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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焚:阴影

 甬上张洋 2022-10-26 发布于浙江
人究竟是脆弱的,也许基于某点看是那样。
两年前,在一个县里供职。那个小小的城很巧妙地被太行的连山包围着,形势看起来有着一倍于它本身的险要。设若真打算看见它的面貌,委实算不得一件难事——只消找一幅山水画来就得了。那幅画的作者,能在其一角的险峻的栈道上添涂一匹送文书的马,那就更好。况且由驰骋的马,定当更清楚地窥到这小城塞的精髓。
唯其在山里,也就来得和平原不同。譬如平原的人,总爱对着外乡人夸张自己本土异常富裕,学校如何多,生意如何茂盛以及缙绅的势要。尽管他一不是商人,二不曾读过书,家世也从不曾荣耀过。这里却以枪支多寡作光荣的标准。反面,也就恰恰地表明——这儿的人不是好惹的。
以武器诱耀着的地方,是多么可怕的简陋和愚蠢,自不难想象到。作客的人,总很容易惹起土著的反感,常在外面谋生的人都知道。日常行为受着限制以及自发地拘谨,也自是意中事。况且做事远非养生,所谓痛快不痛快是谈不到的。不过,到一个眼生的处所,总有几天好玩,就以这个小县城里说吧,女人头上的大白布巾,男人的辫发,还有“梁山泊”式的战带,以及难以形容的含着某种意味的褡裢。但是这些东西,初看本很别致,久而久之,就有如一挂红纱灯,渐渐减了色。又老是无变化地沾在人身上,犹如曝干了的游鱼,经不起玩味就会令人生厌。况且生活在我们这一代的人,多少都有些不幸,也就是心境很易于起变化,持久性薄弱。加之,机关只是机关,并不如字的表面,带几分阴森的活气。它完全是死的。我们供职的人,也就跟着整天死一般地闲。
忙得死去活来的人,老梦想着:上天赐福,得一个空儿休息一下吧!——其实,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空闲的人,反而感着一天的时间太长,而所有的空儿太多,想到有事情做比较幸福了。于是消闲的花样,在这死的日子里很容易地觅到了,如下象棋、打麻将。但这些究竟是困在一个所在的玩意儿,而且来得也太费心机。弄到再也无以排遣之际,有的人连抽鸦片的事情也干起来了。
这其间,同事中我最熟识的,就是那被称为粗中有细的周天成,河东籍,人个子高得出众,几乎是个百事通。他曾经混过十多年的行伍,会划各种各样的拳,会赌三门五行的博,还会做“生意”。所谓做生意,在他有两种解释:一是当土匪,一是真正地做生意,那就是卖鸦片了。
这两种行业,他都干过。
当了十几年的兵,他曾抢得过一个排长,当日混营头很捞钱,只要能握得一个火夫头,都有烟抽。后来因为自己爱“热闹”,就率性摆了几盏灯。看他烧烟泡的技术,就不会怀疑——据他说,烟有两种烧法,自己吸的不算,单只“行龙”,第一掺灰,和着来又不成,必须外面泡一层膏子;再一手儿,就是兑少许的红糖和面粉,烟要烧得嫩。合计以上得另外酌量羼入若干花椒。
他拿起烟签,是如此顺手,仿佛女人用她们的绣花针。烧出来的泡子肥大,而且吸着上口,黄得像枣瓤,能扯成一条线。但是他自己却不能多吸,大约三五筒就可过瘾。
他是个“老粗”,就是说不识字,但很爱耍斯文,更爱发牢骚。
“小红姐儿,您瞧?”
“哪里话,俺这井底的青泥蛙,怎就敢褒贬周大爷,又没吃猩猩胆!”
“哼!老子不是吹牛,这行头干过好几年咧!”
周天成满意地笑着,用手拭净枪嘴递给我。这时他已过了瘾了。要说“瘾”,未免冤枉他。如同我,不过玩玩而已。生活在这儿的人,哪个不会玩玩!
这个化外的世界,确有八分神仙气。就在数十里之遥的深山里,海洛因公司据说有六家之多,最大的一个设厂在东山。有枪千棵以上,谁也无可奈何他得,实在谁也不奈何他。这恰恰反映了中国二十年来的缩图。不过周天成绝不抽“老海”。一因为太损人,多半为着那东西太没味儿。这话我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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