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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诗官||谭克修诗歌语录⑥:指点新诗百年,激扬诗之奥秘!

 置身于宁静 2022-10-20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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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园春·雪

导读:诗人谭克修独创的“语录体”诗歌批评模式,在于直觉与记忆的相互激活,在于自我与自我的对话状态完成了自我告别同时与他者告别,话语机制的自由活性更是彰显了诗歌所承载的内容和情感。源于西语《圣经》体式启蒙,“语录体”诗歌批评模式,特具赞美颂歌的潜质,综合儒教孔氏《论语》式载道、言志,“语录体”诗歌批评模式直指文化核心谱系,深烙教化之惯性,为历史话语凭添活水。故此,新近有所谓在诗歌本文建构中呼声很高的“截句”(有俳句之嫌),强调气、韵、神、悟之融会贯通,回望传统诗脉,禀赋境界、意境之气质,在内敛与反叛中寻求张力。它们同“语录体”诗歌批评模式张扬的叙述个性的直觉、即时、激情、在场如出一辙。思想的零金碎玉,出于灵机一动,加以理性观照,包容性、临时性、灵活性,顿显整体之辉煌。当代诗歌批评话语的文化腔、意识形态腔,都是脂粉过重。如何回归到语言和艺术内部去讨论诗歌,激活汉语经验,激活历史意义和本地意识,在共时和历时的维度去拓展汉语经验的表达空间,深挖个体话语展开宏大叙述之底蕴,从而构建当代汉语诗歌独立视野的批评话语体系,使之具有诗学的高度和自觉,显然,诗人谭克修的尝试是有效的。(易  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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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克修诗歌语录2016)

(荷戟寻仇辑

33、论朦胧诗人。朦胧诗人通过对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理论与表现手法的学习,给汉语诗歌带来了新的美学风格,艺术表现功力大增。北岛们对人的尊严、个体生命意义的集体拷问,多数作品仍可归于“政治抒情诗”这一路数,但对当时几乎麻木的民众而言,产生了振聋发聩的震动作用。他们在诗学价值取向上,仍然坚守“诗言志”这一过于强大的汉诗传统。(2016.7.8)

34、论非非主义。第三代诗群部分先锋诗人,如杨黎和韩东、西川、柏桦等诗人,受到西方语言哲学影响,对汉语诗歌此前强大的“诗言志”传统,进行了调校。尤其非非主义,后来的“废话诗”,走得极端,把汉语诗歌的敞口,从延续了数千年的内容事实,彻底向语言事实聚焦。甚至完全抽空了诗歌的意义和深度,把诗歌视为自足的语言结构,能指被无限放大的话语编织物。诗基本放弃了“言志”,语言取代现实,成为杨黎们诗歌唯一的宗教。有人认为这是无效的实验,甚至不客气地说是“语言游戏”。我觉得,在诗中把语言的位置提到某种绝对高度,对汉语诗歌的“言志”单极传统而言,用反向的极端手段加以修正,也是办法。如果“诗言志”最终被认定为汉语诗歌必须医治的“顽症”,“废话诗”倒是成了一剂“猛药”。那就可以认为,杨黎们的努力,是完成汉语诗歌现代性改造,走往更成熟方向的重要环节之一。(2016.7.8)

35、论地方主义。新世纪以来,另外一些诗人,如部分地方主义诗人,对杨黎们过于极端的“废话写作”,或曰语言诗,进行了又一次调校。他们重新思考诗歌与生命、语言和世界的关系。他们将诗歌写作视为一次语言行动,又不满足让诗停留于将语言视为绝对之物的层面。当然,也不再朝“诗言志”传统那过于显性的意义为目的地出发。他们写作,一方面带有语言的殉道者角色,让语言这凶猛的寄居蟹,将他们占有、掏空,最终成为被语言废弃的壳。语言,也因为他们的存在,完成了几十年的生命。一定要追问他们的目的地,那就是时间,他们经历的独一无二的,从未曾为他们停留的时间。而他们,通过语言,让诗与每个肉身发生化学反应,与每个人的此时此地发生化学反应,最终为他们的存在提供某种证据或幻象。(2016.7.8)

36、论当代诗的成功。要说中国当代诗最大的成功,应该是在少数诗人那里,已经较好地处理了诗、语言与存在的关系。但对汉语诗歌而言,把当代诗外在形式的散文化取得的合法地位,视为其最大成功之处,也是说得通的。废名谈到过新诗与旧诗的区别,新诗是诗的内容,用散文的形式写,旧诗是散文的内容,用诗的形式写。这个判断,对一些质疑当代诗歌散文化倾向的人,有扫盲作用。(2016.7.8)

37、论诗歌的散文化。当代诗的散文化特征,也导致一些诗歌语言,与散文语言产生了混淆。从句法上看,朦胧诗以后,诗歌句法和散文句法之间的区别越来越小,现在,很多诗已难以找出其明显差别。那么,某首诗为何会从一句话的某个词,突然纵身一跃而分成下一行诗?由于不同诗人,内心情感节奏,语言气息,诗人对上下文语境感受的压力不同,最终会形成不同的断行习惯,导致人们很难对断行的科学性,进行标准化讨论或技术推广。但这不会使得南廓先生的散文分行文字,能混进诗歌队伍里制造很大噪音。判断是否诗歌语言,不能从句法上找到区别,可以从诗歌语言逻辑的不合常理上找。如果语言逻辑也趋同散文,还有两把尺子。一把尺子是,诗歌一开口,语义上会偏移或疏离其在散文里的日常语义,产生某种变形效果。这种变形手法,主要通过一些只在诗歌里出现的修辞手法实现。经过一代代诗人潜移默化的影响,诗歌语言的变形手法已经有了一套自身的摩斯密码。当然,在另一些诗人那里,可能会觉得这种变形手法不够自然。他们会尽量减少或隐藏掉太显性的修辞。尤其口语诗人,他们主要靠语感和语言推进的速度,作为将诗歌语言区别于散文语言的另一把尺子。这是另外一套摩斯密码。如果这些密码都失效了,那些分行文字,估计就是散文假扮的诗歌。(2016.7.8)

38、论当代诗的问题。就算当代诗取得了所谓的成功,存在的问题依然很多。写作内部的问题多且复杂,无法泛泛而谈。谈一个现象:人们正在被很差的诗教育。江湖上多数著名诗人名号下的诗歌,我客气一点,不说是差诗,它们也只能达到庸诗水准。他们的出名多属于以讹传讹造成的误会。大量的诗人只有响亮的名号,没有好作品。不要怪大众记得的只是徐志摩戴望舒们的《再别康桥》《雨巷》,外加顾城海子的几个句子。教授和博士们的论文,也只热衷于那些已经成为课本知识的名字。他们对好出某些所谓名作很多倍的当代诗置若罔闻。这对还无法成为书本知识的优秀诗人而言,写作,主要是给少数几个诗歌同道,和未来读者的。他们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在一群大言炎炎的先生中,用密码取得联系。(201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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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论当代诗为汉语提供的新机制。当代诗在处理语言与世界的关系上,不满足于把语言视为达意的工具和手段,“文以载道”的载体。(而是)将三千年以来汉语诗歌传统里,语言于诗的从属关系,往地位对等关系上提升。古白话在宋人话本、金元戏曲、明清小说里,都只是为叙述者这个主人服务,或为叙述的内容服务。其作用是用来“写什么”。在文本里充当的是丫环、仆人类角色。现代汉语在诗歌里,由于“写什么”已经淹没在“怎么写”之中,文本自身就是一种自足的叙述结构。中国传统那个不能被语言所及的,属于超验的“道”的物质世界,在现代汉语诗歌里,也可能就是语言建构的世界,符号的世界本身。所以,成熟的诗歌文本,语言不再安心于只为叙述者及其客观世界服务,可以独自生长,在不同读者那里克隆出无数的世界,甚至是叙述者未曾见过的未来世界。这是中国当代诗歌为现代汉语提供的新机制。(2016.7.8)

40、论当代诗为汉语提供的新内容。中国古诗词当然是伟大的,但它们只属于其诞生的年代,那宁静祥和、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社会矛盾相对简单的冷兵器时代。在更复杂的现实世界里,我们获得的更复杂的经验,需要我们采取多样的语言策略和表现手法,协调语言与诗歌之间的关系,使之对称于更复杂的现实和人性。如果说现代哲学不再喜欢纠缠于不清不楚的问题,那么现代诗歌的方向将正好相反,至少在我眼里的好作品,将呈现出这种品格:语言风格上更为明晰,意图呈现的却是某种更复杂、含混、幽微的诗性体验。当代诗较之以往,需要处理更多不可言说的言说,需要诗人调动汉语的各种感觉神经,才能抵近某个只有诗歌才能到达的地方。鸡汤文字里常说“诗与远方”,其实只有在当代诗歌里,才有真正的远方。这个只在诗歌里存在的远方,就是当代诗为汉语提供的新内容。(2016.7.8)

41、论当代诗的声音。汉字是当今世界还在使用的稀有表意文字。人们读取表音文字时,要把看到的图像转化为声音,再转化为含义,读取汉字时,直接就把图像转化为含义。这种差别,使汉语诗人写作时,采取的语言姿态也会不一样。比较来说,汉语诗歌更适合于阅读。有诗人就宣言自己的作品只适合于阅读,不适合于朗诵。而另一些诗人的作品,阅读下来并不能给人深刻印象,朗读起来却让人为之震动。后者主要出自于现代口语诗。一种与汉语诗歌起源时期的《诗经》口语,新文学运动时期的白话口语迥异的现代口语诗。之前的口语诗,成败在于其音律,更在于其意思或意境。(2016.7.8)

42、论当代诗的语感。当现代汉语诗歌在处理诗、语言与世界的关系上与欧美诗歌进行重新对表之后,对声音丰富性和表现力上逊色于表音文字的现代汉语口语诗而言,语感会成为量度一首诗优劣程度的关键因素。诗人对语言感悟力的强弱,牵涉到心理、情感等各方面的经验,可划归神秘事物范畴。那微妙语感的传递,与其他诗性经验的传递相比,对拥有不同声音的读者之接收系统而言,信号更不稳定。而读者对语感的接收能力,完全依靠自己的感悟力,甚至无法由别人教育、转述。(2016.7.8)

43、论当代诗的语言。诗歌的声音,取决于语音和语义同步构成的混合回响效果。很难说,着力于声音现场传递的口语写作,与看重较其他语种更适于阅读的书面语写作相比,在诗歌声音表现上有什么高下之分。打狗棒法和九阳真经,都可以修炼出武学的上乘功夫,关键得看个人修行。让诗分出高下的,是其诗性体验的深度和独特性,及其将诗性经验语言化的能力。基于书面语被诟病更靠近知识而远离生命,而口语被诟病行文过于随意、不节制,且其过度依赖的语感信息在读者接收系统里表现极不稳定,也就可以理解另外一些诗人采取的语言姿态更为谨慎,他们会在书面语和日常口语之间进行微妙平衡,整体上追求汉语语言的传统质感,又保有个人口气,在声音及其声调上,避免过于激动,形成一种冷峻的,带有“泛口语”气质的现代汉语诗歌语言。“泛口语”在形成路径上无意间借鉴了古白话用过的路数,在形态上接近于但丁提倡的带有某种理想成分的“俗语”。(2016.7.8)

44、论当代诗的形式。自由诗造成的误解来自于两方面,一是让人以为自由诗不再讲究形式感,随意写就是,误会之深导致80后文化符号人物韩寒,也不怕丢脸,敢用敲回车键来讽刺看上去太自由的诗歌分行。二是对现代诗的形式产生误解,以为形式就是其像古诗词那样讲究字数的整饬,平仄的固化,或如闻一多提出新诗的建筑美——“节的匀称,句的均齐”之类。一般人已经很难明白,现在若要谈论诗的形式,就算把头埋进其结构系统,形式还可能站在一边说风凉话:我已是一首诗的全部。新诗发展到现在,我们已经很难笼统谈论它的形式,因为每一首诗,都有只属于它自己的形式。(2016.7.8)

45、论当代诗的命名。命名的混乱体现的是人们对新诗合法性的焦虑。它确实强化了所有人对我们所写东西的质疑。白话诗这个词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特指新文化运动时期,为打破旧诗格律,不拘字句长短、用白话写的诗。自由诗的创始者不是我们,一般认为是惠特曼。但它也是五四前后白话诗的一个别名。现在,只有一些非诗人口还会用到它,因为相对古诗而言,现代诗在外部形态上不再那么整饬,分行分节完全看不出什么门道、规律。为免让人望文生义产生误解,我觉得应该彻底废掉这个叫法。对新诗的叫法,有同行已表示不屑,觉得它早已过时。单从时间长度来看,新诗一百年历史与古诗三千年历史相比,太短了,还能算得上崭新阶段。在千年后的人们眼里,我们和五四新诗运动的那一拨人,就是同一拨人。若他们把百年时间,都视为新诗初创阶段,也正常。所以,我们还来不及担心新诗这个词这么快就变旧了。新诗和古诗的分野,所有人能一眼看出:它针对的是那种已经沦落成填字游戏的旧的格律诗。新诗废弃格律,完全用另外一套体系生成,才有了这一百年来的不断衍变、进化,有了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现代诗或当代诗的成就。(2016.7.8)

46、论现代主义与现代性。关于现代与当代这两个词,我同意奥·帕斯(墨西哥诗人)的意见:“现代从本性来说是变化着的,当代则具有我们几乎还没给它命名就已消失的品格”。当代诗,指的就是我们最近某个时间段写的诗。它只能在具体的上下文帮助下,起到新闻学上的解释作用。现代诗的现代,无论从现代主义还是现代性来谈论它,都很烧脑子。现代主义不是一个流派,甚至难以把某流派视为现代主义的直接源头,它是20世纪西方所有艺术的创作与理论的灵魂。我们要谈论它也只能捕风捉影。在文学方面,只能看见在现代主义旗帜下的各种让人惊讶的理论或主义,都穿着印有反叛符号的文化衫。或者我可以形容它,现代主义像一位非理性的醉驾者,对过去所有文学思想酿成了一次致命车祸。这位醉驾者,上世纪初从西方闯入中国,在李金发、戴望舒等诗人身上附体,又在80年代的北岛、多多、杨炼等朦胧诗人身上大放异彩。但在再往后的诗人眼里,那些夸张的创作手法,被视为多少有些矫情。有一阵子,人们认为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思潮,在20世纪末已经结束,我们已经进入了后现代。如果现代诗指的是带有现代主义创作手法的诗,那么我们或许还得再多一个叫法:后现代诗?多数人会将现代诗的现代,指向是其现代性。但现代性也不是一个理想的理论术语。它是一种持续发展的、不可逆的时间观念。现代性的涵盖面,要比现代主义宽出N个量级,涉及到社会经济文化各个方面。我曾向身处现代性焦虑的诗人发问——当世界是平的,诗人何为?诗歌里的现代意识,很大程度与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有关。也就是现代诗人如何面对他的时代,一个时间断裂、空间变形的时代?(201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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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论诗人与时代的关系。我见过诗人处理与时代关系的三种模式:一,和时代一样亢奋,只想给时代当铁杆粉丝,随时准备被时代带走,踏上不知所终的旅程。一直在拼命追赶时代这列高速飞奔的火车,被满世界的时事题材吸引。我不太明白的是,传媒高度发达时代的时事题材,无时不刻地发生在世界各地的海量公共性经验,和你的写作究竟有多大关系?二,主动在自己与时代之间设置防火墙,比如少用手机,不上网等。用一种掩耳盗铃的方式,与外面的世界保持距离。写作上采取与时代相向而行的决然方式:要么呈现出与世隔绝的古典田园诗意,要么对无边现实表达出强烈愤怒。三,一边在惬意地享受着现代都市生活,一边情真意切地在乡土诗里练黯然销魂掌,用乡土风情来包装那老掉牙的诗歌意识,以每天在电脑前码出几行“伪乡土诗”而沾沾自喜。(2016.7.8)

48、论诗人如何与时代相处。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如何与这个时代相处?如何与我们置身其中的城市相处?如果你是一个有现代意识的诗人,当你打开窗户,对面是另一个窗户,不可能“窗含西岭千秋雪”,你的房子也不是一线江景、海景房,门外不可能泊万里船,只有一个垃圾桶,或一个心不在焉的邻居,该如何抒情?我们的城市化加速阶段也是最近三十年内的事情,但对多数从各地农村迁徙到城市的新移民来说,陌生感仍在,孤独感或更强。我们难免会灵魂出窍,感觉生活在一个既不是城市,也不是农村的荒诞现实世界,似乎成了既是农民也是城里人的两栖人,或两者都不是的“流浪者”。但一个基本事实是,现代城市的发展,已经是所有现代文明的孵化地。虽然无论时间推进多远,人类精神上的困境永远不会消失,但有着现代精神的人,应该已学会处变不惊,有能力在作品里保有某种成熟、从容的态度。即便把城市想得再坏一点,它和你的生活一样,在对你进行一场强奸,你若终究反抗不了它,不妨冷静下来,说不准能体会到其中的些许快感。或者说,多少有一种尴尬的快感吧。但能写出这种微妙的尴尬快感的诗人,就我所见,少之又少。在这种尴尬处境里,我们听到太多“雅蠛蝶”的呻吟,或以命相搏的强烈反抗,这要么是带有太强的表演性,要么是太幼稚。如果我们没有能力不断给现代性增添新的内容,别说在西方人眼里,我们现代诗的合法性将持续是一个问题,我们对自己也无法交代。若我们一个个依然如此自负,高谈现代诗的成就,毫不含糊就用现代诗来命名我们写的那些东西,多少有点自作多情吧。(2016.7.8)

49、论新诗叫法的合理性。在新诗、现代诗、当代诗几个叫法中,新诗叫法让人们产生的误解,应该能降到最低。一位写古诗的朋友和我争论过,他说他写的也是现代诗,现代性的古诗。我居然没有充分理由反驳他。而且,他的说法,在理论上也是能成立的。如果我说他写的不是新诗,是古诗,问题就会比较简单。借新诗百年之际,其实我们可以重新认识到新诗这个大帽子的合理和方便性。至于大帽子下,谁写的东西有没有现代性,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那是诗歌内部的问题。而当代诗叫法,其实是另外一个大帽子,这大帽子下,也能装当代古诗。如果是那样,我们谈论当代诗的时候,还得谈谈当代古诗,那就太晕菜了。但它在具体的语言环境中自带的意思,也不好被替代,所以还是有它存在的理由。(2016.7.8)

50、论百年新诗的高峰。总结新诗百年以来的诗人和作品,学院派的主要精力继续在解读新诗开始阶段的那一拨诗人,和几个当红的朦胧诗人。我的观点大相径庭:新诗一直在往成熟的方向进化,新诗百年里表现出成熟品质的诗人,要从第三代诗人里开始往后找。若一定要说之前的诗人,我宁愿选名气没那么响亮的痖弦、昌耀、多多等人,其他大牌如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穆旦、艾青、食指、北岛、顾城、杨炼等诗人,作品的价值需要在历史的维度上才能确认,单凭文本的说服力,已难服众。而在辨认作品时,附带的历史维度,部分原因是我们基于善意给出的尊重。其实在第三代诗人里,短短30年时间筛选下来,有价值的诗歌作品和言说,剩下的也不太多了。这一百年来,现代汉语诗歌写作的整体性高峰,无疑出现在第三代诗人和稍后出场的诗人。之前的个别诗人如昌耀,只是他那个年代的一座孤峰。第三代诗人出现过成群好诗人,不点名了。我们这一代也是,部分优秀者已出现或即将出现在地方主义诗群里。(2016.7.8)

51、论“眼缝里的”百年新诗。教授和博士们读到这里,多半会认为我是历史虚无主义者,说的是轻狂之言。他们编百年新诗时,无需看目录,就知道他们选入的一定是那些人云亦云的名字。我常告诫自己,当著名的庸诗人,穿着皇帝的新装过市,不断获取世俗的荣誉时,当编选者利用他们即将过期的权力,编造他们眼缝里的百年新诗史时,我必须继续安然地写他们喜欢不了的诗。但是,看他们对自己的偏见和浅见如此着迷,看他们选的那些庸诗,代替一些好诗误导民众,看那么多庸诗被翻译成外语传播,实际是在给汉语诗歌泼脏水时,还是会感到闹心,会让我对手头的好诗略有歉意。(2016.7.8)

52、论诗的标准问题。关于诗歌的标准问题,这些年一直有人在讨论。一些试图为诗歌设立标准的讨论文字,连关于诗是怎么一回事也很难交代清楚。如果我们连诗是什么都说不明白,标准又从何谈起?古诗有标准吗?那固化的格律,也不是标准,只是古人用来捕获诗的技术手段。那技术用来捕获那安静时代的诗,应该还算趁手。但西方诗人不用我们的技术同样能捕获到诗。关于诗是什么,若分别让宋朝诗人辛弃疾和中世纪诗人但丁来回答,他们虽处于大致相近的年代,所给答案的差异程度估计会让人大跌眼镜。不用怀疑的是,他们给出的,都是关于诗的内行答案。在现代社会,确定性的事物交给实证科学,科学解决不了的问题交给哲学,哲学解决不了的问题,才交给诗歌。诗歌解决的是这个时代的疑难杂症,一些被世俗社会遗弃的麻烦事儿。现代诗歌写作的真谛,就是把那种不确定性,难以言说的微妙事物呈现出来。或者说它呈现的就是那种不确定的微妙感本身。要给不确定性的东西弄出一个标准,这任务,让汤姆克鲁斯(美国演员)在电影里也完不成,请如来佛祖也完不成。(2016.7.8)

53、论诗的技术问题。我们能否转而谈论现代诗歌的技术问题,像古诗一样,在技术层面建立标准码?但现代的本性是批判和变化,它天生反感你建立任何僵化的标准。别说制定标准,就是谈论现代诗歌技术的秘密也是困难的,它已完全浸没在写作的过程之中。而要检验技术的有效性,却只存在于最终结果——文本之中。要说现代诗和古诗最大的区别,是前者在形式上的不可重复性。每一首现代好诗要求的形式必须是独特的。按柯尔律治(英国诗人)的“有机形式”说,诗的形式是由内在冲动塑形的。由于每个人,每一次写作时内在冲动的不确定性,那么,其塑形的技术程序只能是一次性消耗品。而且,这技术还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没有尽头,每个现代诗人操持的技术大相径庭。现代诗技术从来不是一种稳定的物质形态,成功的技术都融化在作品中,没有谁能剥离出来。你在外围谈论诗歌的任何具体技术,必然是笼统、抽象、无效的。所以我知难而退,几乎从不谈具体的诗歌技术问题。需要提醒的是,好的诗歌虽然要强调技术,你若过于沉浸在技术里,也只能成为匠人,成不了真正的好诗人。从技术上升到更宏阔的理论,才能有一种格局的转向。(2016.7.8)

54、论好诗的标准。好诗有标准吗?若有,也一直卡在识货者的喉咙里,无人能说出来。说出来的,已成僵诗标准。由于没有标准可言,认识到好诗的好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也造成在不同风格的诗歌之间,有很高的美学壁垒,导致这些年关于诗歌的论争从没消停过。谁都认为自己手握的,是缪斯女神单独给的唯一一把钥匙,自己才有资格私会女神。他不知道女神配了若干把钥匙,通过朋友圈群发给了一大波诗人。但这不至于造成好诗的不可知论,好诗的尺子还是有的,它只藏在一些最好的诗人兜里。得到最好诗人的认可,不是编辑或选家的认可,你的好才算是有效的。最好的诗人也无法把尺子掏出来公用,因为每一首好诗成为其好的方法,是一次性的,方法被人用过即废。若一定要说出一条好诗的标准,差异性才是唯一的标准。好诗人的价值,要通过与旁人的巨大差异性才能体现出来。但就算他解决了差异性,也可能与好无缘。好诗必须建立在良好的诗歌素养基础上,诗人修为不至,很难通过所谓的灵感,碰巧写出好诗来。好诗并不常见。(201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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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论现代诗如何“确立自身”。在新诗百年之际,现代诗要完全确立自身,有两个基本问题无法绕开:其一,它是现代性的。这个我前面已有谈及。其二,它是用汉语发声的。用汉语发声首先体现在语言质感上。张枣的写作为我们提供了示范,汉语气质极为纯正。或是他精通英、法、德、俄、拉丁语等多国语言,在对比中,能更清晰地闻到母语的气息。张枣无意中打了那些奔驰在西化高速公路上的诗人的脸。与这种从语言质地上向古汉语致敬的路子相比,我推崇另一条路:像昌耀那样,用生命与脚下的土地建立血脉联系。从土地上的苦难生存直觉中滴出来的诗,发出的必然是纯正汉语的声音。我视昌耀为地方主义诗学的先行者,因为他的路子对后来者更有启示意义。在地方性写作中,强调先建立精确的时间与空间坐标系,把自己像钉子一样钉在某个坐标上,获取打通主观经验与客观世界之任督二脉的能力,帮助他体验到各种共时性事件带来的和谐力量,便于他与信息爆炸的时代保持一定距离,沉下心来,用内在的磅礴功力重新缝合这支离破碎的世界。这样的诗人,才能写出带着体温的诗,有生命痛感的诗,以揭示自己和这片土地存在的真相。这样的现代汉语诗歌,更有价值成为世界诗歌版图上必须标注的地方性知识。(2016.7.8)

56、论写诗的快感。在今天,诗人都属于苦中作乐,没事找抽型品种。虽然,我们依然无法给什么是诗一个标准答案,但在多年写作实践中,已经明白,现代诗的发生装置,不再安在古老的“灵感”按钮上。对一些稍微专业一点的读者而言,他们需要现代诗供给的快感,是一种感性和智性交织的复杂感受。柏拉图“灵感说”里那种靠神灵附体而自己浑然无觉的诗人,在酒醉模式下“斗酒诗百篇”的诗仙和“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的诗圣,也很难出色地完成现代诗写作任务。现代诗歌写作,古人的灵光一闪模式和醉驾模式,不再像那照相机的快门那么管用,能把诗一下子就摁住不动了。写诗已经变成一种更加艰苦的劳作行为。但通过艰苦劳作,捕获到一首满意的诗之后,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只有诗人才明白是多么美妙的事情。(2016.7.8)

57、论诗的“负能量”。诗歌带来的快乐,需要用一些世俗的快乐做交换。交换条件不只是为写诗消耗的精力,还有诗歌自身携带的消极力量。这种力量,通常会加速磨损诗人的肉身和直面现实世界的雄心。让昌耀生活困苦,张枣英年早逝,海子走向绝路的,都是这种“负能量”在发力。当然,那些还能用诗来附庸风雅、或做为世俗“幸福”生活敲门砖的诗歌爱好者除外。我过去20多年的写诗经历,有明显的阶段性特点,主要原因是当我某阶段在现实世界志得意满时,就难以找到写诗的冲动。写诗和在KTV唱歌的主要区别是,前者通常将快乐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后者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么多诗人写着写着就不写了,估计有一半,是因为惹不起而躲了起来。另一半才是真不会写了。在诗歌道路上,他坚持的每一条路,通常都是死路,被别人走死的路。时间在有限空间里安排的大诗人越来越多,为免被他们硕大的影子遮蔽,后来者只能在越来越窄的夹缝里求生存。他得有异于旁人的力量,推开那些身影,让自己的路逐渐宽阔,才能存活下来。(2016.7.8)

58、论诗歌与性。弗洛伊德告诉我们,性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是人类一切活动的最终基因。而诗,属于离人类本能最远的事物。我曾写过一首《读诗的下午》,将两者粘连起来。有人说它很色情,但某次诗会上,荣光启说读来很感动,或是因为他信基督,内心更安静吧。我还写过一首《做爱做到一半》,有人说内容比题目更吓人。我自己读着是有感动的,当然也有笑。我们写这类诗,常给人误解,以为诗人就是身体里只装着性和诗的动物。我觉得也没什么,好歹比身体里只装着性在路上晃荡的动物多了一样东西。性和诗,都属于生命的冲动,它们在同一个身体里的相互激发和碰撞是肯定的。(2016.7.8)

59、论第三代诗人。有朋友从文中(谭杨访谈)读出了很强的诗歌政治学意味。从百年新诗历程来看,我整体把第三代诗人拔得很高。但另外一些朋友读完此文后,说一个强烈的感受是,此文其实也宣告了属于第三代诗人的时代,已经结束。若真是如此,应属于意外事故。我觉得自己一直在非常真诚地谈诗,事先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预设。或许,没有预谋的一切,发生的才是真正的发生。现实情况是,第三代诗人,依然是当前各场合诗坛真正的大牌诗人,世界还是他们的世界。他们依然是国内外重要文学奖项的垂青对象。我觉得这对现代汉语诗歌里另一些更优秀的作品而言,多少有些不公平。我感到欣慰的是,有来自第三代的重要诗人和我说,现在确实该重新组合排队了。敢这么说的人,体现的不仅仅是胸襟,还有他对自己写作的自信。第三代诗人,作为集体是谢幕了,但其中的少数优秀者,是可以老而弥坚,越写越好的。这种诗人,当然不会速朽。(2016.7.10)

60、论是否“拔得太高”。几个朋友认为我把废话诗拔得太高,质疑杨黎他们真有那么厉害吗?我要说,对杨黎,你可以不喜欢他的写作,但你不能不尊重他的写作。斗胆说一句,对杨黎的看法,关乎的不只是个人风格喜好问题,也关乎到诗学修为问题了。其实我并没有把废话诗和杨黎捧多高。认真的阅读者,应该看出来,我有一个明确的表述:当代诗最大成功之处,是在部分诗人那里,已经较好地处理了诗、语言和存在的关系。这类诗人,主要是新世纪以来的写作。在我和杨黎交流中,他并没有对我的看法提出疑问,反而对我们这一代人表现得如此成熟而激动。这多好。也有朋友质疑我文章里把张枣、昌耀拔得太高,他们都是湖南人。平胸而论,我也没有预设。对昌耀,虽然他出身湖南,但他的写作和湖南没有半毛钱关系,它是属于青海高原的那片戈壁的。我谈论他们,主要是从汉语诗歌的方向来谈的。(2016.7.10)

61、论诗人间交流。我是典型的湖南人性格,有话不藏着掖着,敢说敢当。我曾点名批评过一些诗人作品。但我想,建立在某个标准之上的批评,质疑也是一种待遇。诗人之间交流的有效性,不一定需要建立在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寒暄之上。任何批评,只要是出于对诗歌的真诚,说的行话,应该可以得到理解。而且,一眼能看出究竟的内行人,当也能相逢一笑。或许是这个坛子,这些年来,很少听到真话了吧。诗歌虽然不再有什么世俗功用,但围绕它的世俗利益依然在。但总还得有坏人,或天真的孩子站出来,说一些真话。我不是坏人,希望能一直做那个孩子。(2016.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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