小提琴一声喑弱而漠然的拨弦而搅破的寂静之中,注视着从门背后突然探出来的那张脸和两只肩膀。比尔德巴赫先生。她的钢琴教师,比尔德巴赫先生。牛角眼镜框后面的敏锐目光;稀薄的浅色头发,下面一张狭长脸;嘴唇厚实,微隙着,下唇因为齿咬而粉红泛亮;他太阳穴上分岔的青筋突突跳,即便从屋子另一端,也清晰可见。

“你是不是来早了点儿?”他问,瞥了一眼壁炉上的挂钟,一个月以来那钟的指针一直停留在十二点不到五分。“约瑟夫在这儿。我们正过一遍他认识的人写的一首小奏鸣曲。”

“好,”她说,勉强笑一笑,“那我就听着。”她好像看见自己的手指无力地陷入一组混乱的琴键中。她觉得累——她觉得倘若他再多看她一会儿,她的手说不定就会发抖。

他半里半外站在门口,拿不定主意。他的上齿往下用力咬住肥厚红润的嘴唇。“饿不饿,小蜜蜂?”他问。

“那边有安娜做的苹果蛋糕,还有牛奶。”

“等上完了课,”她说,“谢谢。”

“等你上完一堂美妙的课——呃?”他的笑似乎碎在嘴角。

他背后的琴房里传来响动,拉夫科维奇先生推开另外半扇门,在他旁边站定。

“弗朗西丝?”他笑着说,“练得怎样啦?”

拉夫科维奇先生并非有意,可总叫她觉得自己有点儿笨手笨脚,长得太高太大。他的个子真矮小,手中不握着小提琴时,他就显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他的两条眉毛在一张蜡黄的犹太人脸上高高吊起,好像在问一个问题,可他的眼皮儿却心不在焉地重重耷拉着。今天,他看来有些走神。她望着他没什么目的地走进房间,顶尖镶珠贝的琴弓捏在他一动不动的指间,一块松香在白色的马鬃上缓慢地来回滑走。他的眼睛今天是两条发光的缝儿,领间挂下来的亚麻手帕使下眼圈的黑影更黑了。

“我猜你现在练得很不错了吧。”拉夫科维奇先生微微笑道,可她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呢。

她朝比尔德巴赫先生望去。他却背过了身。他厚实的肩膀将门一顶,门扉大敞,迟暮的斜阳从琴房窗户照进屋,将一束昏黄投在灰蒙蒙的客厅里。教师的背后,她可以望见那架雄踞着的长钢琴,还有窗户,还有勃拉姆斯胸像。

“没有,”她对比尔德巴赫先生说,“我练得很糟。”她细长的手指翻弄着乐谱,“我也搞不懂怎么回事儿。”她说着,朝比尔德巴赫先生敦实而伛屈的背影望去,那背影僵立着,在听。

拉夫科维奇先生微微一笑。“有时候,我想,一个人——”

一声粗重的和弦从钢琴上响起来。“你不觉得我们该继续下去?”比尔德巴赫先生说。

“这就来。”拉夫科维奇先生道,将松香往琴弓上又擦了一擦,这才往琴房门挪去。她可以看见他从钢琴上拿起提琴。他的目光对上了她的,他又放下乐器。“你有没有看见黑米的照片?”

她的手指紧紧勾住乐谱兜的尖角。“什么照片?”

“那边桌上《音乐信使》里有一张黑米的,就在内封上端。”

小奏鸣曲开始了。不怎么悦耳,但简单。空泛,然而直来直去,倒也有一功。她伸手拿过杂志,翻开。

果然有黑米——在左上角。端着他的小提琴,手指往下勾住琴弦作拨弦状。他的深色毛哔叽灯笼裤的裤腿翻边整齐利落地扣在他的膝盖下,一件毛衣,翻着驳领。这是一张照得挺糟的照片。虽说是侧影,他的眼睛却斜过来望着摄影师,而他的手指好像会拨错琴弦。他扭着身体面对摄影器械,好像很受罪的样子。他更瘦了——他的肚皮这回没鼓出来——除此之外,他在六个月里并没什么大变。

黑米·以色列尔斯基,才华横溢的少年小提琴家,摄于在老师位于河边大道的琴房练琴之际。不久将要庆祝十五岁生日的年轻大师以色列尔斯基,已经受到邀约,演奏贝多芬协奏曲,与——

那天早晨,从六点练琴到八点,她爸爸硬是叫她坐到饭桌边和一家人一起吃早饭。她讨厌早饭,因为吃完让她觉得难受。她更愿意等些时候,然后用她的两毛钱午饭钱买四条巧克力,在课堂上吃——从口袋里掰出一小块一小块,用手绢掩着偷吃,倘若银纸窸窣一响,马上打住。可今天早晨,她爸爸已经将一只煎鸡蛋盛在她碟子里了,她早就知道,如果它破掉——也就是黏嗒嗒的蛋黄流到蛋白上——她就会哭鼻子。果然发生了。眼下,她又涌起同样的感觉。她将杂志轻轻放回桌上,然后闭上眼睛。

琴房里的乐声似乎心急火燎,追逐着其中某种本不该有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从黑米、协奏曲和照片上收回心思——又一次转到钢琴课上。她在沙发上挪着自己,直到能完全看清琴房——那两个人在演奏。眼睛盯着钢琴上的乐谱,如痴如醉,挖掘出乐中一切神韵似的。

她忘不了刚才比尔德巴赫先生朝她看时的脸色。她两只仍然跟着赋格曲控制不了地抽搐的手,捂着瘦骨伶仃的膝盖。累,她很累。有一种旋转着往下沉的感觉,就像她练琴过度的那些夜晚,临睡去前那样。像那半梦半醒、嗡嗡作响的困盹将她带入它们飞速旋转的空间。

神童——神童——神童。那几个音节会很德语地一个个滚出来,先在耳朵里轰响,接着便成了低语。还有许多脸孔旋转着,膨大起来,变了形状,又缩小成一团一团的——比尔德巴赫先生,比尔德巴赫太太,黑米,拉夫科维奇先生。转啊转啊,一圈圈儿转,转成一个粗嗄的喉音“神童”。漩涡圈儿当中,赫然一个比尔德巴赫先生,他的脸急切——其他脸都围着他的转。

乐句拉锯似的疯狂奏响。她弹过的那些音符,就像一把滚下楼梯的玻璃弹子,一只只彼此弹跳撞击、滚到一起。巴赫,德彪西,普罗科菲耶夫,勃拉姆斯——应着她疲累身体的微弱搏动和呼呼的旋转,打着古怪的节拍。

有时候——当她练琴不超过三小时或者留在家中不去中学上课——那些梦就不那么混乱了。音乐在她心里会清晰地飞翔,那些敏捷而精准的记忆片段又会回到她头脑中——清晰得就像黑米在他们俩同台合作一首协奏曲之后,他送给她的那幅脂粉气十足的《纯真年代》画片儿一样。

神童——神童。比尔德巴赫先生就是这样叫她的,那时,她十二岁,刚开始去跟他学琴。比她岁数大的学生也跟着这么叫。

但他并不是总一直这么叫她的。“小蜜蜂——”(她有一个平常的美国名字,除非她的错不可饶恕,不然他是绝对不那么叫她的。)“小蜜蜂,”他会说,“我知道肯定很难受。整天顶着一个沉甸甸的脑袋瓜儿到处飞,可怜的小蜜蜂——”

比尔德巴赫先生的父亲曾是一位荷兰小提琴手。他母亲是布拉格人。他生在美国,年轻时一直在德国。她多么希望自己并不是生在、长在这个辛辛那提呀。在德语里您怎么说奶酪?比尔德巴赫先生,荷兰话里怎么讲我不明白您意思?

第一次,她到琴房来。她凭记忆弹完了整首《第二匈牙利狂想曲》。暮色灰暗了琴房。灰暗了他往钢琴凑下来的脸。

“现在,我们从头开始,”第一天他那么说,“这个——弹琴——不是光有聪明就够。要是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手指在一秒钟里能够管上那么多琴键——那并没什么。”

他用厚实粗短的巴掌拍拍自己宽阔的胸脯和脑门儿。“这里,还有这里。你已经够大,能明白这个了。”他燃上一支香烟,往她头上轻轻吁出第一口烟雾。“要用功——用功——用功——我们现在开始巴赫的创意曲和舒曼的小品。”他的手又动作了一下——这回是拉了拉她背后的台灯电线,让灯光对准乐谱照。“我来告诉你我希望你怎么练习。现在用心听好。”

她在琴前几乎坐了三个小时,很累很累。他厚沉的声音嗡嗡响,好像在她的头脑里已经迷路了很久。她就想伸出手去,碰一碰他那只点着谱上乐句的肌肉绷直的手指,就想摸一摸那只亮闪闪的金婚戒和毛茸茸的手背。

她的钢琴课是在礼拜二放学后和礼拜六下午。礼拜六钢琴课结束后,她常常留下吃晚饭,住一宿,第二天早晨搭街车回家。比尔德巴赫太太也喜欢她,不过她的喜欢倒是很平和,几乎有点儿木讷。她和她丈夫太不一样了。她很安静,胖胖的,动作迟缓。如果不在厨房做他们俩都喜欢吃的丰美菜肴,她似乎整天就躺在他们楼上房间的床上,翻看杂志,或者笑眯眯两眼望青天。他们在德国结婚时,她是艺术歌曲演唱家。她不再唱了(她说是因为嗓子的缘故)。有时,他把她从厨房叫出来听听学生弹奏曲子,她总是笑眯眯地并带着浓重的欧洲口音说好哇,非常好哇。

弗朗西丝十三岁时,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比尔德巴赫夫妇没有孩子。看来有点儿奇怪。有一回,她和比尔德巴赫太太在厨房,他从琴房大跨步冲进来,因为一个学生惹得他发火。他太太站在原地照样继续搅动一锅浓汤,直到他伸出一只手,搭上她肩膀。她这才转过身——仍然平静地站着——他两只手臂环住她,将自己的尖脸埋进她颈脖那不见筋脉的白肉褶子里。他们就那样一动不动站着。接着,他的脸猛地仰起,火气灭了,成了一种平和的漠然,于是他又回了琴房。

自从跟了比尔德巴赫先生学琴,她就再也没时间和高中同学往来,黑米成了唯一和她岁数相仿的朋友。他是拉夫科维奇先生的学生,她在比尔德巴赫先生家的晚上,他会和拉夫科维奇先生一起到比尔德巴赫先生这儿来。他们一起听他们的老师弹奏。他们自己也常常一起弹奏室内乐——莫扎特的奏鸣曲或布洛赫的。

神童——神童。

黑米是神童。他和她都是,那时。

黑米四岁就开始拉小提琴。他不需要上学;拉夫科维奇先生的兄弟,是个瘸子,以前每天下午教他几何、欧洲历史和法语词汇。他十三岁时,他的琴技已经可以与辛辛那提任何一名小提琴家匹敌——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是,拉小提琴肯定比弹钢琴容易。肯定是这样,她知道。

黑米好像总是散发着一股灯芯绒裤子、他吃的食物和松香的气味。有一半时间,他的指关节总是脏乎乎,从他毛衣袖管中探出来一截的衬衫袖口也是脏乎乎。他拉琴时,她总是盯住他的手看——那两只手,只有在指关节处才细瘦,剪短的指甲周围鼓着茧子肉,握弓的那只手一拉,腕部就露出小娃娃似的肉缝儿来。

在梦里,醒着时也那样,她只是模模糊糊记得那一场音乐会。直到几个月之后,她才明白自己在那场音乐会上演奏并不成功。不错,报纸上对黑米的称赞多过对她的称赞。因为他比她矮多了。他们俩一同在台上一站,他只齐她的肩。那个,在别人眼里情形就不一样了,她是明白的。再者,他俩合作演出的奏鸣曲也有关系。那布洛赫。

“不,不——我认为那个不合适,”当他们建议以布洛赫作为压台曲目时,比尔德巴赫先生说,“约翰·波维尔的东西怎样——弗吉尼亚奏鸣曲。”

那时她不明白;她也像黑米和拉夫科维奇先生一样,很希望拿布洛赫压台。

比尔德巴赫先生让步了。后来,乐评说她缺乏演绎那类音乐的气质,还说她的演奏单薄,没有感觉,她觉得很委屈。

“那首呱呱呱的东西,”比尔德巴赫先生说,哗啦将一张报纸塞给她,“不是给你写的,小蜜蜂。统统留给那些黑米们、维奇们和斯基们去吧。”

神童。不管报纸怎么说,他照样这么称她。

为什么音乐会上黑米会比她出色得多呢?有时候在课堂上,她本该专心注意某一个同学在黑板上解几何题,那问题却会像刀子一样绞她的心。她睡觉时,甚至有时候她该专注练琴时,她都会担心。并不仅仅因为布洛赫,并不仅仅因为她不是犹太人——不完全是。也不是因为黑米不需要上学,很小就开始学琴。那是——?

有一次,她觉得自己明白了。

“弹赋格和幻想曲。”一年前的一天晚上,比尔德巴赫先生和拉夫科维奇先生一起过了一首什么曲子之后,比尔德巴赫先生要求道。

巴赫,她弹着时,她觉得弹得很到位。从眼角,她可以瞥见比尔德巴赫先生脸上那种泰然的、嘉许的表情;当高峰乐句成功地流过她的指尖,她可以瞥见他的手从椅子扶手上抬起来,又满意地落下去。弹完之后,她从钢琴前站起来,咽了一口口水,就像松开束缚住她喉咙和胸口的那道道音乐绳索那样。可是——

“弗朗西丝——”拉夫科维奇先生却突然开了口,他望着她,薄嘴唇一弯,薄眼皮儿几乎遮住了他的目光。“你知道巴赫有多少孩子吗?”

她转向他,摸不着头脑。“好多。二十多个。”

“呃,那么——”他那笑容的末梢蜻蜓点水似的点在他的白脸上了,“那他不可能这么冷冰冰——呃。”

比尔德巴赫先生不太高兴了;他那些喉音浓重、闪光铮亮的德文词汇里,是有“孩子”这个字的。拉夫科维奇先生挑起眉头。她很容易看破他的心思,不过她脸上照样一副茫茫然的孩子气,并不是装假,是比尔德巴赫先生要她这样的。

然而,诸如此类的事情没甚关系。至少,没甚大关系,因为她会长大。这个,比尔德巴赫先生是知道的;再说了,即便拉夫科维奇先生说那话,其实并不是那意思。

在梦中的漩涡中心,比尔德巴赫先生的脸凸显出来又缩进去。他的下唇慢慢大起来,太阳穴上青筋鼓出来。

可有些时候,她临睡着前,会冒出来些非常清晰的记忆。比如,当她将袜后跟上出窟窿的地方往下拉,想用鞋子遮住窟窿眼儿。“小蜜蜂,小蜜蜂!”于是比尔德巴赫太太就拿来了做女红的篮子,教给她看怎么缝补,而不是那样揪成一团往里搪塞。

还有,她初中毕业的时候。

“你穿什么呢?”礼拜天早晨吃早餐时,她告诉他们关于毕业生们排练列队走进礼堂的事,比尔德巴赫太太便问道。

“我表姊去年穿过的一件晚礼服。”

“啊——小蜜蜂!”他说,温热的咖啡杯在两只厚实的手里转动着,抬头瞧着她,笑眯眯的眼睛周围一圈儿皱纹。“我敢打赌我知道小蜜蜂想什么——”

他一再坚持。当她解释说她真心不在乎时,他不相信她。

“像这样,安娜。”他说着,将餐巾朝桌子当中一推,眼珠在牛角框眼镜背后往上一翻一翻,扭摆扭摆屁股,踩着小碎步走到屋子另一头。

下一个礼拜六下午,上完钢琴课,比尔德巴赫先生就带她去了市中心的百货大楼。他粗大的手指抚摸过女店员从匹布卷筒拉出来的料子,薄如蝉翼的网纱,窸窸窣窣的塔夫绸。他将不同颜色的布料举在她脸旁,自己头侧向一边,比试色彩效果,选中了粉红色。鞋子,他也没忘记。他认为一双高跟浅口白色小羊皮鞋最合适,她觉得有点儿老气,像老太太穿的,而鞋肚里的红十字商标让人想到做慈善。然而,这真的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比尔德巴赫太太开始裁剪,将裁片用大头针别在她身上试样子,比尔德巴赫先生会打断正在上的钢琴课,站在一边,建议说臀部和颈项处缝上褶裥花边,一只肩头添一朵玫瑰花结。那时候,琴练得很顺。裙子也罢,毕业典礼也罢,什么都没甚大关系。

一切都没甚大关系,只要弹出音乐该有的神韵来,只要弹出她内在的天赋来,练啊练,练啊练,弹到比尔德巴赫先生脸上焦急的神色松弛下来。把迈拉·赫斯,耶胡迪·梅纽因——甚至黑米!——有的东西,揉入她自己的琴声里。

四个月前开始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她指下跳出来的音符开始带着一种肤浅、木讷的调调儿。是青春期,她想。有些孩子弹琴,开始很有希望——练啊练,练啊练,直到有一天,就像她,芝麻大的小事都会惹他们哭,他们想把自己的心事——他们心里向往的事——告诉别人,可已经耗尽全力,奇怪的事情就这样开始发生了——但不是她!她和黑米一样。她必须和他一样。她——

天赋曾经在那儿,肯定的。而你不能就那样放走它。神童……神童……他是那样说她的,用一种信心十足的厚重喉音很德语地滚出那个字眼。在她的梦里,那喉音更厚重,更是信心百倍。他的脸眈眈地俯视着她,一直想要弹好又弹不好的乐句也加入到嗡嗡噪声里,一圈圈转啊,转啊,转——神童。神童……

今天下午,比尔德巴赫先生不像往常那样,将拉夫科维奇先生送到前门口。他坐在钢琴前,轻轻摁下一个单音。细听。弗朗西丝望着那小提琴手将一条围巾绕上他苍白的颈脖。

“黑米的照片很好,”她一边说,一边捧起自己的乐谱,“我几个月前收到他一封信——说起他听了施纳贝尓和胡波曼,还说到卡内基音乐厅,还有在俄罗斯茶室可以吃到的东西。”

为了多拖一分钟不进琴房,她就等着拉夫科维奇先生打点着做出门的准备,然后,站在他背后,站在敞开的门边。屋外凛冽的风像寒冷刀子一样割进屋里。天色迟暮,空气中渗进冬日黄昏那种惨淡昏黄的夕光。当门扇在门轴上吱呀地关拢时,宅内似乎更暗、更静,比她知道的任何时候都暗、都静。

她走进琴房,比尔德巴赫先生就从琴凳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在键盘前坐定。

“这样,小蜜蜂,”他说,“今天下午,我们重新开始。从头开始。把前面几个月忘掉。”

他看上去就像努力要在电影里扮一个什么角色。他一前一后晃着敦实的身体,搓着两只手,甚至在脸上也有了电影里那种得意的微笑。但突然间,他粗莽地丢开了那种做派。他厚实的肩头垮了下来,他开始翻阅她带来的谱子。“巴赫——不不,还不行,”他嘀咕道,“贝多芬?是的。变奏奏鸣曲,作品26。”

琴键——僵硬的、白色的、死板的琴键——密密匝匝,把她围困在其中。

“等等。”他说。他站在三角钢琴的弧线部位,手肘支撑在琴上,望着她,“今天我希望你弹出点东西来。现在,来弹这首奏鸣曲——它是你练过的第一首贝多芬奏鸣曲。每一个音符你都能把握——技术上——你没有其他东西要对付,除了音乐。只有音乐。你要想着的只有音乐。”

他哗哗翻动她的琴谱,直到翻到那曲子。接着,他将教师座椅拖至琴房当中,转了个方向,自己两条腿跨住椅背,背过身骑坐在椅子上。

出于某种原因,反正,她知道,他这种坐法,会使她弹琴发挥得更好。但是今天,她意识到自己在从眼角瞥他,并且意识到他的烦躁。他的背脊僵硬地伛着,他的双腿看上去也绷得紧紧的。他前面的大厚本儿乐谱危险地支在椅背上。“现在,我们开始。”他朝她这边横过来一眼,说道。

她的双手在琴键上游移摸索,然后,沉入键中。最初几个音符太响,跟着其余的乐句木木的。

他从琴谱上举起一只手提醒。“等等!想一想你弹的是什么。音乐开始的标记是什么?”

“行板。”

“好。那就别拖成慢板。触键要深厚。不要那样浅浅一点,飘在上面。是优雅、深沉的行板——”

她又试了一次。她的手指好像与她头脑里的音乐脱了节似的。

“听着,”他打断道,“哪一段变奏主导整首曲子?”

“挽歌。”她回答。

“那就做挽歌的准备。这是一段行板——但不是你刚才弹出来的那种沙龙东西。开始要轻,弱音,在琶音到来之前,渐渐壮起来。要弹得温暖,要弹得有激情。往下走——在标注'柔和地’的地方,将复调旋律唱出来。这些你是都知道的。所有那些处理,我们以前都过过。好,现在来弹。感觉它就像贝多芬谱曲时的那样。感觉那种悲伤和压抑。”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那两只手。它们好像只是暂时歇在乐谱上,时刻准备着,只等她一弹下去,它们就马上跳起来,就发出停止信号,那枚戒指金光一闪,令她停下。“比尔德巴赫先生——也许如果我——如果您让我连续弹完整个第一段变奏,不要打断,我会弹得好一些。”

“我不打断你。”他说。

她苍白的脸很近地凑在键盘上。她弹完了第一部分,他点点头,她又顺从地开始第二部分。她倒是没出叫她提心吊胆的差错儿,但那些乐句,还没等她赋予它们她感受的意义,就已经从她指尖下跑出来了。

她弹完后,他从乐谱上抬起目光,开始用一种钝直的口气说话了:“我几乎听不出右手部分那些和谐的添加音。还有,附带提一下,这个部分应当开始显出力度,挖掘出从第一部分承袭过来的伏笔的内涵。不过,接着弹下一段。”

她想以被压抑的怨开始,逐渐发展成一种深刻的、盈溢的悲。她的心这么告诉她。但她的手却粘糊在琴键上,就像一团软乎乎的通心粉,她无法想象这首曲子所具备的神韵竟是这样。

待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停止颤动,他合上琴谱,从容地从椅中站起来。他一左一右活动着自己的下巴——从他张开的嘴唇间,她可以望见一条通往喉咙的健康的粉红通道,还有他被烟熏黄了的结实牙齿。他将贝多芬小心翼翼压在她其余的琴谱上,再一次将两只手肘支在光滑的黑色琴盖上。“不行。”他望着她,只是说。

她的嘴开始颤抖。“我没办法。我——”

突然间,他强迫自己的嘴唇弯出笑意来。“听我说,小蜜蜂,”他用一种陌生的、做作的声音说,“你还在弹《快乐的铁匠》,是不是?那曲子,我叫你不要从你的保留曲目里放掉的。”

“是的,”她说,“我经常弹。”

他用的是对小孩说话的口气。“那是我们开始一起上钢琴课时最先练习的几首曲子之一——记得吧。你那会儿弹起来劲道十足——就像个真正的铁匠闺女。你看,小蜜蜂,我太知道你了——你就好像是我自己的闺女。我知道你有怎样的禀赋——我听你非常漂亮地弹过那么多曲子。你以前——”

他打住话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从嚼烂的烟蒂上又吸了一口。烟雾从他粉红的嘴唇间游走出来,在她柔软的长发和孩子气的前额间聚拢成一圈灰色的雾。

“把它弹得又快乐又单纯。”他说着,扭亮她身后的台灯,从钢琴边退后几步。

有一会儿,他就站在台灯照出来的那一圈光里。接着,他莽撞撞往地下一蹲。“用劲儿。”他说。

她无法不朝他看,他整个身体支在一只脚上,为了平衡,将另一条腿弯曲在前面,他强健的大腿肌在裤腿里绷得紧紧的,他挺着背,手肘使劲儿撑住膝盖。“现在,什么都别想,”他用肥厚的巴掌又打了个手势,“只想铁匠——整天在太阳底下干活儿。轻松干活,没有烦恼。”

她无法低头看钢琴。灯光照亮了他伸出的手背上的汗毛,把他的眼镜片儿照得亮晃晃。

“完全只想这一点,”他催促道,“弹吧。”她觉得自己的脊梁骨虚脱,体内的血液也已干枯。整个下午,她的心脏一直在胸腔里突突狂跳,可现在突然休止了。她见它灰白、瘫软、从边缘开始皱缩,像一只牡蛎。

他的脸就好像在她面前的空间里搏动,那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一跳,脸就朝她近一寸。为了躲开,她低头去瞧钢琴。她的嘴唇发着抖,像果冻;一股无声的泪涌上来,白色琴键模糊成一帘水雾。“我弹不了,”她轻声说道,“我不知怎么回事,可我就是弹不了——再也弹不了了。”

他紧张的身体松弛下来,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腰,勉强站起。她一把抱起自己的琴谱,匆匆绕过他。

她的大衣。鸭蹼手套和雪靴。课本儿和她生日时他送给她的琴谱兜儿。死静的房间里属于她的所有东西。赶快——赶在他开口前。

跑出门厅时,她忍不住又看了看他的一双手——从他那松垮垮、茫茫然倚靠着琴房门的身体往外伸过来。大门紧闭上了。她抱着书本和琴谱兜儿,踉跄着跑下石台阶,转错了方向,沿着满街的噪声、来往自行车、别家孩子们玩游戏的一片热闹,匆匆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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