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一宿 作者:蔡进 全国大学即将恢复招生考试的消息像春雨一般,给知青久旱皲裂的心底带来一丝滋润和安慰,可走招工招兵这条路的必然是极少数,绝大多数知青还是感觉前途渺茫。甚至有下乡七八年的老知青,自觉没有出路,就开始剑走偏锋:不出工,昼伏夜出,要么挖别人祖坟淘取古董,要么跳“丰收舞”牵走人家鸡鸭,要么帮人追账,充当打手。管理知青成了当地知青指挥部(地方音“纸火铺”)令人头痛的烫手山芋,每个知青都可以报名参加高考,这无意中增加了一个出路,而且同处一样的起跑线,相对客观公平。当然此路走不走得通,全凭个人运气。 我开始着手准备,先写信托付亲友从城市寄来极为有限的学习资料,然后利用业余时间捧起了久违的课本。 我们这一届虽然说是高中毕业生,但在学校读书期间今天学工,明天学农, 再加上大批判运动,花在学习课本上的时间很有限,有块高中生的牌子,实则初中生的瓤子。我读的学校文革前都是名校,校园内有孔庙,有牌坊,也有传统的好老师,但“五四”运动之后,至圣先师就下课了,再经历次运动和文革大浪淘沙,文庙里的塑像早归尘土,匾额不知去向。圣洁的地方改成校办工厂,生产硫酸亚铁,污迹秽水糟蹋了整个庙院。史学界考证孔夫子为“野合”私生子,学生把孔子蔑称为“孔老二”,所以先师也不“先师”,名校也不“名校”,师道也不师道了。 寝室窗户上糊的报纸被西北风吹得呼呼作响,窗外的冬水田表面已覆盖一层薄冰。我穿两双袜子,把两只脚放在火盆两边取暖,每天灯光亮到三更时分才熄灭。 同寝室的黄老师给了我巨大的支持。他抽查我背诵,为我修改模拟作文,到了周末还邀请我去他乡下的老家改善生活。他习惯性地随手递给我“朝阳牌”纸烟,烟味不好受,但当时递烟是一种友好的表示,接受就是相当于接纳了友情,于是我也开始吞云吐雾。 高考考场设在离公社三十余里的县中学。 学校批准我三天假,时间足够宽裕。我提前一天坐首班车到达县城,我背了一个洗的发白的军用帆布书包,里面就是一只钢笔、两只铅笔和一个刨笔刀,还有一份自拟的复习提纲,一个军用水壶是借黄老师的。 县级公路为碎石混合柏油路面,蜿蜒曲折,差不多两个半小时才到县城汽车总站,车站里外背包的携伞的,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早就听闻附近有座七曲山大庙,香火旺盛,虽然我不信迷信,但毕竟是一个享誉四方的名胜古迹,可以借此一游打发时间。我看到有司机在大声吆喝,要去大庙的上他的专车,于是临时起意,钻进他的面包车。 半个多小时后,我来到古松古柏点缀掩映的巍峨庙堂大门口,几乎没有看到游人,我到售票处却门窗紧闭,上面有一纸告示:室内修缮,暂停接待。 我不太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当时好多文物保护单位都划入“四旧”,不让它侵蚀革命群众的心灵,然后用“内部修缮”四个字掩饰真正原因。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背后有高人指点,通过此途径把老祖宗的精粹尽量保留下来。 售票处右侧有一石壁,上面凿刻有大庙的简介,原来七曲山是文昌帝君张亚子的发祥地,庙里的主殿供奉着他的神像。张亚子是晋朝人,出生在四川凉山的越西县,后来举家迁到七曲山,一生行善,深受百姓喜爱遂敬崇为神。唐宋元明有九个帝王给张亚子加封,逐渐让这位地方小神变成天下共祀的大神,专司功名,文运和利禄。 看来我走对了路,托神仙保佑我明天高中及第。沿着围墙信步走一截,可以望见墙内的魁星楼的飞檐翘角,传说魁星主管文章兴衰,主宰读书人的前途命运。 再往前行,就是一溜地摊,是附近农民在摆摊卖菜。其中有一位老者坐在木头方凳上,面前铺一张肮脏的塑料布,上面摆有几本旧书。瞥了一眼看见书名,有《奇门遁甲》、《易经集萃》等,书旁边有一个紫檀笔筒,里面插有十几根竹签。 老人家看见我俯首张望,即主动开口招呼我,要我抽签。我问多少钱,他左手三个手指撮合在一起,表示三角钱,我没有零钱,就递给他一元钱。 三角钱当时在餐馆可炒两盘黄豆芽。 我好奇地蹲下,老者双手抱起笔筒使劲摇了很多下,然后停下来让我抽签。我犹豫片刻,立马果断地随机抽出一签,然后交给他解读。 他看了一眼签上的标记,然后对照桌子边沿上排成一行的折纸,抽出一份给我看。 我迫不及待打开,出现四行禅语: 隔窗杨柳曳丝长 一架蔷薇满园香 映水柔条皆秀茂 原来作个探花郎 我默读了一遍,大致理解意思,心中暗喜,但怕另有隐喻,遂交给老人,让他解说。 他接过纸条,看了一遍,对我说: “本是读书人,迟早要回城。农村走一转,假扮农家人。看你样子该不会是知青吧?” 我很惊讶,他不认识我竟然知道我是知青,可能从我的口音判断,因为我外表与农民无异。我向来不会撒谎,老实回复说才从玉石公社过来,明天参加考试。 老先生说我抽的是上签,很吉利,保证顺利考上没问题。我对他说,听说算命往往是反意。老人微笑着回答:又不是做梦,做梦才是反的。 “吉签看顺,凶签看反",老先生边说边找我零钱。听了老先生“吉言",感觉就是一个闹剧,知识青年自诩有知识,毕竟还是被一个文化不高的老农轻易骗了。 回到县城,穿街走巷,拐弯抹角,在靠近考场的一个小巷拐角处找到一家简陋客栈,价格便宜,就办理了留宿手续。 经过三个月的知识强化,感觉脑袋要炸了,死记硬背的东西塞满脑子,精神高度紧张,走路都感到头重脚轻,像是踩在晒坝堆积的棉花上。 最后断然下决心当晚不摸书,让大脑细胞充分休息,舒缓压力,出去散散步。出门不远,抬脚跨进一个门口写有甑子饭三个字的小饭馆,要了一份回锅肉和一份素莴苣,痛快饱餐一顿,很是开心。出得餐馆不远,看到一家小剧场,门口挂一列木牌,上面用彩色粉笔写着系列川剧折子戏的剧目。售票员说当天演出“迎贤店”。没有过多思索,我摸出三毛钱卖了一张入场券。 剧场很小,每人面前放一盏盖碗茶,很快,锣鼓音乐响起来,声音嘈杂刺耳,动静比京剧大很多。一位演员,男扮女妆成一个俗里俗气见钱眼开见风使舵的老妇人,神态逼真,活灵活现,很是逗人开心。零零落落的观众不时鼓掌,放肆地哈哈大笑。 我好久都没笑了,几乎忘了笑的滋味。用手摸摸脸,感觉粗糙僵硬,像是一张板,看见演员惟妙惟肖的动作,也终于绽开了笑容。 一笑解百愁,我立刻感觉情绪轻松了好多。 川剧闭幕,起身走在街上,晚风一吹,顿觉精神为之一爽。有点像武松过景阳冈,走在青砖铺就的地面脚步稳健,起先的飘忽感也没有了,生出一股豪气,自信明天考场定有斩获。 回到客栈,标准间新添一位客人,一攀谈,原来是另一公社的知青,也是报考外语专业。于是我们惺惺相惜,利用最后一点时间,互相用英语简单对话,不知不觉已超过午夜。客栈房间篱笆墙用竹子和黄泥混合筑就,隔影不隔音,隔壁有个中年人突然大吼:“吃毬多了,半夜三更不闭眼,还在说鬼话!” 我们对视一下,立刻意识到已是深夜,这样做不合适,过错在我们一方,于是草草洗漱,关灯睡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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