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杂篇《盗跖》 “盗跖”为一人名,指称一个名叫跖的大盗,本篇以人物之名为篇名,写了三个寓言故事。《盗跖》内容的中心是抨击儒家,指斥儒家观点的虚伪性和欺骗性,主张返归原始,顺其自然。 本篇历来认为是伪作,或认为是后学者所为。通观全篇,将其自然地分为三大部分。下面按三大部分分别注释、白话翻译和赏析。 一 【原文1—1】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1),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2)。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3);穴室枢户(4),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5),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6);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7),意如飘风(8),强足以距敌(9),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注释】 (1)柳下季:姓展,名获,字季禽,春秋时鲁国人。因居柳下,谥号惠,故又称柳下惠。柳下季比孔子早生百余年,故所谓二人为友,只是虚构的寓言而已。 (2)盗跖(zhí):柳下跖、又名柳展雄,为柳下季之弟。古时起义军领袖,被诬称为大盗。(3)侵暴:侵扰。 (4)穴室枢户:穿室破户。穴:指穿洞。枢:挖。(5)保:通“堡”,小城。 (6)诏:告诫。(7)心如涌泉:思维犹如喷涌的泉水。 (8)意如飘风:感情变化就像骤起的暴风。(9)距:通“拒”,抗拒。 【译文】 孔子跟柳下季是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叫盗跖。盗跖的部下有九千人,横行天下,侵犯暴虐诸侯;穿室破户,掠夺牛马,抢劫妇女;贪财不记亲朋,全不顾及父母兄弟,也不祭祀祖先。他所经过的地方,大国严守城池,小国躲进城堡,百姓被他弄得很苦。 孔子对柳下季说:“大凡做父母的,必定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假如做父亲的不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不能教育自己的兄弟,那么父子、兄弟之间的亲密关系也就不尊贵了。如今先生你,是当世的贤士,弟弟柳下跖却是大盗,成为天下的祸害,而且不能加以管教,我私下里替先生感到羞愧。请应允我替你前去说服他。” 柳下季说:“你说做父亲的必定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假如子女不听从父亲的告诫,兄弟不接受兄长的教育,即使像先生现在这样能言善辩,又能拿他怎么样呢?而且跖的为人,思维犹如喷涌的泉水,感情变化就像骤起的暴风,勇武足以抗击敌人,巧言善辩足以掩盖错误,顺从他的心意他就高兴,违背他的意愿他就发怒,容易用言语侮辱别人。先生千万不要去见他。” 【原文1—2】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10),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11),脍人肝而餔之(12)。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13):“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14),冠枝木之冠(15),带死牛之胁(16),多辞缪说(17),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18)。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19)!’” 【注释】 (10)右:指骖右,即在车右边陪乘的人。(11)大山:即泰山。 (12)脍(kuài):细切。餔(bū):吃。(13)谒者:官名,负责传达和通报的人。 (14)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15)枝木之冠:讥讽头冠华饰如树枝一样。 (16)带死牛之胁:讥讽腰带宽大像死牛之胁一样。(17)缪:通“谬”。 (18)弟:通“悌”,本指敬重乡中长辈,后指敬爱兄长。 (19)益:增加。昼餔:午餐。 【译文】 孔子不听,让颜回驾车,子贡在车右边陪乘,前去会见盗跖。盗跖正好带领队伍在泰山的南麓休整,吃着切碎后人肝。孔子下了车走上前去,见了负责通报的人员说:“鲁国人孔丘,听说将军深明大义,多多拜托转达我前来拜见他。” 禀报的人入内通报,盗跖听说孔子前来拜见大怒,双目圆睁亮如明星,怒发冲冠,说:“这个人不就是鲁国的巧伪之人孔丘吗?替我告诉他:'你花言巧语,荒谬地称道周文王、武王的主张;头冠装饰的像树枝一样,腰緾皮带宽大的像死牛之胁,满口胡言;不种地却吃得不错,不织布却穿着讲究;整天摇唇鼓舌,专门制造是非,用以迷惑天下的君王,使天下的读书人都不能返归自然的本性,妄称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借侥幸得到封侯富贵的人。孔子实在是罪大恶极,快滚回去!要不然,我将把他的心肝加到午餐中吃了!’” 【原文1—3】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20),愿望履幕下(21)。”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22),避席反走(23),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24),声如乳虎(25),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意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26),此上德也;知维天地(27),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28),齿如齐贝(29),音中黄钟(30),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31),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32),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33)。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注释】 (20)季:指柳下季。(21)履:本义“走过、踩踏”。引申义“临;至”。 (22)趋:古同“促”,快步走;急速。 (23)避席:让开所到的席位。反走:退行数步,表示敬意。 (24)案:通“按”,手抚。瞋目:瞪大眼睛表示愤怒。 (25)乳虎:正在喂乳的老虎。(26)说:通“悦”,喜欢。 (27)知维天地维:才智能经天纬地。(28)激丹:是指鲜亮的丹砂。 (29)齐贝:意思为整齐的贝壳。 (30)黄钟:乐律十二律中的第一律,声调宏大响亮。 (31)臣:孔子自称。(32)更始:除旧布新。(33)共:通“供”。 【译文】 孔子再次请求通报接见,说:“我幸运地得到柳下季的介绍,希望到帐下面见将军。”禀报人员再次通报,盗跖说:“叫他进来!”孔子快步走进帐去,让开所到的席位,退行数步,向盗跖拜了两拜。盗跖一见孔子大怒,叉开两腿,按着剑柄怒睁双眼,喊声犹如正在喂乳的老虎,说:“孔丘上前来!假如你所说的话,合我的心意你则活,不合我的心意你就得死。” 孔子说:“我听说,凡是天下人有三种美德:生就魁梧高大,漂亮无双,无论年少年长、高贵卑贱见到他都十分喜欢,这是上等的德行;才智能经天纬地,能分辨各种事物,这是中等的德行;勇武、慓悍、果决、勇敢,聚合众人统率军队,这是下一等的德行。凡是有此一种美德人,足以坐北面南称王了。如今将军同时具备了上述三种美德,你高大魁梧身长八尺二寸,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有神,唇如鲜亮的丹砂,牙齿如整齐的贝壳,声调宏大响亮,然而名字却叫盗跖,我暗暗为将军感到羞耻将军不应有此恶名。将军如果有意听从我的意见,请让我南边出使吴国越国,北边出使齐国鲁国,东边出使宋国卫国,西边出使晋国秦国,派人为将军建造数百里的大城,建立数十万户的都邑,尊将军为诸侯,跟天下一起除旧布新,罢战休养士卒,收养他们的兄弟,供祭祖先。这才是圣人贤士的作为,也是天下人的心愿。” 【原文1—4】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34),皆愚陋恒民之谓耳(35)。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36),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 【注释】 (34)规:劝。(35)愚陋:愚钝浅陋。恒民:常人;一般的人。恒,常。 (36)畜:驯服。 【译文】 盗跖大怒说:“孔丘上前来!凡是用利禄言语来规劝别人的,都是愚钝浅陋常人之语。现在身材高大、面目英俊,人人见了都喜欢,这是我的父母给我留下的美德。你即使不当面吹捧我,我难道不知道吗?而且我听说,喜好当面夸奖别人的人,也好背地里诋毁别人。如今你告诉给我建造大城、汇聚众多百姓,这是想用功利来规劝我,而且把我驯服成一般的人,安排的可够长久啊!城池最大的,莫过于整个天下。尧舜拥有天下,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商汤与周武王立为天子,可是后代却遭灭绝,不就是因为他们贪求天下这个大利的缘故吗? 【原文1—5】 “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37),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38),起则于于(39),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40),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41),流血百里。尧舜作(42),立群臣,汤放其主(43),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44),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45)。 【注释】 (37)炀(yáng):烧。(38)居居:安静的样子。(39)于于:自得的样子。 (40)致:到达。(41)涿鹿:地名。即今河北涿县。 (42)作:兴起。(43)放其主:指汤把夏桀流放到南巢之事。 (44)陵:通“凌”,欺凌。(45)徒:同一类的人。 【译文】 “况且我还听说,古时候禽兽多而人少,于是人们都在树上筑巢而居躲避野兽,白天拾取橡子,晚上住在树上,所以称他们叫做有巢氏之民。古时候人们不知道穿衣,夏天多多存积柴草,冬天就烧火取暖,所以称他们叫做懂得生存的人。到了神农时代,睡卧安静,行动优游自得,人们只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跟麋鹿生活在一起,自己耕种自己吃,织布做衣,没有伤害别人的心思,这是至高无尚的品德突出的时代。然而到了黄帝就没有达到这样的品德,跟蚩尤在涿鹿的郊野上争战,流血百里。尧舜兴起,设立百官,商汤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杀死了纣王。从此以后,以强凌弱,以众侵寡。商汤和周武王以来,就都属于扰乱民众一类的人。 【原文1—6】 “今子脩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46),以教后世,缝衣浅带(47),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48),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49),身菹于卫东门之上(50),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51),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 【注释】 (46)辩:中国古代逻辑学术语。指对一个命题或论点的是非展开争论。 (47)缝衣:一种袖子宽大的衣服,古代儒者所穿。浅带:腰际所用束衣之宽,博的衣带。 (48)危冠:高冠。史称子路好勇,戴着高高的帽子,佩着长剑。 (49)子路欲杀卫君:指卫灵公死后,因卫灵公的太子蒯聩(kui)已出逃到了宋国,之后又辗转去了晋国依附赵简子。于是,卫国人便立蒯聩的儿子卫辄为君。蒯聩得知后,便在赵简子的护送下潜回卫国争夺君位。由此,卫国发生争夺君位的内乱。卫太子蒯聩强迫孔悝一同作乱,子路听说后,抱着“食其食者不避难”的决心,火速入城解救孔悝,遂遭菹身之祸。卫君:指蒯聩。 (50)菹(zū):剁成肉酱。(51)上:代指孔子。 【译文】 “如今你研修周文王、武王之道,掌握天下的舆论,用你的主张教育后世,穿着袖子宽大的衣服,腰际束着宽博的衣带,说话与行动矫揉造作,用以迷惑天下各诸侯国君主,而且一心想追求高官厚禄,要说盗再没有大于你的。天下为什么不叫你作盗丘,反而竟称我是盗跖呢? “你用甜言蜜语说服了子路让他跟随你,使子路摘掉了勇武的高冠,解下了长剑,接受你的教育,天下人都说你能够制止暴力禁止邪恶。到最后,子路想要杀掉卫君却没成功,自身竟在卫国东门上被剁成了肉酱,这就是你教育的失败。 你不是自称有才智的圣人吗?却两次被逐出鲁国,在卫国被人铲削掉所有足迹,在齐国被逼得走投无路,在陈国蔡国之间遭受围困,天下没有你的容身之地。而你所教育的子路却又遭受被剁成了肉酱的祸患,做师长的没有立足之地,做学生的也没有办法做人,你的主张难道还有可贵之处吗? 【原文1—7】 “世之所高(52),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53),舜不孝(54),禹偏枯(55),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56)。此六子者(57),世之所高也,孰论之(58),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59),其行乃甚可羞也。 【注释】 (52)高:尊崇。(53)尧不慈:指尧杀长子丹朱之事。 (54)舜不孝:指舜放逐其父瞽叟之事。(55)偏枯:即半身不遂。 (56)羑(yǒu)里:地名。在今河南省汤阴县北,为商纣囚禁周文王的地方。 (57)六子:实指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七人。 (58)孰:通“熟”,详细。(59)反:违反。 【译文】 “世上所尊崇的,莫过于黄帝,黄帝尚且不能保全德行,而征战于涿鹿的郊野,流血百里。唐尧不慈爱,虞舜不孝敬,大禹半身不遂,商汤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出兵征讨商纣,文王曾经被囚禁在羑里。这以上的七个人,都是世人所尊崇的,但是仔细讨论,都是因为功利迷惑了真性而强迫自己违反了自然的性情,他们的做法实在极为可耻。 【原文1—8】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60),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61),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62),自割其股以食文公(63),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64)。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65),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66),皆离名轻死(67),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注释】 (60)鲍焦:周朝隐士,他因不满时政,耻居浊世,隐居深山,不向天子称臣,不于诸侯交友,整日荷担打柴,拾橡实充饥,不食周粟,最后抱树而立、干枯而死。 非世:非刺当世。 (61)申徒狄:姓申徒,名狄,殷商时人,因进谏不被采纳,遂负石投河而死。 (62)至忠:最忠诚。(63)以食文公:给晋文公吃。(64)燔(fán):烧。 (65)尾生:人名,或作尾生高、微生高,鲁国人。期:约会。 梁:桥柱。 (66)磔(zhé)犬:肢体被分裂的狗。 流豕:飘流于江河的死猪。 (67)离名:遭受名节之害。离,通“罹”,遭受。 轻:轻视。 【译文】 “世人所称道的贤士,就如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让了孤竹国的君位,却饿死在首阳山,尸体都未能埋葬。鲍焦行为矫揉造作非议世事,竟抱着树木而死。申徒狄多次进谏不被采纳,背着石块投河而死,尸体被鱼鳖吃掉。介子推算是最忠诚的了,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吃,文公返国后却背弃了他,介子推一怒之下离去隐居山林,也抱着树木焚烧而死。尾生跟一女子在桥下约会,女子没有如期赴约,河水涌来尾生却不离去,竟抱着桥柱子被淹死。这以上的六个人,跟肢解了的狗、沉入河中的猪以及拿着瓢到处乞讨的乞丐相比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遭受名节之害,轻生赴死,不顾念本性颐养生命的人。 【原文1—9】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 “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68)。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69),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70),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71),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72),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注释】 (68)盈:充盈。(69)瘦:像枯瘦老人那样的病态身体。 (70)具:指形骸。(71)说:通“悦”,愉悦。志意:指思想,精神;意愿。 (72)狂狂:迷失本性。 汲汲:形容心情急切,努力追求;热衷。 【译文】 “世人所说的忠臣,没有比得上王子比干和伍子胥的。伍子胥被沉尸江中,王子比干被挖了心。这两个人,世人都叫他忠臣,然而最终还是被天下人耻笑。从上述人物看来,直到伍子胥、王子比干,都不值得敬重。 “你前来说服我的,假如告诉我鬼怪的事,那我是不能知道的;假如告诉我人世间的事,不过如此罢了,都是我耳熟能详的事。现在我来告诉你人生的实情,眼睛要看到色彩,耳朵要听到声音,嘴要品尝滋味,志气要充盈。人最高寿为一百岁,中寿为八十岁,低寿为六十岁,除掉疾病、死亡、忧患的岁月,其中开口欢笑的日子,一月之中不过四、五天罢了。天与地是无穷的,人的死亡却是有时限的,拿有时限生命的形骸寄托给无穷的天地之间,迅速得与白驹过隙没什么两样。凡是不能够使自己精神获得愉快,不能颐养寿命的人,都是不懂道理的人。 “你所说的,全都是我要抛弃的,你赶快离开回去,不要再说了!你的那些迷失本性努力追求道理,全是巧诈、虚伪的东西,不可能用来保全真性,有什么值得好谈论的呢!” 【原文1—10】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73),色若死灰,据轼低头(74),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75),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76)?”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77),疾走料虎头、编虎须(78),几不免虎口哉!” 【注释】 (73)芒:通“茫”。模糊不清。(74)轼:古代车厢前面用作扶手的横木。 (75)阙:是古代宫殿、祠庙或陵墓前面的高大建筑物,通常左右各一。双阙之间没有连接,与门相比,是空缺的,所以“阙”也有“空缺”“残缺”“不完善”的意义。可引申为闲暇。 (76)得微:同“得无”,意为是不是。 (77)无病而自灸:没有病而自行针灸。即俗称“没有病自己找病受”。 (78)料:通“撩”,拨弄。撩拨也。 【译文】 孔子一再拜谢快步离去,走出帐门登上车子,三次失落拿在手里的缰绳,眼睛好似模糊看不清东西的样子,脸色犹如死灰,低垂着头靠在车前的横木上,大气不出。回到鲁国东门外,正巧遇上了柳下季。柳下季说:“今天闲暇,多日不见,你的车马好像外出过的样子,是不是前去见盗跖了吧?”孔子仰天长叹道:“是的。”柳下季说:“盗跖是不是像先前我所说的那样违背了你的心意吧?”孔子说:“正是这样。我这样做叫做没有病自己找病受,急忙跑去撩拨虎头、梳弄虎须,几乎命丧虎口啊!” 【赏析】 第一部分从故事情节上看,是写盗跖与孔子的对话。孔子本想规劝盗跖“改邪归正”,反遭盗跖一顿痛斥。盗跖引用大量古往今来的事例,证明儒家所推崇的圣君、贤士、忠臣的观念都是遭受名节之害,轻生赴死,不顾念本性颐养生命的人。儒家的主张是行不通的。因为他“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就连孔子自己也“不容身于天下”,教育出的学生也没有办法做人;说话与行动矫揉造作,用以迷惑天下各诸侯国君主,而且一心想追求高官厚禄,要说盗再没有比孔丘更大的。 本寓言故事,是作者借盗跖之口对儒家所推崇的文武之道进行了猛烈抨击。 盗跖本是先秦时代一位著名的叛逆者,历来被封建统治者称他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吃人肝的“盗”。但是,在作者眼里看来,推崇的文武之道的儒家是比盗跖更为可耻的大盗。因为,他们“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 从文章的寓意上看是在进一步阐明“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观点。这一观点在庄子《胠箧》一篇中有过精辟地论述。其中尖锐地指出“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而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本寓言故事则将圣人孔子与盗跖安排为面对面的辩论。结果,盗跖以自己的所见所闻的事实痛斥孔子实为最大的盜寇。 老子在《道德经·卷十八》有过这样的表述:“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意指,由于大道被毁废,所以才有了仁义,有了欺诈,造成六亲不和,才有了孝慈:造成国家昏乱,才有了忠臣。如果人皆循道而生,则天下井然,哪来的大盗,哪还需要什么圣人。 二、 【原文2—1】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1):“盍不为行(2)?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3),而义真是也(4)。若弃名利,反之于心(5),则夫士之为行(6),不可一日不为乎!” 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7)。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8)!” 【注释】 (1)子张: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孔子弟子。 满苟得:虚构的人物。 (2)盍:何。 为行:指修养德行。(3)计:考察,审核,谋划等义。 (4)义:指道理。真是:对,正确。(5)反:违背。 (6)士:指读书人;泛指知识分子。读书人做了官则称“士大夫”。 (7)多信:虚伪。多:超出,过分。信:真实,不虚伪。 (8)抱:守;保持。 天:指天性。 【译文】 子张向满苟得问道:“何不修养德行呢?没有德行就不能取得别人的信任,不能取得别人的信任就不会得到任用,不能得到任用就不会得到利禄。所以,从求名的角度来观察问题,从利禄的角度来谋划事情,这样在道理上是正确的。假如弃置名利,违背自己的心意,那么士大夫的修养德行,不可一天不在进行啊!” 满苟得说:“无耻的人富有,虚伪的人显达。凡获得大名大利的人,几乎都无耻而虚伪。所以,从求名的角度来观察问题,从利禄的角度来谋划事情,虚伪才是真的。假如弃置名利,违背自己的心意,那么士大夫的修养德行,在于保持他的天性啊!” 【原文2—2】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9),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10),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11),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12)。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恶美。”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13),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14),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15)。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16)!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注释】 (9)臧聚:指仆隶役夫。(10)怍(zuò)色:羞惭的神色。 (11)匹夫:泛指平民百姓。(12)诚:确实;实在。贵:敬重;尊重。 (13)门:家;家族。 (14)桓公:指齐桓公,名小白,杀掉他的哥哥子纠,纳嫂为妻。 (15)田成子:即田常,又称陈恒,春秋齐国大夫,他于鲁哀公十四年杀死齐简公。此事引起孔子极大的愤怒,请哀公发兵伐齐。但没有得到鲁哀公与季康子的支持。前391年,田庄子的儿子田和自立为齐君。放逐齐康公于海岛,使食一城,以奉姜姓之祀。齐康公十九年(前386年),田和被周安王册封为诸侯,姜姓齐国为田氏取代。田和正式称侯,仍沿用齐国名号,世称田齐,以示别于姜姓齐国,史称“田氏代齐” (16)拂:违背;逆。此指言行相悖。 【译文】 子张说:“从前桀与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如今对仆隶役夫说,你的德行如同桀纣,他们会有羞惭的神色,会心里不服气,这是因为桀纣的德行连仆隶役夫也瞧不起。仲尼和墨翟穷困到跟普通百姓一样,如今对官居宰相的人说,你的德行如同仲尼和墨翟,那么他会变脸失色地说自己远远比不上,因为士大夫确实敬重德行。所以说,权势大如天子,未比尊贵;穷如普通百姓,未必卑贱;贵贱的区别,在于德行的好与坏。” 满苟得说:“小盗被拘捕,大盗成了诸侯,诸侯的家中,也会有支持或维护正义的人。当年齐桓公小白杀了兄长、娶了嫂嫂为妻而管仲却做了他的臣子,田成子杀了齐简公自立为国君而孔子却接受了他赠与的布帛。谈论起来桓公、田成子的行为让人瞧不起,做起事来却甘居其下,这就是言语和实际行动在胸中相互斗争,岂不是言行相悖吗!所以古书上说:谁坏谁好?成功的居上位,失败的成低下之人。” 【原文2—3】 子张曰:“子不为行(17),即将疏戚无伦(18),贵贱无义(19),长幼无序;五纪六位(20),将何以为别乎?” 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21),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適(22),周公杀兄(23),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24),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 “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25)。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26):'小人殉财(27),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28),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29),相而天极(30);面观四方,与时消息(31)。若是若非,执而圆机(32);独成而意(33),与道徘徊。无转而行(34),无成而义(35),将失而所为(36)。无赴而富(37),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38),忠之祸也;直躬证父(39),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40),申子不自理(41),廉之害也(42);孔子不见母(43),匡子不见父(44),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45),必其行(46),故服其殃(47),离其患也(48)。” 【注释】 (17)子:对人的通称。(18)戚:亲。伦:同类同族之人的条理,顺序。 (19)义:“仪”的古字。仪制;法度。 (20)五纪:指岁、月、日、星辰、历数 。六位:君、臣、父、子、夫、妇。亦言父、母、兄、弟、夫、妻。 (21)舜流母弟:指舜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多次谋杀舜未成,后舜将其流放到有庳一事。 (22)王季:即季历,文王之父,周太王庶子,季是排行。尊称其公季、王季、周王季。古代世袭制,王位传给嫡长子。因王季的大哥太伯、二哥仲雍让位,故被立为嫡子。適:“适”字繁体。通“嫡”,正妻所生的兒子。 (23)周公杀兄:指周朝建立之初周成王年幼,周公摄政。他派自己的哥哥管叔、弟弟蔡叔和霍叔去监督殷商遗民,后来这三位兄弟却勾结纣王的儿子武庚一起反叛,周公不得不带兵东征平定叛乱,最终诛杀管叔、武庚,流放蔡叔,将霍叔贬为庶民一事。 (24)伪辞:虚假的言辞。(25)监:通“鉴”,明白的意思。 (26)日:昔日,往日。 讼:争辩。 无约:虚构的人物。 (27)殉:为了……而死。 (28)无为小人:不要做殉财的小人。 (29)枉:弯曲。(30)相:随从、顺从。 极:顶点;最高地位。〈文言〉释义“准则;法则”。故可释为“最高准则”。 (31)消息:消亡与生长。消:消亡。息:繁殖,滋生。 (32)圆机:即“环中”,指中心环节;也即枢纽。 (33)独成而意:意指独立思考。成:确定;评估。意:心意;愿望。 (34)转:改变;丢弃。(35)成:树立。 义:指正义。 (36)所为:指前面指出的行为准则。(37)赴:投身;献身出力。 (38)子胥抉眼:伍子胥忠心进谏,吴王不听,反予斥责,伍子胥遂以死报国,在死前,告诉他的舍人说:“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史记·伍子胥列传》)抉眼,挖掉眼睛。 (39)直躬:人名。他曾去官府告发他父亲偷羊的罪行。证:告发。 (40)鲍子:即鲍焦。 立干:抱树而立、干枯而死。 (41)申子:即申徒狄。 自理:指自愿投于河而死。(42)廉:有节操。 (43)孔子不见母:指孔子只顾游历各国,其母死而未能相见。曹础基先生《庄子浅注》释:“这件事不见他书记载,或者就是指孔子整天外出游说而不能时时看望母亲。” (44)匡子:名章,齐国人,因谏其父,被父所逐,故终身不见父。 (45)正:端正。(46)必:<动词>,可译作“规范”。 (47)服:承受。(48)离:通“罹”。 【译文】 子张说:“人不修养道德,将会失去同类同族之人的条理,在尊贵与卑贱之间失去法度,长幼无序;这样一来五纪六位,拿什么加以区别呢?” 满苟得说:“尧杀害了长子,舜流放了同父异母的兄弟,亲疏之间还有人伦可言吗?商汤逐放夏桀,武王杀死商纣,贵贱之间还有法度吗?王季被立为嫡子,周公杀了两个哥哥,长幼之间还有序列可言吗?儒家言辞虚假,墨家主张兼爱,'五纪’和'六位’的序列关系还能有区别吗? “而且你想匡正的是名,我想匡正的是利。名与利的实际情况,都即不合于天理,也不明于人道。我往日跟你在无约面前争论不休:'小人为财而死,君子为名而死。他们所以改变自己情意、更改自己本性的原因,却有不同;然而在舍弃该做的事却不惜生命去做不该做的事,这一点却是相同的。’所以说,不要做殉财的小人,应皈依自己的天性;不要去做殉名的君子,而应顺从自然的规律。或曲或直,都应顺从天理这一最高准则;面观四方,随时变化。或是或非,牢牢掌握变化的中枢;独立思考,随大道变化而变化。不要改变你的德行,不要树立你的正义;不然将会丧失应当遵行的行为准则。没献身出力而富有,没有任何牺牲而成功,那将会丧失天性。 “比干被剖心,子胥被挖眼,这是忠的祸害;直躬告发父亲偷羊,尾生被水淹死,这是信的祸患;鲍焦抱树而立、干枯而死,申徒狄自愿投于河而死,这是节操的毒害;孔子只顾游历各国,其母死而未能相见,匡子发誓不见父亲,这是义的过失。这些都是前代人留下的传说,当代人的议论,以为读书人会端正自己的言论,规范他们的行为,所以承受如此的灾殃,遭逢如此的祸患。” 【赏析】 第二部分写子张和满苟得的辩论。通过其间的辩论进一步揭示出儒家说教的虚伪性和欺骗性。在这里,作者借满苟得之口,对儒家提出主张,尤其是他们倡导的正义、仁义、忠、信、名节等进行严厉地批判和斥责。 作者在这里将子张和满苟得分别作为儒家和道家的代表人物。 儒家代表人物子张,复姓颛孙、名师,字子张,春秋战国时期陈国人,孔门十二哲之一。孔子对他的评价为“性情偏激”,但广交朋友。主张“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重视自己的德行修养。孔子死后,在陈国定居下来,并以陈国为基地独立招收弟子,宣扬儒家学说。《韩非子·显学篇》谓孔子死后,儒分为八派,其中有子张之儒,列为“儒家八派”之首。由此可见,选择子张作为儒家代表人物富有寓义。作者从子张重视德行修养这一点入手,集中从求名逐步深入展开,对儒家倡导的正义、仁义、忠、信、名节等所具有的虚伪性和欺骗性进行了揭露和严厉地批判。 文章一开始,子张就提出德行修养的目的在于取得别人的信任,得到任用,从而得到利禄。满苟得则针锋相对地指出,进行德行修养的目的,在于保持人的天性。读书人做了官,成为士大夫也不能失去做人的本性。 子张又通过仆隶役夫对桀纣的德行都瞧不起,若仲尼和墨翟穷困到跟普通百姓一样时,官居宰相的人也照样敬重他们的行为来说明德行修养已成为人们的共识。满苟得则通过小盗被拘捕,大盗却成了诸侯,士大夫们口头上说对大盗行为瞧不起,做起事来却甘居其下的历史事实,痛斥了儒家倡导的德行修养的虚伪性和欺骗性。 而后子张又搬出人伦道德、五纪六位等来说明进行德行修养的重要性。满苟得则通过列举诸多士人和士大夫在人伦道德、五纪六位说教的愚弄下的悲惨下场,明确指出这些主张,都违背了天理这一最高准则,使人们丧失了天性,使读书人承受了各种灾殃,遭逢各种祸患。最后告诫人们“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并提出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应遵循的行为准则。这些行为准则富有哲理,对于人们的实践活动具有极其重要的指导作用。 三 【原文3—1】 无足问于知和曰(1):“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2)。彼富则人归之(3),归则下之(4),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5),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6)?故推正不忘邪(7)?”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8),同乡而处者(9),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10);是专无主正(11),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12)。世去至重(13),弃至尊(14),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15),恬愉之安(16),不监于体(17);怵惕之恐(18),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注释】 (1)无足、知和:皆为虚构的人物。 (2)卒:终究;最终。 兴:兴起;起来;此处有树立之义。 就:趋;求。 (3)彼:〈代〉那,他,相关方,对方(与“此方”相对)。 (4)归则下之:归附了他人就自以为卑下。 (5)见下贵者:受到卑下者的尊崇。(6)意:通“抑”,还是。 (7)故:还是。(8)此人:指无足提出的兴名就利的人。 (9)处:交往。(10)绝俗过世:指远离世俗尘世。 (11)专:很;特别。主:主见。正:合乎法度。(12)与:随着。 (13)至重:最贵重的;指生命。(14)至尊:最尊贵的;指大道。 (15)惨怛(dá达):悲痛;忧伤。(16)恬愉:快乐。 (17)监:观、视、察等义,引申为监护;照映等义。(18)怵惕:惊惧。 【译文】 无足向知和问道:“人终究没有谁不想树立名声并追求利禄的。他富有了,人们就归附他,归附了他人也就自以为卑下,以为自己卑下就认为富有者尊贵了。受到卑下者的尊崇,就是长寿、安体、快意之道。如今你难道在这方面没有愿望,是你就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还是认识到了却感到力不从心?还是不能舍弃一心推行的正道?” 知和说:“如今有这么一个兴名就利的人,跟自己是同时生、同乡的富人交往,就认为是远离世俗尘世的人了;其实这样的人特别没有合乎法度的主见,用这样的观点去看待古往今来和分辨是非,随着成为习俗。世人舍弃了贵重的生命,离开了最尊贵的大道,还误认为就是自己所要追求的;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长寿、安体、快意之道,不是跟事理相去太远吗!令人悲痛的疾病,愉快所带来的安适,对身体不能监护;惊慌所造成的恐惧,欢欣所带来的喜悦,对于心灵的影响也不可能看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去做,所以,他即使尊贵如同天子,富裕到占有天下,也终于不能免于忧愁祸难。” 【原文3—2】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19),至人之所不得逮(20),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21),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22),因人之德以为贤良(23),非享国而严若君父(24)。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25),心不待学而乐之(26),体不待象而安之(27)。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28)!”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29)。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30)。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31),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32);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33),非虚辞让也(34),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注释】 (19)穷:尽。 究:穷;尽;极。 埶:通“势”。(20)逮:达到。 (21)侠:通“挟”,挟持。(22)秉:持。(23)因:依靠;凭借 (24)君父:君主。(25)且夫:况且。(26)不待:不用。 (27)象:效仿。 安:适应。(28)之:代指以上所说的声色、滋味、权势等。 (29)无以为:没有认为。(30)反监:自我监督。 度:指程度,力度。 (31)雍:和谐,和睦;欢悦的样子。 (32)美:指美名。生:通“性”。禀赋,指自然本性。 (33)善卷、许由:相传皆为尧舜时的隐士。(34)虚:假心假意。 【译文】 无足说:“财富对于人们来说,没有什么不利的,享尽天下美好的东西并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势,这是道德极高尚的人所不能得到的,也是贤达的人所不能比的;挟持他人的勇力用以显示自己的威强,拿他人的智谋用以表露自己的明察,凭借他人的德行用以赢得贤良的声誉,虽然不享有国家权力却像君主一样威严。况且乐声、美色、滋味、权势对于每一个人,不用学心里就自然喜欢,不需要模仿本身就已习惯。人的欲念、厌恶、回避、趋就,本来就不是老师传授的,这是人的禀性。天下人即使都认为我说得不对,谁又能解脱这一切呢?” 知和说:“睿智的人的行事,总是根据百姓的意愿而动,不会违背这一准则,所以,知足就不会争斗,没有认为不足因而也就无有所求。不知足就有所求,到处争夺财物却自己不认为是贪婪;知道有余所以辞让,即使舍弃天下却不认为自己清廉。是廉洁还是贪婪,并不是迫于外力,而在于自我监督的程度。即使拥有天子的权势也不会凭着自己的高贵而傲视他人,富有到拥有天下也不拿财物戏弄他人。想一想傲视或轻贱他人造成的祸患,再考虑到它的负面影响,要认识到它有害于人的自然的本性,应拒绝而不接受,并不是为了求取好的名声。尧与舜做帝王时天下和谐,并非他们对天下人有仁爱之心,而是因为他们不愿为了追求美名而损害了自然本性;善卷与许由能够得到帝王之位却辞而不受,他们的谦让不是虚情假意,而是不想因为操劳天下事危害自己的本性。这些人都能趋其利,避其害,而人们称誉他们是贤明的人,可见贤明的称誉是可以接受的,不过他们的本心并非为了树立个人的名声。” 【原文3—3】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35),则亦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36)。” 知和曰:“平为福(37),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38),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39),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40),若负重行而上阪(41),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42),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43),体泽而冯(44),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45),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46),满心戚醮(47),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48),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49),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50),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51)。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体而争此(52),不亦惑乎!” 【注释】 (35)苦体:身心备受折磨。绝甘:杜绝美味。约养:限制给养。 (36)阨:通“厄”,困苦;灾难;受困。(37)平:均等。 (38)营:谋求。 管籥(yuè):箫笛一类的管乐器。 (39)嗛(qiè):通“慊”。满足;满意。 刍豢:牲畜。食草者称刍,食谷者称豢。醪(láo):醇酒。 醴:甜酒。 (40)侅溺于冯气:过盛的心气噎住喉间喘不上气来。侅(gāi):饮食至喉间噎住。溺:陷于困境。 冯气:盛气。冯(píng):大;盛;满。 (41)阪:山坡。(42)取:招致。慰:通“蔚”。病。怨恨。 (43)溺:指沉湎于嗜欲。(44)泽:润泽。 (45)堵:墙。避:避忌。有所顾忌而离开。(46)服膺:铭记在心。 (47)戚醮(qī jiào):烦恼。(48)疑:本义是迷惑,引申为疑问,猜疑,犹豫,估计,畏惧等。劫请:谓以胁迫手段实现其要求。 (49)周:周密。楼疏:泛指防盗设施。楼:本义是指两层以上的房屋。《释名》载:“楼谓牖戸之闲有射孔:。疏,指穿孔如交绮的窗。 (50)尽性:由着性子。 竭财:抛尽钱财。 (51)单:仅;只。反:通“返”。指返归贫穷状态。故:指事故,变故。 (52)缭意体:缭乱了心意和身心。 【译文】 无足说:“一个人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名声,身心会备受折磨、杜绝美食、限制给养以维持生命,那他一定像个被长期疾病困乏而没有死去的人。” 知和说:“均等就是幸福,有余便是祸害,任何事物莫不如此,而财富更为突出。如今富有的人,耳朵谋求钟鼓、箫笛的乐声,嘴巴满足于肉食、佳酿的美味,得以感受其带来的快意,以致忘了自己的事业,真可说是昏乱极了;过盛的心气噎住喉间喘不上气来,像背着重物爬行在山坡上,真可说是痛苦极了;贪求财物而招致怨恨,贪求权势而耗尽心力,安静闲居就沉溺于嗜欲,体态润泽而丰满,真可说是发病了;为了贪图富有追求私利,获取的财物堆得像齐耳高的墙一样也不知避忌,而且越发不知收敛,真可说是耻辱;财物囤积却没有用处,铭记在心又舍不得丢弃,满腹的烦恼,而且还不停地设法得到更多,真可说是使人忧愁的事;在家则害怕求财盗贼之灾,外出则畏惧寇盗的残害,家中周围筑设了带有射孔的塔楼,在外不敢独自行走,真可说是畏惧极了。以上的六种情况,是天下最大的祸害,全都遗忘不知道审察,等到祸患来临,由着性子竭尽家财,只求返归贫穷成天无事故也不可能有了。所以,想以名示人,名却不见,想求利却得不到,被缭乱的心意和身心仍争名夺利,岂不是糊涂吗?” 【赏析】 第三部分,写无足和知和的对话,实际是一场关于名利观的辩论。这场辩论有三段对话,也是三个层次,并且逐步深入展开。 开始的对话是立论,无足和知和分别说明了自己的观点。无足认为,“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而且名利还是“生安体乐意之道”。知和则认为这一观点“是专无主正”,是“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第二段对话是第二个层次。无足进一步说明了“利”的作用和好处。并说“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则明确指出“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由此可见,知和是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看待名与利,并把百姓的心愿作为行事的准则。同时指出,每个人对于名和得的态度“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犹如“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即某些有名的人所取得的名,并不是个人追求来的,而是得到大家的认可所授予的。反观无足的说辞则完全是站在社会上独立的个人的立场上看待名与利。立场不同,得出的结论肯定也不一样。 第三段对话是第三个层次。这段对话中,无足的说辞,其含义应是说,得来的名不容易,知和对名的指责是不应该的。知和则深刻地揭露了富人贪得无厌的可耻行经和丑恶嘴脸。并明确指出,争名夺利的结果是“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体而争此,不亦惑乎”。其中所提到的“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其含义应是说争名夺利出现是社会的不公造成的。如果做到分配均匀,人人都一样富有,就不会出现争名夺利的现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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