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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阿尔兹海默症老人
江雁 （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是在丁字路口遇见那位老人的。
老人满头银发，面容清瘦，看起来比我已经耄耋的母亲还要大上几岁。她身着灰绿色斜条纹印花上衣，手里提着一个蓝色简易布袋，正缓慢地向前挪动。我和她四目相对时，她的长满老年斑的脸上，陡然露出一丝惊喜。
“闺女啊，来哦，来搀我一把哦！”
老人喘着气，冲着我招手。我赶紧上前扶住她，不敢有丝毫犹疑。
“大娘您这是要去哪里？”我关切地问。
“找裁缝，”老人羞涩地笑了一下，“把旧衣服改改，还能将就穿。”
我又问她可知晓裁缝店在哪里，她停住了脚步，面上露出一片茫然。
我也为难。虽然这地方就在我家跟前，但我除了买菜买生活用品，没有过做衣服方面的需求。而我，通常只留意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老人犹在颤颤巍巍念叨衣服补补还能穿的话，我不忍她失望，索性向路边人打听一下，然后继续扶着她一小步一小步走过去。路上，老人一边向我道谢，一边感慨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我笑着宽慰她:不会，大家不都说的嘛，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呀！
老人摇头叹息:“哪里是什么宝？就是个拖累啊。离了旁人，什么事儿都做不成。”
我们一路走走停停，老人一路絮絮叨叨，到裁缝店的时候，我从她的絮叨中得知，她老伴住院了，孙子在医院陪护，家里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我放心不下，索性决定等她衣服改好以后再送她回家。
裁缝是个热心肠的大姐。知晓老人的情况，她赶紧放下手头的活儿，把老人的衣服拿过去，麻溜改好了，且说什么也不肯收钱。
待老人诚心谢过裁缝大姐，我亦笑着向她表示感谢，为她没让我等太久。大姐说:哎呀，我家里也有老人。我妈九十二了，去年摔倒在路边，那么多人看着没人扶……
说话间，她的眼眶已然红了。
我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我无意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评价任何一个人，人性是最难琢磨的。但我又确实能理解大姐彼时及当下的心情，换作我，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
好在老人在边上催促我送她回家，我歉意地和大姐道了个别，扶老人出门。
从裁缝店再回到和老人初相遇的路口，我意识到了老人的不对劲。就这一小段路，她问了无数次我母亲的年龄，且每次我告诉她以后，她都要叹息着感慨:我都已经八十六了，比她还要老。
我试探着问她:“大娘，您知道家住哪儿吗？”
“我知道。”
老人笃定地点了点头，可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她接着又说:“我家在东边呐，三楼，有灯啊。”
我感觉脑子晕了一下，脚步也停了下来，心里不由一阵苦笑。很显然，这是一位阿尔兹海默症老人。她应该是有清醒的时候的，可现在，她毫无疑问犯迷糊了。
慵懒如我，此时也只能让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从和老人相遇时的情况来看，她确是从东边过来的。东边既没有错，三楼，有灯，也应是她心中的关键词。 一个八十多岁且体力并不强健的老人，住得应该不是太远。从丁字路口往东直达柴沂路路边，就是我家后面那条小街，不过二三百米远。 所以，这个老人要么住小街北边的建陵新村，要么住柴沂路东的建陵嘉园或者法院家属区。 最重要的是，这么近的路程，多少应该能遇到一两个认识她的人吧？
我打定主意，决定扶着老人继续前行。不想，在经过建陵新村西侧向北的一条岔道时，老人执拗地说她家就在这边。我无奈，只好又扶着她向北走。走了没几步，老人再次开始絮叨:“我家在东边呐，三楼，有灯啊。”
我陡然明白，这三个关键词没有问题，老人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我不该轻信一个阿尔兹海默症老人的方向感。于是，我又好说歹说，总算让老人相信，我们不是在向东，这也不是她回家的路。
我到底还是扶着老人沿小街重新向东了，一路上，不厌其烦地回答她夺命连环一般地追问:“这是向东的啊？真的啊？”
大约是我和老人这样的一问一答不同寻常，渐渐引来路人疑惑的目光。我试着问有没有人认识这个老人，但卖菜买菜的问了好几个，他们都摇头表示不认识。有热心人为我出谋划策，有人让我发抖音，有人让我打110。我觉得不至于，决定还是自己努力。
在我们即将到达柴沂路时，总算有一个在街边哄孩子的大姐告诉我，她经常看到这个老人。大姐说:“她家就在路东边，以前经常出来买菜。原来好好的，就今年，明显看出痴呆了。”
曙光就在前头了！我大大松了口气。
我想，大姐既然已经确定老人就住在路东边，那么过了马路，她也就该知道怎么走了。然而我再次低估了老人记忆隐匿的程度，站在柴沂路东两道相隔不过二三十米的大门，老人依旧一脸茫然地念叨:“我家在东边呐，三楼，有灯啊。”
我问老人我们该从哪道门进，她置若罔闻。我能感觉到，我的脸上也被老人感染出了一丝茫然。可是，我们都不能只在路边傻站着呀！
我思虑再三，拿出在学校做老师时的大嗓门儿，冲着其中北面那道门两旁的门面房喊:“有没有人认识这个有年人啊？有认识的来帮帮忙哦！”
还好，神勇不减当年。两嗓子喊过，路边一家卖电动车的老板转过头来吆喝:“就从这个门进去，她就住里边。”
我喜出望外:“大哥你认识她啊？能不能麻烦你一下，她找不到家了。”
“进去她就能找到了。”大哥挥挥手，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我一想也是，进了门，就算是到家门口了，应该不会有问题。
不料，一切和我们预想的都不一样。即便进了小区大门，老人依旧茫然四顾，嘴里犹在念叨:“我家在东边呐，三楼，有灯啊。”
我指着不同的楼梯口，挨个问老人，老人不住地摇头。无奈，我只好嘱咐她先等会儿，扭头又跑出门找那位大哥。大哥很吃惊:“毁了，更糊涂了。这怎么弄，我这还忙着，要不你把她送回家？”
我说我是得送她回家，但您得告诉我从哪个楼梯上去。大哥挠挠头说也是，放下手里的活儿为我指了明路。我到底有点不放心，问是否真的在三楼，大哥笑到:是三楼没错的。
我赶紧又跑回头。我是担心，老人一个人会害怕，会乱走。好在她表现得很乖巧，一直眼巴巴地望着我。她的明明已经浑浊却又让人感觉清澈的眼神，瞬间击垮了我的内心。
其实从意识到老人患了阿尔兹海默症时起，这一路我的心里都在翻江倒海，想她，也想我妈。倘若我妈有一天也变成这个样子，我该有多担心？这种感觉，让我几度泪水欲落。现在，我终于没能忍住，为老人此时的乖巧和信任。
我扶住老人和她一起走，每一步都很慢很慢，但是很沉稳。
我陪着老人上了三楼，可她甚至都忘了那两扇相邻的门，哪一个才是她的家。而她一直打不开的那扇门门口，门灯始终未灭。我也总算明白了，她说的“有灯”是什么意思。可是，她却不知道，那盏灯，其实并非自己家的。
我哄过老人的钥匙，打开她家的门。屋里杂乱无章。我大概收拾了一下，把可能妨碍她走路的东西挪开。
我看了看厨房，空无一物，索性把买好的菜也放下了。 我又再三嘱咐老人，不能再自己一个人出去了。 也许是回到家让老人觉得安心，她的神智似乎也恢复了清明。她握住我的手，哆嗦着嘴唇:“好闺女，我倒该怎么感谢你？我不出去了，不出去了！”
我轻轻回握了一下她枯瘦的手，笑着说，只要她能安心待在家里就好。然后，我在泪水又将夺眶而出的瞬间，走出了她的家门。
那天，我以最快的速度重新买好菜，又火急火燎地跑回家。直到我看见正在家门口晒太阳的母亲，我的心才彻底平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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