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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兴周|叮叮当当的心何处安放

 文乡枞阳 2022-10-20 发布于安徽

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梅芬,名字的文化意味自带一种古旧色彩,仿佛你念叨一声便有一本封面泛黄的图书呈现在眼前。

穿着郁暗的醽)(ling)醁色雨衣,拉着两个轴承做轱辘的小推车,立定于菜市场已然七点多钟了,像她这样的迟到者在一众卖小菜的大妈中算是另类,任谁都知道,生鲜菜蔬总归要趁早脱手才能卖上好价钱。
梅芬并非晏起之人,每天雷打不动五点起床,尽管如此,她却从未有一天早到过,因为她享受不到项庄几位卖菜大妈那样的待遇,菜挑子由着家里的老头子从地头送到菜市场,不消说,大清早的在菜地里备菜也有人打下手,甚至是全凭“老的”们劳心备究。晴暖天也罢,若是雨雪湿冷天,薄躯负重,身子骨哪能吃得消?长此以往,辛勤劳作,单凭一双手、一副柔弱的肩膀,不能说“固将愁苦而终穷”,但确实难弃憔悴。
“秋雨黯弥昼,暑寒相代时”,一早,众人期盼的久旱喜雨,洒脱地敲击着菜市场钢构大棚,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响,这被无限放大的打击乐在大家的心中美如“撑伞接落花”,但雨水的响声却扰得梅芬五心烦躁。
她耐着性子脱掉了那件冷色调的雨衣后,一下子觉得内心里松弛许多,就好像去掉的不是雨衣而是一副枷锁。然而,少了雨衣,身体居然感觉到了一种不合时令的冷,冷得人直打哆嗦,可节气毕竟未到寒露,前天还是高温黄色预警,今天则恍如冬日降临,梅芬在心里叹了句真是世事无常。
斜风吹着细雨洒在梅芬的脸上,她无所谓地用手抹了抹,抬头的当儿,透过菜场棚顶的罅漏处,看到场外的楼宇尖顶在雨雾里竟有一番纪念碑般肃穆的气派。
并不着急摆放各色菜品,她先是搓搓手,一是活动筋骨,二是擦拭掉手上的泥土。正搓着手,不经意间与一位买菜人的胳膊触碰了一下,梅芬正要表示歉意,对方开口道:“你?你是梅芬?你怎么这般瘦?我是小莲哪。”
寒暄几句,小莲远去。
听了小莲的一席话,梅芬不禁发起愣来。小莲算是同龄人,是庄上嫁出去的姑娘,在未出嫁的当年,她可没少夸过自己漂亮,更是羡慕自己的婚姻。现如今,面容憔悴的梅芬,身形看上去都有些佝偻了,也可说是有点驼背,经历过蹉跎岁月的外貌与实际年岁极不相称,难怪有些老友故旧碰见,都诧异于梅芬的容颜变化,有些直性子的人当面唏嘘不已起来。
不再好看的梅芬黯然地想起过往,记忆里断断续续的暖色调影像在脑海里穿行,貌似清朗却不够明澈,画册被意念徐徐展开。殊不知,日月迁逝,光景惨舒,然,过往的那一帧帧并不违和,上演时刻也曾激情澎湃。
那一时刻,梅芬和几年不见的表哥双眸对视互倾情愫,彼此两情相悦,梅芬心中暗誓非他不嫁,表哥亦是一意孤行非梅芬不娶。
当年的表哥大抵是忘情于梅芬的逆天容颜,无视了表兄妹不能结婚的常识;梅芬呢,亦不曾被科普,明确地知道他已有婚约,本断不至于去拆散别人的姻缘。表哥呢就向她讲述什么《家》的故事,还说故事里有位女性角色竟然就叫梅芬,后来梅芬就这个话题向读过书的邻居求证过,邻居证明表哥所言不虚。
虽然表哥与男主角觉新的名字没有丝毫联系,但有着高大伟岸身形的表哥是教书先生,二者都有一样的书卷气。
表哥介绍说,书中觉新和表妹钱梅芬青梅竹马,但梅的母亲和觉新的继母周氏在牌桌子上有了意见,就拿拒婚来报复。觉新屈从于父亲的意志与旁人结婚。不久,梅出嫁,不到一年便守了寡,不得已回娘家了。时值军阀混战,梅跟着张太太和琴来高公馆避难,与觉新重逢,两人都不能忘情,在矛盾痛苦中,钱梅芬抑郁成疾,吐血而死。表哥说我们生活在新社会,同样的两小无猜,作为年轻人,我们为什么不能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呢?  
彼时,表哥嘴里还不会说爱情这个名词。
记忆里沉迷已久的美好,你在哪里?是我不小心把你丢失了还是你故意将我抛弃?婚后的第八个年头,也就是最小的孩子尚在襁褓中,表哥惨遭飞来横祸撒手人寰,多少个春雨不眠之夜啊,孤苦无助,这难道是宿命的安排?可在一些有色眼镜里,是梅芬和三个孩子,遭到莫名的报应被置之不顾。 
想起了伤心事,悲思中的梅芬一时无心卖菜,手握着杆秤在不停地抖动,秤钩顺势“欺负”着推车的轱辘,金属敲击得叮叮当当地响,响声在梅芬的心里如一曲《秋怨》,丝竹管弦,离思凄婉。
面对来往穿梭顾客问询菜价,梅芬皆置若罔闻。她在愁绪中幽念,表哥你离开以后,我貌似“秋月春风等闲度”,实则是常常神思恍惚,一个人茫无目的走很远的路。而且想多了头就痛,头一痛,大脑便一片空白,说是每天卖小菜,谁知道能挣几块钱。
梅芬于是想到了前天那个炎热的傍晚,自己在仰望着蓝天,看着无垠的苍穹,想象自己是一只南飞的雁,循着它的自由,应该在那一片广阔的蓝天中翱翔。看了一会澄碧的长空,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然出窍,出窍的灵魂似乎总找不到停歇点,貌似已经无处安放,梅芬感到一阵后怕。
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滞思绪的放飞,天这么蓝,就这样躺在蓝天下,静静地看着它,发发呆也好。只不过,如此的安静,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叮叮当当声,她期望这叮叮当当的声响能唤回出窍的灵魂,可她又不知道叮叮当当的心该在何处安放,便又一时惘然若有失也。
忽的她又掉过来一想,让风带走我吧,但即刻便在心里自我否定了,因为这愿望不可能实现。心里头急切忧盼无果,只好暗自苦笑起来,心想,这样安静美好的际遇,真要降临我身上我也不敢接受,不然,家里那瘦小而又羸弱的小三子该如何是好呢?  
身边的亲人走的走,散的散。不知道是来不及还是无需悲伤,反正高度智障的大孩子,在她离开悲悯人间的时候,梅芬没有哭,甚或觉得是那孩子重生了。而实际上,早早的,她的泪腺已经哭坏了。
这大概就和自然规律是一样的吧,梅芬也在奋斗着,想要紧紧地抓住它。它是什么,是家庭和谐幸福。只是,大家依然各走各的,放开了曾彼此紧握的双手,还有那曾经温暖的陪伴。  
这段漫长的时期是灰暗的,有时甚至都看不到未来,更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下一秒,山体塌陷,穷途末路。梅芬苦撑着走在变得既陌生又寻常更是布满荆棘的路上。
突然,一句“买辣椒”的响亮呟唤声打断了梅芬的沉思默想,定睛一看要买辣椒的是村妇联主任,人美心善的人儿,一对精致的耳环被风吹着,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响。这位有着声出金石般好嗓子的村干部,边挑拣辣椒边喜滋滋地对梅芬说:“上级有关部门对今年的农村低保名额已经核实妥当,你家依然在册,根据你家的实际情况,不仅应该享受低保,而且如果你今后照顾小三子感到力不从心,可以申请将你的孩子送到特定康复机构去生活,一切费用都减免。”
主任走后,梅芬把推车重新归置一下后热情地招揽起顾客。专心没一会,忽的就生出书生气般的假想,要是表哥说的那本书中的梅芬跟心爱的人也在一起了,他们的结局会怎样?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吗?孩子是健健康康的吗?
不管是怎样的结局,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封建时代的人物悬拟新时代人的生活是无视了社会环境已经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梅芬坚信自己比书中的梅芬幸运,在浪漫美好的青春时光里遇见了表哥,最终在一起,安放了那一颗叮叮当当的心。现如今,自己春归人老时,叮叮当当的心仍然有处安放。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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