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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涯:我的诗歌,我为什么写诗

 置身于宁静 2022-10-21 发布于浙江

 问:童年对你的一生中有什么样的影响?是谁启蒙了你的诗歌?
  
    答:我必须提到童年,我一生的许多写作和生活经验都与童年有关。
    记忆。我对童年的记忆清晰而又完整。童年里的人,童年里的树,童年里的春天和冬天,童年里的花开花落……似乎一切都在童年里发生了:春天和秋天,盛开和凋谢,孤独和寂寞,苦难和泪水,疾病和死亡,白昼和黑夜,日升和月落,以及光明和黑暗,以及远方、眺望、风、流逝……每一件事、每一个场景似乎都在我心中留下了痛苦的记忆:在生命中挣扎、哭泣的人,伴随着长长的送葬队伍的绚丽的花圈和白色的招魂幡、游乡人寂寞而孤单的吆喝声、繁花的盛开、百木的凋零、月光、落日……无疑,童年的记忆影响了我一生。
    噩梦。由于某些说不清的原因,在我的幼年,我的家庭、我的家人以及我本人受尽了周围人的欺负,这成了我成长过程中和成年后挥之不去的噩梦记忆。我们家的命运是从我考上卫校后开始转变的,那时我已经16岁了,无论周围人再怎样对我们表示友好,许多东西对我来说都已无法改变。最终,我成为了今天:“悲愁、忧郁、黯淡”。
  大自然。我的父亲是个热爱大自然的人,我幼年时他常常带我出门远行。当然,这种远行是有限的:童年的我从未见过平原以外的事物。然而这种远行的经验却影响了我一生:我知道了远方,我知道了大自然的美丽、无限和神秘。我对童年的美好回忆多半与远行有关。
  诗歌的源头。我的母亲不识字,但她从我外婆那儿学来了许多民间歌谣和经传。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我都在倾听母亲的歌谣和经传:它们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有的已历经几百年时间;它们多半是悲伤的,真实地记载了挣扎在生活底层的那个群落的心声。这些歌经的音乐感极强,文字具有催人泪下的穿透力,不亚于我们现在写的任何一首诗歌。母亲在无意中把最初的诗歌元素教给了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诗歌上的启蒙老师是母亲。上初中后,一位语文老师要求我背唐宋诗词,这是我诗歌教育的第二个重要阶段。所以,我的诗歌源头真正是传统的,甚至是民间的。

  问:你的作品中不断有“前生”的意象出现,你相信有“前生”吗?
  答:我是个相信前生的人。我保留了太多的关于前生的记忆,它使我在今天生活得真实、幸福,而又痛苦异常。
  从童年时有记忆起,我便也开始了对于前生的回忆。我在几个兄妹中排行老四,从小可谓受尽父母宠爱和兄姐、表兄姐们的容让,就连以后出生的弟弟也总让我三分。可是在幼年时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另一个地方。我有太多的关于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的记忆。我的宿命感是从小就有的。长大后我写道:“父亲,就如同我/出生在你家中……在你家的树荫和月光中一年年长大。”记得10岁时我曾有一个未付诸行动的计划:我想离家出走,去寻找那个地方。
  可是我对那个地方的记忆却是不连贯的,它只是一些场景,一些事物的影子。它们总是出现在我的闪念之间,当我眼含泪水想留住它们时,它们却又渐渐消失了。
  “在大河的上游,阳光明媚地普照着。大森林沉默着绵延千里。风吹过山岗。山岗上开遍了红灼的花朵,它们从来没出有凋谢过。”
  依据我的记忆中总是有森林、山峰和旷野的影子,所以我认为:我的前生是一匹野马,或是一条河流,或者仅仅是:飞翔在自然界的一只精灵。

    问:诗歌是你接近世界的方式吗?
    答:我常常想起另一个世界。多年来我的身躯虽在世上走动,但我的心、我的精神却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记得小时候我曾多次躲在无人的地方偷哭:我听到了远方森林的轰雷贯耳的喧哗声,我听到了远方大河流淌的声音,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悠长悠长地呼喊,我听到了那个世界的召唤……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我对人世上的许多事情都不懂得。我不懂得人世,然而我却懂得河流、懂得山岗、懂得黑夜里旷野的呼吸和声响。我一个人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让我回去吧。”我想回的不是父母的家,不是河南中部的那个村庄,而是:另一个世界。
  然而,对于那个世界,我却只能在人世上远远地、远远地眺望。许多个傍晚,我望着落日的余晖和西天的星光,心中充满了感动和幸福:我看到了那个世界、它是真实存在的。
  诗歌是我接近那个世界的一种方式。这也许就是我为什么要写诗。

  问:你对生命有着怎样的理解?
  答:我出生的村庄绿树成荫,每年春天那里便成了繁花的世界。从最初的繁花盛开里我知道了生命的美丽和美好。大约9岁那年的秋天,我走进了一片树林,“我看到木叶在我的四周/纷纷落下,我看到了/风/我听到了世界 飘落的声音”。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流逝、消亡和生命的凉意。
  童年和少年,我目睹过许多的人和事:挣扎在生活底层的人、流浪的艺人、沿街乞讨的老人、走街串巷的游乡人、一些人老了、一些人死了……那时我还没有“生命”的概念。但无疑,这些人和事都在教给我关于生命是什么。
    从卫校毕业后我在医院工作了10年,这10年的生涯对于我对生命的认识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我真正知道了什么叫生老病死。许多人年纪轻轻就被疾病夺去了生命,许多人患了病却因为无钱医治或根本就医治不好,只有回去等死。许多人无可挽回地衰老了,咳着、喘着、疼痛着,一步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疾病、衰老、死亡,这是那些年我几乎每天都要面对的。10年后,我离开(或者说是逃离)了医院,带着我对于生命的认识。
  生命是美的,但生命也是痛苦的、脆弱的、无助的、悲凉的。我写诗,还因为那里面包含着我对于生命的理解。

  问: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黑暗,你如何去看待?
  答:13岁那年,我在乡村初中上学。一天,我独自呆在校园里的一棵树下,强烈地想到了死:我产生了自杀的念头。那是我第一次在心中感受到了黑暗。
    但那只是个黑暗的种子。随着岁月流逝,黑暗也在逐年生长,现在,我感到它在我心中已长成一棵大树。它已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现在,哪怕给我我所想要的一切,也无法再改变我内心的黑暗。
    对于内心的黑暗,我知道它并非来自于某一件事,而是来自于从小到大、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我知道无论怎样,我都将带着我生命中的,黑暗的部分,一同活下去。

  问:“故乡”在你的诗歌中,有着什么样的位置?
  答:故乡对我来说有两个。
  一个是指童年生活和活动过的那一带村落,那个广阔的平原。它大约包括十几个村庄、数条河流、大大小小的树林和无数条白杨林荫道,当然还有无边无际的麦浪翻滚的田野。这个故乡令我伤感、沉痛,“它有着不变的命运和缓慢的光阴”,这个故乡养育了我,“它给予了我生命、成长/一生的黑暗、凋谢、光芒”。(《致故乡》)
  第二个是指我心中的故乡。这个故乡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我坚信它是我所来自的地方。这个故乡是我在诗歌中最常提到的:“泛着温暖的微波,静静地流淌/仿佛前生的月光,仿佛故乡。”(《河流》)对于这个故乡我只能远眺、思念,无法回去,也无法触摸。但我知道,它是温暖和光明的,我知道我最终会回去的。我知道诗歌能够帮助我。这也许是我能够将诗歌写下去的理由,或者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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