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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 甘宏大:知青之歌(八)

 大河文学 2022-10-21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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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送给我吧

早晨,方志还没有起床,一只喜鹊在他家门前的柏杨树上叫个不停,方志起来将门一开,它一下便飞走了。

方志娘说:“志儿,我们家今天怕会有什么好事吧!你看喜鹊在叫呐。”

“嗯。”

方志应了一声,他在想,他们家能有什么喜事啊。一只喜鹊在树上叫几声,能将它当回事吗?它又不是预言家。

吃过早饭后,他踏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生产大队的办公室。进屋后,他拿起鸡毛帚子清扫着办公室桌上的灰尘。扫完了自己的,还得去扫何书记的。何书记和大队长的办公桌,实际上只是聋子的耳朵,一个摆相罢了。他们从来也没有在上面办过什么公。但桌面上的灰尘照例还得天天帮他们清扫,否则的话桌上的灰尘不知会有多厚。

这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自行车铃声,方志一听便知道这是乡邮递员来了。昨天没有来,他昨天跑的是东线,今天是应该来了。方志放下手中的鸡毛帚子,来到大门口,从邮递员手中接过这两天的报纸。

邮递员说:“这里还有一封挂号信,你必须签收下。”

邮递员说完便从邮件袋里取出一封牛皮纸信封的信,方志接过一看,啊!是曾静茜的。信封下面落款是:江滨师范大学。方志将信封在嘴边吻了一下,举起信封在原地转了起来,口中不断地喊着:“啊,考取了!”

邮递员见方志这般高兴的样子,便说,“方会计,这是你的么哩人?值得你这样高。”

“不是我的么哩人。”方志这时是觉得有些失态了,忙说,“是我们生产队的一名知青。

“啊。”邮递员说着将签收夹递过去,说,“来呀,你还没有签收的啦。”

方志签完字,等邮递员走了后,他跨上他的破自行车飞也似的向家里跑去。

九月初的太阳,还是火辣火辣的。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在田地里给晚稻禾苗中耕除草,每个人都是弯着腰一双手不停地在水田里抓扯那些抡吸禾苗养料的杂草。粗壮的禾苗叶子将社员们的手臂割划出一道道红色的伤痕,他们不管手臂的疼痛,情愿让禾苗的叶子任意在手臂上磨擦,也舍不得衣服的袖筒让禾苗给磨破。他们个个都高卷着袖筒,任凭禾苗的叶子在手臂上割划。弯着腰,任凭太阳在汗得湿淋淋的衣背上照晒。

曾静茜却有点与众不同,她没有高挽袖筒,让汗,泥与水跟着袖筒一起绕在手臂上,挡住了禾苗叶子的侵袭。她的裤筒也没有像社员们那样高高卷起,让满是泥水的裤子裹着那两条修长的腿,在禾苗中、泥水里荡。背朝着天、朝着太阳,背上的衣服没有一根干纱,湿淋淋地贴在她那瘦削的背脊上。汗水沿着面颊,顺着眉毛一串一串地往下淌。曾静茜确实有点受不了,她直起腰用湿漉漉的手臂往脸上抹了抹。一阵南风吹来,将她头上的草帽吹跑了,落在了离她几步远的绿油油的禾苗上。当她正要去捡草帽时,方志老远就放声大喊:“小曾!曾静茜!通知书来了。”

方志当着全队的社员面,他还是不敢叫“静茜”。

曾静茜在大庭广众的面前,她也不在乎方志对她的称呼。听到方志的叫喊,她没作任何反应。叉开着双腿立在绿色的禾苗中,侧着脸望着方志一路跑来。通知书的到来,是预料之中的事,她并不觉得惊奇,更不激动,也不高兴。因为通知书的到来,就意谓着她将要离开这一大片绿色的土地,离开这里善良的人们,离开慈祥可敬的大婶,离开朝朝暮暮藏在心里深处的他。她一手叉着腰,一手轻轻捶打着酸痛的腰部。她没捡草帽,也没有挪动浸泡在泥水里的脚,只呆呆地立在水田里。

在稻田里劳作的人们,听到方志的叫喊,一个个都直起腰,抬起头望着手中举着信封跑过来的方志。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什么通知书,他们一时还摸不着头脑。方志是一时的疏忽,还是处于激动,没有将话讲清楚。如果方志是讲“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话,他们也不至于产生惊疑。

老队长在巡视稻田里的水,听到方志的喊叫声,也走了过来,放下肩上的锄头,将锄头把支撑在自己的一夹窝中,说:“方志,什么事?

方志高兴地说:“小曾,曾静茜考取了大学,来录取通知书了。”

“啊,那好哇!”老队长说,“我早就知道小曾是会考取大学的,这下好,我们生产队也出了一个大学生。”

劳作的人们都从泥水里爬了上来,一窝蜂似的围住了方志,抡着要看他手中的东西。

“不要抢了,莫搞坏了,人家要这还个到大学去报到的。”方志高声说。

社员们都从稻田中上来了,而曾静茜却还立在绿色的禾苗中没有动。人们都在高兴地议论着,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老队长见曾静茜还站在田中没有动,便朝她喊道:“小曾,快上来吧,考取了大学还不快上来。”

曾静茜听了队长的喊声后,这才向前迈了几步,捡起那顶被风吹落了的仰卧在禾苗上的草帽,拖着疲倦的双腿,向方志身边走来。

“小曾,今天是九月三号了,八号就要报到了,你赶快回去做准备吧。”方志说着将大学录取通知书向曾静茜递过去。

“有什么好准备的。”曾静茜将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抹了抹,接着方志递过来的信封,不急不慢地说。

“好了,”老队长高兴地说,“从现在起,小曾就不是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了。”

“我怎么不是你们生产队的社员呢?”曾静茜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说,“我永远是你们生产队的社员。”

曾静茜说后用一种渴望的眼神望着方志,希望他此时能帮自己说点什么。

而方志都避开了曾静茜投过来的目光,退出了围观的人群。刚才那股满腔的高兴劲,一下子全然没有了。他低着头悄悄地离开了喧闹的人们,迈着沉重的步伐推着自行车向大队部走去。让曾静茜去报考大学,他的心就是矛盾的,他的心始终是处在十字路口,很难左右。当他看到曾静茜在农村受苦受累,他的心绞痛着,恨自己没有能耐帮她脱离苦境。所以一再劝她去考大学,靠自己的能力去换取新的生活。今天,当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曾静茜的手里,真的要从这里,从他的身边走出去,他的心又在绞痛着。他绝不是嫉妒她,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荡了,空虚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从来没有和女人有过多的接触,而这两年和曾静茜在一起,他确实找到了感觉。和曾静茜有共同的语言,曾静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影响着自己。不无迁制着他。哪怕是曾静茜打一个喷嚏,他的心也要咯噔一下。如今她真的要走了,要离开自己了,他的心能不空荡吗?他的心能不空虚吗?

大队部啊,这间孤立在七眼塘坪上的大队部,是他——方志的营寨,他的命运已拴在了这间房子里了,他暂时无法摆脱。

方志在生产大队的办公室里糊乱地翻着报纸,报上的新闻也好,评论也好,所有文章他都无法看得下去。于是他又在纸上糊乱地写呀画呀,任他怎么样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中午也没有回家去吃饭,也不知道饿。一天就像一年那么久的难熬。好不容易待到傍晚,他才无精打彩地回到家里。一进屋,母亲就说开了:“志儿,你知道吗?小曾考取大学了,来通知了。我看你们只怕是会没有缘份了。”

方志没有回娘的话。

“孩子,怎么啦?”方志娘见儿子不高兴的样子,惊慌地说,“在外面冇受什么气吧?中饭也冇回来呷。

“你放心,我在外面能受什么气呢?不会的。”

方志知道自己不应该在娘的面前露出情绪来,马上振作起来。

“冇受气,这又是怎么啦?蛮不高兴的样子。”

做母亲的,只要儿子有一点点异常,她马上就觉察到了。但她怎能知道儿子此时的心情呢。自己对曾静茜真的考上了大学都有顾虑,难道儿子就没有吗?做娘的在这点上看来是疏忽了。

方志望了望娘,挺起胸脯说:“妈,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冇得事就好。”方志娘转忧为安,说,“你去叫小曾下来呷饭吧。我中午就没有让她自己做饭了,她明天就要走,让她和我们在一块还呷一两餐饭吧。”

方志听娘吩咐后,走到地坪上挺起胸将双手弯起来连续做了几下扩胸的动作。刚才在娘的面前险些露了馅,现在他再也不能让曾静茜看出他的情绪上的的波动。曾静茜考大学,是他一再怂恿的。当曾静茜真的考上了大学,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他的心里能放得下这份感情吗?

方志走进了曾静茜的屋,他又重新做了一次扩胸动作,并轻轻地咳了一声,小声的喊了起来:“静茜,我妈叫你下去呷饭。”

曾静茜在自己的房子里收拾东西,见到方志在叫她,便从内间房子里走出来,说:“又要我去呷饭呀。”

方志将手伸过去,曾静茜也毫不犹豫将手伸了过来,两个人手拉手慢慢地从上屋往下屋方志的家里走去,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走着。

方志娘早已将饭菜弄上了桌。桌上除了一碟蕹菜和一小碟鲜辣椒之外,还有另一只碗里盛着三个荷包蛋。今天的晚饭,方志娘没有放杂粮,全是白米饭。

曾静茜站在桌边僵住了。她觉得今天大婶的晚饭格外的特别。现在每个人每月生产队只发放了二十斤稻谷,主要靠吃红薯。今晚的一餐饭要吃掉大婶多少餐主粮啊!

方志娘见曾静茜站在桌边望着桌上的饭菜没有坐下来,连忙说:“小曾,快坐下来呷噻。”

“大婶,你煮饭又不放茴坨,你看这……”曾静茜确实觉得有点过意不出。

“冇事,冇事咧。茴坨我们以后再呷噻。”方志娘笑嘻嘻地说,“孩子,你马上就要去读大学,以后只怕冇得机会呷大婶的饭了。”

“怎么说冇得机会了呢?大学毕业后我还是要回来的。更何况还有寒暑假,您不会不欢迎我回来吧?”曾静茜坐下来拿起碗,深情地望着方志母子说着。

“欢迎,欢迎。我是巴不得你常回来看看。”

方志娘说着将一个黄澄澄的荷包蛋夹到曾静茜的饭碗里。然后又夹一个放在自己儿子的饭碗里。曾静茜望了一下方志,将碗里剩下的唯一的一个蛋夹着送给了方志娘。

方志娘将蛋退了回去,强行按放在曾静茜的碗里,说:“孩子,这个蛋你一定要替我大婶呷下去,这是我特意为你煎的。”

“你看,我有一个哒。”曾静茜也用筷子夹着往外挪,说,“我怎好一个人呷两个呢?”

“小曾。”方志当着他娘的面仍然叫起了小曾,“你就呷了算啦,这也是我娘的一番心意。

“这,我怎么好意思呷咧,她自己又不呷。”曾静茜满副尴尬相。

为了一个蛋,大家争执了很久。最后,曾静茜无奈,只好领下了大婶的情意。

吃完饭,曾静茜站起身来语气深沉地说:“大婶,我准备明天就回城里去了,今晚的碗筷就让我来洗吧,也算是这三年来,您给我的恩情的一次小小的回报吧。”

“快不要咯样讲,孩子,大婶曾经说过,不图什么回报,只要你们年轻人好就行了。”

方志娘说这话时,心里不知有几多的酸痛,老泪在眼眶里滚动,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她将曾静茜按坐椅子上,说:“要你洗么子碗啰,等会我自己来洗。你再坐会噻,我去倒杯茶给你呷。”

曾静茜双手接过方志娘递过来的茶,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来又要去帮大婶洗碗筷。

方志娘再一次拦住了曾静茜,说:“万一你坐不住,小曾,你就去收拾一下东西。志儿,你也去,去帮小曾收拾一下行李,她明天就要走了。

方志娘是有意要让自己的儿子去多陪一陪曾静茜。

曾静茜低着头边往外面走边说:“大婶,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好啦,我欢迎你回来啦。”方志娘目送着曾静茜走出去。方志也跟着曾静茜走了出来,走进了曾静茜的小屋。现在,也正是掌灯时分,方志顺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小火柴,点亮了煤油灯。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煤油灯下,曾静茜扳弄着自己的手指头,说不出话来。

方志不时望着煤油灯出神,不时又望着曾静茜。良久,他终于咳了一声,总算将这寂静的房间、凝固了的空气打破,他说:“静茜,你考取了大学,是我盼望了很久的事。今天,总算一块石头落地了,你要安心地去学习。

曾静茜深情地望着方志,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她深沉地说着:“你真的盼望了很久吗?

方志只呆呆地望着曾静茜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曾静茜见方志没有支声,她又接着说:“你的心,我当然知道,你担心我,怕我在农村受苦。可是,我的心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现在的心好受吗?”

方志双手支放在桌面上,手掌托着脸颊,仍然没有说话。他怎么不知道曾静茜此时的心呢,他自己的心好受吗?他不能言说,不能流露出来。为了不影响曾静茜,不给她火上加油,自己只能哭脸当做笑脸。

“说真的,当初我真的不该信你的,迈出了这一步。”

“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就要继续走下去,再也不能回头了。”方志的双手仍然捧着脸颊没有放下来,但开始说话了。

“谁说没有回头的了呢?当然迈出了第一步我会走下去的。四年后,我还得回来,你一定要相信我,也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

曾静茜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气是坚定的。

方志的手从脸上放下来了,他出奇地望着曾静茜,又没有说话了。

曾静茜迎着方志的眼光,见他又没有说话了,于是她又继续说:“四年,不算短,但也并不是那么长。四年后,我回到这里来教书。你做你的会计,我教我的书,咱俩的工作互不相干,但我们可以在一起。这样的话,你的娘总算没有白痛我一场。”

“说实在的,我是巴不得你能回来。”方志说话时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曾静茜,“怎么说呢?我倒无所谓,我是等得起的。”

曾静茜见方志说这样的话,她的心里是既生气,又觉得可笑,她有点激动地说:“只要你能等,难道我不能等吗?来,我们拉钩。谁不拉钩是小狗,谁不等也是小狗。”曾静茜说完将手伸了过去。

“拉钩就拉钩吧。”方志也把手伸了过去,俩人的两只小手指紧紧地钩在一起。同时,他们俩人也会心地笑了。

“静茜……”

方志刚一开口,曾静茜便打断了他的话,有点兴奋地说:“好了,你现在什么话也不要再说了,临走前你总要送我一点东西吧。这样我才能安心地离开这里,安心地读完四年大学。

“送件东西给你?”  方志觉得有点奇怪起来。就凭这几年的直觉,曾静茜不是乱张口找人要东西的人,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这样的性格。

“是的。”曾静茜用肯定的语气说着。

“你要什么东西呢?只要我有的,不,哪怕我就去买,我也一定相送。”方志诚恳地说着。

“我不要你买,是属于你自己的。”曾静茜没有笑,非常认真地说着,“还常带在身上的。”

“还常带在身上?”方志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口袋,现在是初秋时季,白天非常燥热,晚上虽则凉爽了点,但还只能穿着单衣单裤,衣服没有多少口袋,口袋里能藏什么呢?方志确实不知所然。

“是带在身上的。”曾静茜的脸有点微红,但语气还是那样的肯定。

“真的?”方志惊异地望着曾静茜说。

“是真的。”曾静茜说完将头伸过放在桌中间的煤油灯,闭着双眼,侧起脸面,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说:“送给我吧!”

曾静茜这突然的举动,方志有点慌了神。说真的他是多么地渴望着这一刻啊。但是,他始终觉得没有机会,也许机会还不够成熟,也不能过于冲动。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刻,今天却来得这么突然。他的心跳得厉害,他呆呆地望着曾静茜半天也没有作出反应。

在这个时候,采用这样的举动合适吗?方志在心里想着。方志呆呆地望着曾静茜,没有举动。曾静茜见方志没有动静,再次在自己的脸上指了指。

好吧,就让这美妙的一刻,留在各自的心里吧,让它永远地深藏在各自的心底深处吧。方志再不犹豫了,他将自己的炽热的嘴唇慢慢地移过去,移过去。

可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随之便听到了老队长的说话声:“小曾在家吗?”

曾静茜和方志同时吃了一惊,两颗互相伸过来的头不约而同地马上缩了回去。曾静茜拉了拉自己的衣服,连忙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在屋里咧,进来啰。”

老队长,素梅和她的爱人小陈,还有生产队的几个男女社员,一伙人拥进了曾静茜的小屋。

素梅一进屋,也没有与自家堂哥方志打招呼,就跑过去抱住曾静茜的脖子,高兴地说:“恭喜你呀,我的小曾姐姐。”接着又伏在曾静茜的耳边悄悄地说,“你走了,我家志哥怎么办啦?”

“他答应了要等我的。”曾静茜也是悄悄地说。

方志也站起身来让座,少了凳,就指着原先小良小蒋他们俩人睡过的床铺说:“这里也可以坐,我来抹一抹灰。”

“恭喜你呀,小曾,考取了大学,也是为我们生产队增了光。我们生产队冇得什么好东西相送,真不好意思。我们只买了一个陶瓷脸盆,一个开水瓶送给你,小意思,莫嫌少。”老队长作古正经地说着。

曾静茜的脸红了,她说:“队长,您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我来这里后,给您和生产队添了不少的麻烦,同时也得到了您和社员们很多的关怀和照顾。今天,在这里我向大家说一声谢谢了。” 曾静茜说完,向在座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说呀,小曾真要谢的话,就要谢素梅和方志他们母子,大家说是不是呀。”老队长说。

在场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那是的。”

曾静茜用眼睛瞟了一下方志,说:“他们是应该谢,你们也应该谢,只可惜我没有什么东西来感谢大家。现在,请各位宽坐一会,我来烧点开水,还有点炒熟了的黄豆子,姜也有现成的,就让我为大家还来泡一次茶吧,也算是表表谢意。

“那也好,让我们还呷一次小曾的茶。”老队长说,“女同志去帮忙烧开水,我们今晚就在小曾的屋里开个欢送会,欢送我们的小曾同志明天去上大学。”

于是乎,大家刷的刷锅,烧的烧火,一直处于寂静状态的曾静茜小屋,今天晚上可热闹了。

正在这时,外面一道雪白的手电筒的光亮从门口射了进来。屋内的人们一齐往门口外望去,只见邻队的秦媛穿着件雪白的短袖衬衫、和一条也是白色的裤子,脚上蹬了双白色的塑料凉鞋,兴致勃勃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说:“唉呀,今晚这里蛮热闹哒,我也来凑个数。听说小曾考取了大学,我来给她道喜。”

曾静茜见了秦嫒来了,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秦嫒始终是横在自己和方志之间的一道坎,自己越过这道坎是没有问题的,方志呢?他能越过来吗?方志刚才不是已与自己拉了钩,表了态吗?想到这里,曾静茜的心里会意地笑了。她马上回过神来连忙说:“ 谢谢,谢谢!坐啰、坐啰。

“往哪里坐?”素梅笑着说,“我们都是站着的,秦媛,对不起,你虽然是客,没办法,也得和我们一样站着。

“没关系。”秦媛说,“你比我要远得多,你才是客咧。”秦媛说完抬起眼睛向着方志问,“方志,你说是吗?”

“出门三步就为客,大家都是客。”方志笑着说,“坐着的是客,站着的也是客。”

在这从前,方志的心情确实有点不太舒服。刚才,眼看他将第一次尝试爱的体验,却被前来为曾静茜送行的人们给搅黄了,更给他不愉快的心情加上了一层阴影。现在随着大伙的喧闹,他的心情逐渐恢复了平常,也融进了这欢乐的气氛中。

欢乐嬉笑的人们,将曾静茜的小屋吵得热热闹闹。喝完茶后,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离开了这间小屋。

方志也不得不随着大伙一块走了出去,跨过门槛又回过头来望了望站在门口的曾静茜。

曾静茜站在门口目送大家,也目送着方志。人们都离去了,屋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曾静茜倚在门框边,望着野外。这三年来,她倚靠着门框站着不知有多少次。或白天,或夜晚,傍门而立,望着旷野。现在难道是最后一次吗?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星,旷野里什么看不清。就连前面那片山脉,也只能隐约看到一点轮廓。大山的那边,是生她育她的省会城市。城市里的父母在盼望着她的归来,城市也在招唤着她。她就这样离开?她走得安然吗?她走得彻底吗?

微微的南风吹来,有些丝丝凉意,曾静茜打了一个寒颤。

外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曾静茜站了片刻,只得回转身来将门关好,并拿把椅子将门撑了又撑,这才安心回到自己的卧室。她站在房子的中间,周围望了又望,房子里空洞洞的,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可以带走的。她放下蚊帐,将蚊账内的蚊子用扇子赶跑后,便钻进了蚊帐内。躺下后不久又坐了起来,双手抱着弯曲的脚,让下巴搁在膝盖上。煤油灯在闪着光亮。她今晚没有将油灯拧熄,反正明天就要走了,就让灯盏内的煤油燃烧着吧。

这盏油灯,这间小屋伴随着曾静茜度过了三年多的时间。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曾静茜日晒过,雨淋过,风吹过,她熬过霜雪,受过冰寒,她饿过肚子,也干渴过喉舌,不知流过多少汗,也流过血流过泪,磨破了肩头也磨破了手掌。今天,当将要结束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

曾静茜离开这里,最放心不下的是方志。

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如果没有遇上方志,如果这个生产队没有方志这个人,她也许会像余芸她们那样,变着戏法早回城里去了。可以说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方志是她精神上的支柱,生活上的后盾。尤其是看到方志穿着她编织的那件纱背心时,她的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曾静茜从枕头旁边摸出方志这给她的手电筒,紧紧地贴在脸上,

这支手电筒虽不算是什么信物,但它都超过了信物的分量。她抱着手电筒伸直腿躺了下来,下意识让自己睡着,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今晚,方志对她的承诺,她自己的要求,方志的举动,曾静茜回味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幸福地笑了。

迷迷糊糊,曾静茜听到有人在叫她。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啊,天亮了。什么时候睡觉的,她搞不清。外面又在轻轻地喊着她的名字,她听出声音来了,是方志在叫她,同时也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曾静茜在床上应道:“来了,来了”。

“静茜,你今天不是要走吗?”方志又在轻声地说,“我妈已准备好了面条,叫你去呷。”

曾静茜开开了门,方志还站在门外没有走,接着说:“我已与小陈说好了,叫他用手扶拖拉机送你去火车站。”

“不,我不要手扶拖拉机送,我要你自己用自行车送。”

曾静茜深情地望着方志说着,她的语气中深藏着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特定的撒娇意气。

“那你的行李怎么办?”方志还站在门外没有动,说。

“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的行李不带走,留在这里。”曾静茜这时的语气没有娇气,坚定地说,“再说长沙家里什么东西都有,不需要我带。”曾静茜走出门来,双手推着方志的后背,继续说,“你骑自行车去小陈的家,叫他不要开拖拉机过来,我不要他送。你去啊,你快去啊!”

方志没有法子,只好依了曾静茜……

生产队里大部分男女社员都出来了,都来给曾静茜送行。曾静茜一一和社员握手告别,最后,她走到方志娘的身边,抱住方志娘的肩头,伏在上面哭了起来。

方志娘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流,声音颤抖着说:“孩子,去读书是件好事,是件大事,我大婶高兴着嘞,在学校好好读书……” 方志娘说着有点泣不成声了,“寒暑假你一定要来玩啦。

此时,方志的心无比酸痛,他无法面对这一切,面对这种场面,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滚,作为男人,他强忍着眼泪没有让它掉下来。

他只得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去。素梅也从婆家赶来了,她抱住曾静茜,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说:“小曾啊,你一定要常回来看看我们,你不能忘记我,不能忘记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们,更不能忘记我的大婶和我家志哥。三人抱在一起,泪水在不停地淌着。

曾静茜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现在还能说得出什么话来呢?只能用哗哗的眼泪,只能用带有真正感情的眼泪来作回答。

老队长走了过来,说:“好了,好了,人家小曾要去赶火车了。”说罢了拍拍曾静茜和素梅的肩膀。

曾静茜不得不慢慢地松开了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在素梅的陪伴下,一边向地坪里的人们点头告别一边往公路上走去。

方志娘撩起自己的衣角抹着眼睛,站在地坪里望着曾静茜,目送着她的离去。

曾静茜边走边用手擦着眼泪,还时不时回过头来望地坪里的人们,望一望为她流泪的大婶。

方志已走出了老远,见素梅与曾静茜手挽着手走上了公路,这才停下来等她们。

她们俩慢慢地一步一步在公路上走着,说什么方志听不见。他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说:“喂,时间不早了哩。”

听到了方志的喊声,曾静茜和素梅互相抱了抱,然后,曾静茜三两步赶上方志,坐上了方志的自行车的后架。

坐在自行车后架的曾静茜,向呆呆的站在路旁的素梅不停地招着手。

自行车驮着两个青年人,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公路上颠簸,挂在自行车前面的装了衣服的袋子在不停地跳动。

曾静茜坐在方志的自行车上,让脸紧紧地贴着方志的背,让脸感受那滚烫烫的男人的体温,让耳朵倾听方志的心的跳动。双手像箍一样紧紧地抱着方志的腰、紧紧地抱着。她似乎忘记了是去车站,忘记了是回城,忘记了是去念大学,也似乎忘记了刚才和乡亲们的离别。现在,她唯一担心的是怕方志会突然从自己的拥抱中逃脱。

破旧的自行车驮着两个年轻人,吃力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

除了自行车的呻吟,他们俩谁也是没有说话。曾静茜坐方志的自行车上,不知坐过多少次,但去车站还是第二次。第一次,那是方志去县城学会计。那时候,他们的心情是多么的美好和高兴。他们俩人有说有笑,没有顾虑,没有忧伤。而今天,是曾静茜去上大学,按理说是皆大欢喜的事,但他们又怎能欢喜得起来呢。虽说方志左一个要曾静茜去考大学,右一个要曾静茜去上大学,现在她真的要与自己分开,方志的心在绞痛着,但他却不能流露出来。而曾静茜呢,她更无法说话。如果一张口,眼泪会夺眶而出,难舍难分的悲情将压制所有语言,激动悲伤的心将会掉出心窝。她只能让自己发热的脸紧贴着方志的背,让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方志的人。

车站到了。

火车来了,方志一个箭步跳上火车,帮曾静茜找好座位,将行李袋放上衣架,然后又跳下火车。

三分钟的停车时间,三分钟啊,太短了。

曾静茜悲伤的心难以控制,似乎会跳出来,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口,不让悲声发出来,一只手的手掌贴着车窗玻璃,她不敢望外,不敢望车窗外的方志。

火车一声长鸣,载走了曾静茜,也载走了这三年来他们俩共同经营的感情。

方志跟着启动的列车追跑着,追跑着,却怎么也追不上奔驶的列车。

19

有你这样的闺女就好

曾静茜走了,上大学去了。方志娘站在曾静茜曾经住过的这间小屋中,百感交集,她呆呆地站立着。她想起曾静茜这个妹子,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一个好妹子。是一个呷得苦、耐得劳,又文雅秀气,且尊老爱动。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全生产队的社员都看在了眼里,明了在心里的。自己的儿子与她相爱,虽则冇订婚,冇表明,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说句心里话,是喜欢得不得了。如今,曾静茜走了,

她说,她还要回来,她回来得了吗?方志娘站在房子的中央,呆呆地站立着。

房子里,曾静茜的蚊帐还挂在床上,叠着的被子还放在床上。说,大学毕业还要回来。回来后还用得上这些东西吗?不管怎么样,帮她洗一洗好好地保管起来,也算是尽了一番心意了。

方志娘取下蚊帐,拆开被子,她一边取蚊帐拆被子,一边在想着:小曾来农村真不容易,四个人走了三个,她一个人留在农村,水里滚泥里爬,没有菜的饭也吃,没有放大米煮的尽红薯也吃,干红薯丝当饭也吃,真是苦了她啊。好在有素梅与自家儿子陪她谈心聊天,想到到儿子,自己虽则老了,但儿子和小曾两个年轻人的心,自己怎不知道呢,真是打心眼里高兴。高兴地想着小曾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妇。有一段时期也曾经担心过——小曾是城里人,是大城市里的人,自己的儿子是农村人,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她能瞧得起吗?可后来她认清楚了小曾,彻底打消了这个顾虑。如今,小曾读大学去了,她说大学毕业后她还要回来,能回来吗?何况要读四年书。四年后,小曾也不小了,儿子年纪也大了,自己也老了。四年啊,谁等得起啊!想着想着,她忘记了自己是在做什么,一提脚险些让撒在地面上的蚊帐给拌倒了。

方志娘吃了一惊,额头上背心中冒出了虚汗。

这一天,方志娘为着曾静茜的蚊帐和被子,忙过不停。她取了拆,拆了洗,洗了晒,晒了收,收了叠。

中午,方志也没有回来吃饭,更谈不上娘帮上什么忙。傍晚,方志还没有回来,可能是在大队上有什么要紧的事给耽搁了。方志娘强打起精神为儿子做好晚饭,喂完猪,自己晚饭也没有吃就上床睡了。她只觉得两脚沉重挪不动,心里空虚得慌,脑子晕胀抬不起。

是累了,还是病了,还是上午那一脚踏空引起的,方志娘自己也确实搞不清楚。

掌灯时分,方志从外面风风火火回来了。

方志跳下自行车说:“妈,怎么还没有开灯啦?”

方志娘知道儿子回来了,想撑持着起来,不行,心里慌,脑壳晕,动不了。说话的声音也非常微弱:“志儿,我睡了。

“妈,你怎么啦?不舒服?”

方志一边说着一边忙跨过来赶到了娘的床前。

方志娘见儿子来到了床前,便轻声地说:“我看到了小曾已走了好几天了,她的蚊帐和被子还搁在那里。今天,我帮她拆下来洗了洗,不知为什么?我现在身子软,脑壳晕,动挪不得。”

“妈,你要洗被子,又不跟我说一声,好让我给你帮忙噻。你看,将你自己搞病了。”方志说着用手摸了摸娘的额头。之后,又将娘的被子周围按了按,接着说,“我去叫医师。”

“不要去啦,我躺一会就会好的。”

方志哪能听娘的,他车转身,一阵风似的便跑出去了。

生产大队的赤脚医师来了,他仔细地询问了方志娘的情况后,说:“到中秋了,正是两头冷中间热的气候了,早晚和中午的气温相差甚远,大婶在洗东西的时候可能脱了衣服,傍晚没来得急穿,感冒了这是其一。知青小曾走了,您老一时还有点舍不得,思念她,想她,引起脑子过度疲劳、紧张。身体没有大碍,我帮你吊瓶点滴,再开几片药,呷了就会好的。”医师的话说得方志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方志娘叹息道:“小曾这孩子也确实讨人喜欢,她这一走,就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妈。”方志听娘这一说,心里还真的不是滋味。

“会回来的,您老只管放心。”赤脚医师望着方志笑了笑便走了。

点滴吊了,药片吃了,方志娘一连两天没有起床。老年人,体质差没有抵抗能力,不像年轻人,感冒了吃几片药就能好的。方志娘这一病,可就苦坏了方志。

每天,天刚刚亮他就悄悄地起床。

今天也一样,清晨起来,为娘熬了点红薯粥,送到娘的床边,扶起娘让她喝了点。然后在自留地里割了一把红薯藤,顺手扯了点青草。一块剁碎丢在猪栏里,让猪自行去吃。

在剁猪草时,一个念头在方志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现在要是曾静茜在该多好啊。这只不过是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怎么可能呢?可这个念头不想倒好,一想就出了差错,剁猪草的刀将手指甲削掉了一小片,好在没有伤着皮肉。方志将手上的碎叶片洗干净后,提着开水瓶送到娘的床边,说:“妈,我去叫姐姐回来,照顾你几天,你看行吗?”

“孩子,那不行。娘不要紧的。” 方志娘说话的声音仍然很弱,“你姐姐现在是有家的人了,更何况不能耽误她出工,她不出工赚工分不行啊,靠工分呷饭的年头不能误工啊。

“好了,我不去喊姐了,妈。”方志温顺地说着,“我去大队部一趟,你一个人在家行吗?”

“冇事的。你去大队部啦,我今天比昨天好多了。”

“那我就去啦,中午我会早点回来的。”方志十分不放心地离开了娘,将房门虚掩着,还是一步三回头的。

方志娘生病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秦媛的耳朵里,她与自家的娘说了一声,又与本生产队的队长请了假,就风急火急地来到了方志的家。秦媛见房门是虚掩着的,于是一边蹑手蹑脚地推门一边说:“伯娘,您怎么啦?有点不舒服呀?”

方志娘强撑着身子抬起头望了望,见是自己儿子的同学秦媛,于是又躺下了,说:“媛媛,你来了。我可能是感冒了一下,无大碍,冇事咧。”

秦媛靠近床边,摸了摸方志娘的额头说:“看医师了吗?”

“看了呐,呷了药。我真的冇事咧。”方志娘轻声地说着。

“要呷点茶吗?我来给您倒。”秦媛轻快地说着。

方志娘确实有点喉干舌苦了,但头晕起不了床。现在,秦媛要帮她倒水,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了。于是说:“要你帮我倒呀,那真是太麻烦你了,我只要一点点就行了。

秦媛扶起方志娘,帮她将水喝不去,然后又轻轻地将她放下躺好,说:“伯娘,您头晕,我来帮您按摩一下,擦擦额头,会好得快些的,有万应止痛膏吗?

“孩子,不麻烦你呐。万应止痛膏没有,风油精倒有。”

方志娘说着从枕头边摸出了盒风油精,口里虽说不麻烦秦媛,但拿着风油精的手却慢慢地向秦媛递过去。

“风油精也要得”。秦媛接过风油精就开始在方志娘的额头上涂抹。

“孩子,大白天的,你怎么冇出工啰?”方志娘一边让秦嫒在自己的额头上搽风油精,一边说。

“我请了假的咧。”秦媛兴冲冲地说着,在方志娘的额头上按摩起来。

“唉,你看,要你帮我按摩,我真的不好意思。”方志娘说着,“我担待不起呀。”

“那有么子关系啰,我的个伯娘。”秦媛说话风风火火的,“我和你屋里方志是多年的老同学,我们又是上下屋、邻队的。您生病了,我来护理一下,这有么子事呐。方志一个男孩子家,他晓得么子事,更何况他还要忙生产大队的事。”

秦媛那刚劲的手,在方志娘的额头上来回按摩着,方志娘觉得舒服了许多,只是由于这几天没有吃多少东西,身体虚得很,坐不起来。

“伯娘,我来的时候,妈托我带来了几个鸡蛋,我去煮两个给你呷吧。”秦媛一边按摩一边说,“你这几天肯定没有呷多少东西,呷一点精神就会好得多的。”

其实鸡蛋是秦媛临时找她娘要来的,在方志娘的面前她只能这样谎称着。

“怎么好意思叫你娘破费啊,唉——。”方志娘深深地叹了声气。“不呷荷包蛋,荷包蛋有蛋黄,呷了不容易消化。”秦媛轻言快语地说道,“我给你做个蛋皮子汤,”说完她就停住了按摩去了厨房。

不一会,一碗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鸡蛋汤送到了方志娘的跟前。

方志娘喝完鸡蛋汤后,精神也真的好多了。难怪先人说得好,盐是力饭是钢。方志娘生病这几天,确实没有吃多少东西。方志做儿子的虽说非常孝顺,但男孩子家,毛里毛躁的,又要忙里忙外,煮了点稀饭,娘不吃他也没有办法。哪能比得上女孩子想事周到细致。

方志娘现在可以靠着床坐起来了,她见秦媛还在忙上忙下的,便说着:“媛媛,你也休息一会啦,从一进屋来就冇打个停,看把你累得么子样。”

“不累咧。”秦媛摇着头说着,那运动式短发也随着头的摆动在飘着,“只要你病好了,精神好了就要得了。”

秦媛说着将碗筷送回厨房洗干净,接着又将搭在椅子上的方志换下来的衣服拿在手里准备去洗衣,并说着:“伯娘,您换衣服下来吗?如果冇换,我去倒点热水来,帮您抹一下身子,换身干净衣服,身体会舒服得多的。”

“衣服你就不要洗啦,孩子。”方志娘说着,“等中午方志回来让他自己洗衣好了,不能再麻烦你了。”

“说哪里话,不麻烦咧。” 秦媛是那样肯定地说,便到厨房倒来了一盆热水,霸蛮地帮方志娘抹了抹身子,然后给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本来吗,方志娘在床上躺了几天,她早就想抹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但自己头晕动挪不得,方志究竟是男儿,虽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有几多不便。秦媛虽是外人,但却是女人。方志娘欣然接受了秦媛的帮助。

秦媛帮方志娘抹出了这几天留在身上的汗渍,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方志娘确实觉得身子舒服多了。

秦媛帮方志娘擦完身子后就去洗衣服去了。

方志娘靠着床坐着,望着眼前这个孩子,一头运动式短发,短发下露着一张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的脸。白色衬衫的短袖内伸出一双似乎浸了油的手臂。一双刚劲的脚托着一个坚实的身子。做事雷厉风行,说话干净利索的样子,不无显露出一个青年人的活力。在方志娘病了正需要人照顾时,这个秦媛就像从天而降似的,来到了方志娘的身边,并处处显示着她的细心、体贴、周到……秦媛忙完了手中的事后,像一只小绵羊似的,温驯地待在方志娘的身边。

方志娘对曾静茜的思念情绪,现在被秦媛的所作所为给冲淡了,心里似乎充实了许多。

方志娘握着秦媛的手说:“孩子,我要有你这样的闺女就好啰。”

“你有的,你一定会有的。”秦媛说话的语气还是那样的肯定。

“唉。”方志娘轻轻地叹了一声气,说,“我都这把年纪了,哪来的哟,再说方志的姐姐也早就出嫁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边。”秦媛说着偏着头望着方志的娘。

“嘿嘿。” 方志娘微微笑了一下,说,“近在眼边,干么你给我做闺女?” 说着她仔细地望了望秦媛片刻,又接着说,“你娘也只有你一个女儿,她舍得吗?

“有么子舍不得,我又不能在她的身边待一辈子。”

秦嫒的话虽是那样快言快语,但她的话里却藏着话,她是在向方志娘暗示着,方志的娘是否能够知道眼前这位姑娘的心咧?年轻人的事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但小曾刚走没几天,心里空荡荡的,难道就让秦媛这孩子来填实这空荡的位置吗?方志娘不会往这方面想,她也不可能往这方面想。她现在只觉得能有秦媛来陪自己说说话,料理料理,这在精神上是给了她多么大的安抚和宽慰啊。

方志娘拉着秦媛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一双皱巴巴的手掌中,微微地笑着说:“就是你愿意,你娘舍得,我只怕也冇得那么好的福气啊。”

“么子冇福气,只要我愿意,你接受就行。”秦媛笑着说,“只怕我攀交不起啊,你们的大会计家里。”

秦媛自从方志去县城学会计时在火车上向他发出信号后,再也没有主动找过方志。知青曾静茜走了,她也无须去找方志谈点什么,她想让其随缘吧。今天,方志娘病了,她又一次大着胆子向方志的娘发出信号,方志娘能知其中奥秘吗?

方志娘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她只笑着说:“孩子,快不要这么说,么子大会计啰,现在不是提倡为人民服务吗?当会计,还不也是为人民服务。”

秦媛将头斜着放在方志娘的被子上,满脸笑容地望着方志娘说:“伯娘,我这真冇看得出,您还有这样高的水平,知道为人民服务这回事,我妈可不如您。

方志娘将放在秦媛手背上的那只手移过来,摸着秦媛那满头秀发说:“我冇得你娘的福气好啦,能有这样好的女儿。”

此时此景,她们不是母女也胜似母女。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偎在床边。

“妈,你好些了吗?”

方志自己人虽在大队部的办公室里,但却始终放心不下躺在床上的娘。还没到下班的时间,他就离开了办公室回家来了。

方志支好自行车,听到屋内有人在说话,又接着说:“妈,你在和谁说话?”

方志娘现在精神足了,坐在床上高兴地说:“志儿,你看谁来了?”

“哪个来了?”方志一进屋见秦媛坐在自己娘的床边,吃了一惊,但马上镇定了,说,“啊,秦媛来了。”

秦媛忙从床边站了起来,望着方志笑着说:“听说伯娘病了,你又要忙大队上的事,我妈她要我过来陪陪伯娘。伯娘要个水什么的,我比你个做儿子的要方便得多。”

秦嫒本来是想说“我过来陪陪伯娘”的,但话到嘴边,她马上说成了是她妈叫她过来的。她自己来的也好,她妈叫她来的也好,这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她这一来,确实给方志娘带来了欢乐,驱散了病魔。

“真还搭帮媛媛来了。”方志娘望一眼自己的儿子,又望了一下秦媛,说,“她又给我按摩,又是煮蛋给我呷,还帮我抹澡换衣服,被她这么一搞,真比呷药要强得多,我现在是真的好多了。

秦媛望了一下方志,说:“伯娘,看你说的。”

方志娘又接着夸起秦媛,说:“志儿,你看啰,媛媛还将我娘崽的衣服都洗好了晒在外面的竹杆子上,你这样的同学真是难得呀。”方志娘的病已好了许多,现在她心里的知青小曾被秦嫒一来给淡化了。她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一对年轻人,打心里高兴,她刚才那句话是有意说给儿子和秦媛听的。

方志听娘这么说,微笑着对秦媛说:“我就谢谢你了,老同学。”

“不言谢。”秦媛接住了方志的话,回敬了一句。

秦媛回了句什么话,方志似乎没有听清楚,秦媛今天的出现,使他突然想起去年在火车上相遇的那一幕,那是个信号弹。当他和曾静茜两颗心紧紧相连时,信号弹在他的心中早已熄灭了,不存在了。在方志的心里,秦媛只是与他同学了好几年,他们的两颗心,至少方志认为是陌生的。

处于同学之间,且同学了那么多年,同学之间的友谊不能说没有。出于同学之间的友谊,秦媛今天的到来,就不能算奇怪了。方志也不能说不欢迎。更何况她还为自己的娘做了那么多的事情,真是感激之情不在言说,谢之深意也在情理之中,哪有不欢迎之道理呢?

“秦媛,你莫站着,坐啰。”方志认真地说着,“今天累了你,我来做饭,你中午就在我家呷饭吧。”

“你一个男孩子家,晓得做么子饭,还是让我来给你做吧。”

秦媛不但没有谦让说不在方志家吃饭,反而毫不客气地主动要求帮方志做饭,这是在方志意料之外的。方志无话可说,他还能说什么呢?来护理方志娘已是胆子够大的了,而此举更显露她的敢作敢为。

“志儿,你就让嫒嫒来做饭吧,你帮她烧烧火就行了。”方志娘吩咐道,“媛媛,今天中午的饭你就不要放茴坨。方志他隔三差五地不在家里呷饭,我还是节余了点米的。

“冇关系的。”秦嫒望着方志有点带讽刺的意思说,“方志间或不在家里呷饭,那就更要让他多呷点茴砣。您要晓得,他在外面呷饭根本就冇呷茴坨。

方志娘见秦媛这妹子敢做敢说,便微笑着说道:“我不是讲我家志儿咧,我是说你,你是客吗,怎么能和我们一道呷茴坨呢?”

“冇事,冇事咧。”秦媛一边说着一边就动手做起饭来了。

他们一个掌灶,一个烧火,不是一双,也胜似一双。

方志娘虽然还坐在床上,不能下床,但她此时的心里是乐滋滋的,曾静茜在时,自己的儿子和她打得火热,做娘的心里清楚。曾静茜的文静幽雅,且吃苦耐劳,她打心里高兴。她经常一个人暗自运神,曾静茜如真能成为自家的媳妇,那真是自己的福气,也是儿子的福气。现在,曾静茜走了,走了好几天了,方志娘的心还在极大的挂念之中。曾静茜这一走,还真的能回来吗?她不止一次地在问着自己。方志娘心里明白得很,读大学需要四年,儿子等不起啊。何况大学毕业后,小曾的身价变了。到那时,小曾还能瞧得起一个农民吗?虽说自己的儿子现在是生产大队的会计,这会计还能干一辈子不成,到头来还是农民一个。

方志娘为着儿子前前后后地想着,加之早晚气温的悬殊,洗被子又脱了一下衣服,于是乎便病倒了。

今天,秦媛的突然出现,似乎是天上掉下了一个林妹妹。方志娘慢慢明白了年轻人的心也为自己找到了宽慰。

现在,方志娘看到两个年轻人,一个在灶台上忙乎着,一个在灶下烧火,做娘的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她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

吃饭的时候,在秦媛的建议下将吃饭的桌子搬到了方志娘的床边。

“饭,你们两个呷好了。你们呷完后,将锅巴做点水饭给我呷就行了。”

“伯娘,呷点干饭吧,呷点干饭您的精神会更好些。”秦媛劝说着方志娘。

“我刚才呷过了你做的蛋汤,你伯娘有多大的肚子啊。”方志娘微笑着说,“我看着你们两个呷,胜于我自己呷。”

是的,方志娘看着儿子吃饭并不是一次两次了。儿子他爸走得早,那时靠她自己一个人的工分要养活娘儿女三个,确实很不容易,基本口粮都拿不回,每餐锅子里的饭哪能放开肚子装啊!她坐在桌边只能看着一双幼小的不懂事的儿女吃饱后,自己再掺和点水,做成水饭凑合着吃。女儿渐渐长大了,懂事了,见娘没有吃,也跟着不吃。娘女俩望着还不太懂事的方志吃,让他吃饱。后来,女儿能拿工分了,生活有了点起色,杂粮饭可以说能勉强吃饱了。这时,娘经常歪着头望着他们姐弟吃茴坨饭、茴丝饭在想着,什么时候能让他们姐弟吃上一餐白米饭啊。再后来,女儿出嫁了,知青们来了。知青小曾也经常坐在这张小桌旁,和她一起吃饭,她也经常望着儿子和小曾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她看到他们是那么地融洽,那么投机而高兴。

今天,方志娘看着儿子和秦媛俩人坐在自己的床边,面对面的吃着他们自己做的饭,做娘的又何尝不高兴呢。

秦媛听方志娘说看着她们吃胜过自己吃,她望着方志妩媚一笑,说:“真的呀!”

方志见秦媛送来一眼秋波,便像姑娘似的低下了头。

“志儿,”方志娘说着,“你下午大队上还有事做吗?”

“我这些天正忙着向公社搞报表,怎么冇事啊。“

方志低着头不敢望秦媛,一边吃饭一边回答娘的问话。

“不要紧啦,你去忙你的,这里有我咧。”秦媛毫不怯生地望着方志说。

“孩子,你下午还是回去出工,虽则现在工分不值钱,但冇得工分还是不行。你伯娘现在已经好多了,不能再麻烦你了。”

方志娘望着眼前的一对年轻人,直觉得好笑。男孩子倒像女孩子一样,低着头不敢正视对方,毫不自在地往口里送着饭,而女孩子却大大咧咧的,一点陌生感都没有,似乎是餐桌上的主人。做娘的又怎能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心情,又怎能知道他们已有的过去。

“伯娘,你就让我在你这里偷一天懒吧,反正我也跟我们的队长请了假的,麻烦您就不要说了,这有么子麻烦的咧。”

“孩子,你来了之后,哪里偷了懒啰,始终忙个不停。”方志娘望了望自己的儿子,又望着秦媛继续说,“我是怕你耽误了出工,再怎么说都得靠工分呷饭啊。

“说真的,伯娘,我家里并不稀罕我那六分工。六分工值多少,一到年关决算,几分钱十分工的、两角钱十分工的很普遍。而你们生产队倒好,每年都能保持在每十分工获四角钱左右的单价,那真算是蛮不错的。”秦媛一边吃饭一边说了这一大串。

“孩子,哪怕工分再不值钱,冇得工分总还是不行啊。”方志娘感叹着说道。

方志很久没有说话,他也不想谈论这无边无际的话题,他想错开她们的所谓工分论,于是乎说:“妈,我去帮你弄点水饭吧。”

“我去,我呷完了。”

秦媛连忙站起身来,朝厨房走去,她唯恐方志会走在自己的前面。

中午饭吃过之后,秦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方志,你下午还是去大队部忙你的事,你的娘就交予我好了,我不会让她饿,不会让她渴,更不会让她凉。只有一宗,你的报表不能出差错噢。”

秦媛说话的神气似像一家之主的样子,说完后望着方志又娇媚地一笑。

方志娘听在耳朵里,看在了眼里,乐在了心里。加之喝了点水饭后,恢复了很多元气,精神也爽多了。

整个下午,秦媛始终陪伴在方志娘的身边,哪里也没有去。她们拉着家常,感情非常融洽。秦媛给方志娘讲着她自己小时候读书,是怎样与方志在班上争抢名次的。尤其是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方志未拿到班上的第一名,哭着脸不肯回家。自从那次以后,学校就再也没有在奖状上写上一二名了,都只写些优秀学生或三好学生之类的字了。

“现在我们都已长大成人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争了。”秦媛最后说着。

“那未见得吧。”方志娘有点逗趣意思地说,“你上午不是说要给我做女儿啵,这不明摆着要与我家方志争娘了。”

方志娘现在当然明白了,秦媛想做女儿只是一个借口,但方志娘也不想将灯笼挑破,她只是有意无意地将了秦媛一军。

“娘是不能争的,娘是我们两共同的。”秦媛说完后,脸上马上泛起了红云,并伸了一下舌头。

“娘是你们两共同的?假如我家方志不肯呢?”方志娘有点故弄玄虚地说着。

“他会肯的吧,伯娘。”秦媛这一下不能望方志娘了,只低着头说。

方志娘的一只干巴巴的手握着秦媛的手,另一只干巴巴的手抚摸着秦媛那终年被太阳晒成了油青色的细嫩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孩子,我是巴不得的事,只看我有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啊!

“你一定会有的。”

秦媛和方志娘倾谈着,病魔也随着谈话的深入而慢慢消退了。

方志娘在动着,她想下床了,秦媛连忙说:“伯娘,您还是躺会儿吧,不要起来。”

“现在头已经不晕了,我起来走动走动一下,到外面去晒晒太阳。人啦,就困不得,越困就越病。”

秦媛一手扶着方志娘的胳膊,一手拿着把椅子,从屋里来到屋外的走廊上,然后扶着方志娘坐在椅子上。

方志娘这第一次让人服侍着,她尽情地享受着被人服侍的感觉。

自己的女儿未出嫁之前,待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虽则自己未生过什么大的病痛,就是偶尔有个头痛发烧,也从未像秦媛这样细心的照料和服侍。当然不是女儿不孝顺,而是没有这个必要。这几天病了,儿子忙里忙外,忙得不可开交,虽则他时时在关心娘的病情,但男孩子有男孩子的粗心,又哪能够比得上女孩子、比得上秦媛呢!

仲秋时节的太阳,已不十分火爆火辣。方志娘坐在太阳底下的椅子上晒着太阳,觉得蛮舒服的。而秦媛陪着方志娘晒太阳,她却觉得有点火辣辣的热。青年人么,血气刚方。好在她长年累月在太阳底下劳动,晒惯了太阳。这个时候的太阳,对于她来说就根本不在乎。




作者简介

甘宏大,湖南汨罗人。岳阳市作协会员,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岳阳日报》和多家知名微创。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枫树村》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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