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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18)

 新用户75021kDM 2022-10-25 发布于江苏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壬申。
我前一日因灵宝祥瑞一事刚得了圣上嘉许,得赐彩帛,请同僚们在酒肆欢聚,今日轮值尚有些许宿醉,差点晚了点卯。
到了申时,文案公事已了,但还未到散值时刻,我与同僚裴轩陪王舍人到庭中闲步,今日阳光和煦,庭中几株青松翠盖如云,红梅怒放,一群寒雀栖在廊庑檐瓦上梳理羽毛,碧天澄肃,不远处宫城阙楼高耸。
同僚裴轩是开元十四年的进士,诗文善描景物,他出身河东世家,家资丰厚,上旬刚花费数万钱刻印了诗文,还赠与了我一卷。此时立在梅树前,梅香盈鼻,我想起了他卷中两句诗,“梅开斜阳暮,玉笛吹未休。裴兄,这两句何其佳也!“
裴轩面露得色,但笑不语。
一旁的王舍人品味这两句,也点头赞许,道:“此时正合这诗意,可惜无人吹笛。“
裴轩道:“家中一乐伎善笛,下旬休沐日请两位去我家南园赏梅听笛。“
我欢喜答应,“早已听闻裴家有名种梅花,正想去叨扰。”王舍人也答应前去。
正说话间,忽然外面人声喧闹,杂有戎甲兵械之声,我们俱一惊,遣吏去看,小吏出去,一刻后跑回来,惶急道:“外面兵马纷纷,宫门内外都是禁军,问人俱不知何事。”
王舍人白了脸,声音颤抖,“莫不是。。宫变?“
我们三人他最年长位高,经事最多,他这么说,我和裴轩都两腿发软。本朝数次宫变,皇室自相残杀,血流成河,虽无人敢议论,但为官者皆心知肚明。
我一颗心急跳,“该如何是好?“ 惶然四顾,中书省衙门并无兵卒把守,一半人去了骊山行在,此时只有三十多个文弱书吏,各官员仆从又都在宫城外,进不来。
还是裴轩最先定了心神,唤人将大门紧闭,栓上门闩。官员们避到里间,吏员们聚在外堂,人人失色,惊恐等待。
过了一会儿, 外面有人拍门,无人敢去开门,拍门声猛烈起来,还有呼唤声,我们都不敢应答,裴轩命一个小吏去探视,那小吏抖索着走到门外,站着不动,侧耳 听了会外面声音,往前去开了门,一个人撞进来,叱责:“尚未散值,为何闭门?!“
我听出来人声音,是韦主事,急忙出去迎接。
韦主事衣衫满是尘土,额头滴汗,进来先向王舍人匆匆施礼,然后道:“国有大事,圣驾后日回宫,现有各类待拟诏旨敕制与若干急务,侍郎命所有中书官员不得擅离,昼夜轮值,切勿缓误违失。“
我们面面相觑,王舍人问:“到底出了何事?“
韦主事道:“安禄山反叛,太原已失陷!“
“什么!“ 众人无不失色。
“安禄山驻兵幽州,距太原数百里哪!“ 王舍人胡须都震颤起来,”这。。这。。。如何这般迅速?莫不是误传?“
韦主事摇头,“已先后接到太原府与平原郡急报,约是六日前,安禄山率蕃汉兵十余万,贼势悍猛,沿途各城无一能挡,太原尹已被贼所诛。”
王舍人惊道:“太原尹杨光 翙是杨相族人。”
韦主事低声道:“安禄山起兵正是打了诛杨相的名号。”
韦主事从骊山一路疾驰回来,已是疲倦之极,交代了侍郎吩咐的事,王舍人便让他去歇息,又分配了各项事务与众人。裴轩父母亲族俱在太原,心慌意乱,忙着去打听消息。我当晚便留守值夜。
癸酉,朝廷任郭子仪为灵武太守、朔方节度使,宣封常 清自安西入奏,至骊山行在。
甲戌,以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兼御史大夫,令募兵 三万以御逆胡。
戊寅,圣驾还京。以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以卫尉卿张介然为陈 留太守、河南节度采访使,以金吾将军程千里为潞州长史,并令讨贼。
甲申,以京 兆牧、荣王琬为元帅,命高仙芝副之,于京城召募,号曰天武军。
当日我散值后驾马回府,只见街上一队队新征的兵卒,这些兵原来是京城贩夫走卒,天下承平已久,京中百姓从未上过战场,此时穿了武库中存放多年未用的戎衣,手持兵械,姿势笨拙,周围妇孺老人啼哭送别,领队的吏员大声喧呼,催促前行。
我停住马,看着这些新兵,其中有新婚者,妻子穿着罗襦,面上尚敷红妆,忍着泪跟在一旁叮咛嘱咐,有瘦小刚成丁者,还撑不起戎衣,别了父母,茫然跟着队伍,有髭须泛白者,妻儿牵衣哭泣,不忍放手。
此次募兵十万,城中民户除官宦之家几乎都有男子应征。回府路上经过其他几条大街也尽是征夫,中间将领骑马点检,车辚辚,马萧萧,尘土漫天,到东市时,看到有些店铺已经关闭,过了东市,尽是高门大户,守门的仆役比平日多了,神情也不似平时散漫,还有几家仆役持枪提棍,颇为警备。
晚间,我与公主皆辗转难眠,最后公主索性起身,说要出去散散,侍女们围过来给她穿了大毛衣裳,我也跟着起来。
夜寒刺骨,侍女手中灯笼照见地上一层白霜,公主拢紧裘衣,让我扶着慢慢前行,树木墙垣皆是黑影,池水冰冻无声,只有楼阁上的瓦片流着幽幽月光。
公主命人开了滴翠楼,仆役侍女忙着升起炭火点香炉,又扶梯挂灯,公主携着我的手,半靠着我上到顶楼。
我与公主凭栏而立,此时明月正在中天,照着长安城,城中条条大道纵横,重重屋宇,星星点点灯火,不见尽头,北面大明宫楼阙巍峨,东面兴庆宫是圣上居所,灯火通夜不熄,深夜里重楼飞檐在灯光中隐约浮动,彷佛梦境。
楼上风大,吹的人面孔发痛,裘衣虽厚,却挡不住寒气。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晃,灯影在地上与窗扇上忽长忽短,众人都缩肩拢手,公主打了一个寒战,我搂住她,“这儿太冷了,回内院吧。“
公主没有动,她看着远处宫城,“长安已逾百年没有战火,“ 她呵出的白气,在寒夜里转瞬消失,”圣上也享了四十三年太平天下。“
墨蓝的天空遥远沉默,栏杆冰冷似铁,公主靠着我,貂裘下她瘦弱的肩头顶着我的胸膛。
静夜中一阵阵声音清晰起来,公主问我:“这是什么声音?“
我也听到风中阵阵敲打声,并无节奏,咚咚低沉,东西南北都有,不断起伏,在长安各处响着。
“这是妇人们在捣衣。妇人织布,再用木杵捶捣,捣平了可以裁制衣裳。” 霞儿道。
向来秋夜捣衣,如今已是年末,大概是急促间为征人们捣衣。我告诉公主:“这两日朝廷募兵十万,城中妇女应都在连夜纺织,赶制征衣。”
公主点头,对霞儿道:“嘱咐下去,明日将府里耐穿的布料都捐到武库去,给出征的将士制 衣。”
霞儿应是。
我道:“昨日圣人命开左藏库取帛万匹,奖励踊跃投军者。”
“那些布帛堆在库里此刻 不用,更待何时?”公主道。
在楼上站久了,熟悉了风的呼啸,城中万户捣衣声便愈加清晰,一声声,短促焦急,围住滴翠楼。
她叹息一声,“我庆生时宗室女眷聚在此楼中, 圣手贺怀智从宫中来,弹琵琶新曲,何等畅快,何等闲适。” 灯烛摇动,暗影时时盖住她的脸:“那时荣义也在。她大婚时珠宝珍玩成箱整担,如今都在官库中了。“
我知道安禄山起兵的消息一传到长安,安庆宗就下了狱,但不知是否连累荣义,“郡主现在如何?“
“她是谋反逆臣之妇,现关在大理寺。“ 公主冷笑,”嫁不由她,叛不由她,罪名却逃不脱。她是宗室里最乖巧机灵的女子,嫁给安庆宗只十日,成了阶下囚,无人理会,连父母兄弟都不认她了,你说这血脉亲情到底是什么?“
“公主能救她吗?”
“我大约能保她性命,封号和富贵是保不住了。” 公主不想再说,“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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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四载十二月整个朝廷在不安与焦虑中度过。
十二月丙戌朔,安禄山于灵昌郡渡黄河。辛卯,陷陈 留郡,杀张介然。甲午,陷荥阳郡,杀太守崔无诐。
丙申,封常清与贼战于成皋罂 子谷,官军败绩,封常清奔于陕郡。
丁酉,安禄山陷洛阳,杀留守李憕、中丞卢奕、判 官蒋清。
高仙芝镇陕郡,弃城,退守潼关。此时由长安百姓募兵而成的天武军已死伤过半。
丙午,圣上下旨,斩封常清、高仙芝于潼关,以哥舒翰为太子先锋兵马元帅,统领天下兵权,他本因风疾不再领兵,此次重新出山领河陇兵守潼关。
哥舒翰镇守安西十几年,战无不胜,封常清、高仙芝威名在他之下,此时朝廷又集齐河朔陇西边军,潼关有二十万大军,朝野上下寄予厚望。他进军当日,圣上临勤政楼,为之壮行,其后百官出城,在东郊为征军饯行。
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三军收了帐营,肃穆待发。军前设立酒案,杨相带领御史、侍郎等高官正举杯致辞,与哥舒翰践行,哥舒翰身后一排将领。
我等低职官员列在众人后面,在我旁边,韦主事与裴轩低语:“此次朝中大将全部出征,你看,那是王思礼、钳耳大福、李承光、苏法鼎、管崇嗣及蕃将火拔归仁。“
裴轩低声答:“朝廷一开始被叛军打了措手不及,此次哥舒翰任元帅,领二十万大军,必定破敌。“
“望早日平叛。昨日急报,陕郡太守窦庭芝走投河东。贼使崔乾祐守陕郡。临汝太守韦斌也降于贼。“
他二人都有兄弟在陕郡为官,陕郡被陷,便不知生死,所以心思重重。我听闻叛军若遭抵抗,每攻下一城,必定屠杀当地官吏,甚至屠城,以致叛军所至,多有官吏弃城。裴轩父母族亲在太原,音信不通,更是忧心。
过了会儿,裴轩低声又道:“我打听到崔乾佑是博陵崔氏族内破落户出身,刚愎酷烈,杀人如麻,恐怕我那兄弟。。” 他不再说下去,韦主事双眉紧拧,也不发一言。
我有心出言安慰,但看他二人脸色,恐怕说什么也无用,若是他们兄弟降敌,便是罪臣,将来朝廷收复河东,他们难逃罪咎,若不降,现下却难保性命。
我见到随军有十数位文职官员,高迪竟然在列,他穿着八品官服,腰挎宝刀,神色飞扬,旁边马夫牵着他的黄骠马。原来战事一起,他便又回到哥舒翰帐下了。
此时践行已毕,哥舒翰拔刀誓军:“不诛安禄山,誓不回还!“ 三军振吼,将领们翻身上马,战马嘶鸣,车驾隆隆,步卒们踏步激起漫天尘土,往潼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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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五载春正月乙卯,圣人御宣政殿受朝。其日,禄山僭号于东京洛阳,窃号燕国。
朝廷斩安庆宗,传其首与长安各城门,安庆宗妻妾一并受诛。
当日散值后我让仆从们先行回去,我绕路过往日安府。安庆宗下狱前任太仆卿,圣上御赐宅邸和奴仆,宅邸占地数十亩,亭台池苑,冠绝京师,往日宾客盈门,今日冷冷清清,封条贴在大门上,兵卒看守。过其宅,仍见梅枝探出墙外,墙头生草,鸦雀隐隐在荒园中鸣噪。
我信马垂鞭,漫行街坊。黄昏时分,寒雨凄凄,街市冷清。
无意中已经行到城南庄严寺处,这寺院平时法事斋会不断,今日竟也闭了门。我停马在寺外,见寺内佛塔高耸,庄严寺佛塔有三百尺高,天下伽蓝,莫与能比,此时在阴雨中,佛塔上层层檐铃,几百只一起微微摆动,玎玲不断。从前寄居佛寺,这样的铃声一到风雨天便响起。我仰面看着佛塔,忆起旧时滋味。
寺中暮鼓沉缓响起,我转头看向南方,城墙外遮住视线,城外原野上,夜在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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