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96 期〓 文|郝封印 编辑|王成海 我的家乡现在属河北省邢台市开发区管辖,大部分耕地被收购、租赁或挪为它用,可改革开放以前却是标准的中国农村 ,春有麦苗夏有荷,冬有芦苇秋稻香,不过主要还是以种线麻为主。我家乡的名字叫郝麻村,附近还有赵麻村、任麻村、王麻村等十多个从前以种麻为主的村庄。不清楚老祖宗几百年前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迁来时就带来了麻的种子,还是这里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适合大麻生长,这里的乡亲们对线麻情有独钟,对麻事也乐此不疲。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出自《诗经·劳动·东门之池》,由此可知种麻已经是我国历史上一项重要农事。线麻经过揉洗梳理后,得到比较长而耐磨的纤维,成为古时人们衣料的主要原料。白色麻布制成的衣服,不加彩饰,叫深衣,是诸侯、大夫、士日常所穿;洗漂不白,保留麻色的粗麻布,就成了劳动者的衣料。 我们这里种的是普通的线麻,用种子繁殖,为条播,行距30厘米左右,需要间苗定苗、中耕锄草、追肥灌水、消灭虫害等。大麻未开花前期,近看,漫山遍野都是三四米深的青纱帐;远看,仿佛是纯绿色立体的海洋。大麻开花时节,三四米深的青纱帐又缀满五颜六色娇艳欲滴的麻花儿,绿底衬托下五彩斑斓的花纱帐迎来彩蝶飞舞,群蜂齐鸣。听老年人说当年日本鬼子从南宫进兵邢台时路过这里,乡亲们都钻进了这漫无边际的青纱帐,才躲过一劫,所以每到收割大麻季节,他们总会指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麻田絮絮叨叨地对子孙们说,这是“救命麻”!
拔完后紧接着就是去叶,这项工序我们本地叫“shào麻”,就是用麻铲把大麻上的叶子斜着削去。麻铲是“shào麻”的唯一工具,连木柄长一米左右,两面是刃,和现在击剑比赛用的宝剑差不多,也有铲鞘。小时候有一次我偷偷拿着家里的麻铲耍着玩儿,还曾经挨过大人一顿臭骂。当年在生产队里干活,头裹湿巾赤裸上身成群结队的男人们,站在宽阔的原野里,露在烈日的暴晒中,一手把大麻根向上、稍向下高高擎起,另一只手紧握麻铲,左右摆弄,上下挥舞,那阵式还真有点儿像韩信的“沙场大练兵”,他们身后去了叶子摆放齐整的一堆堆大麻,更像被他们奋力拼杀后倒在地上的一个个俘虏兵。 大麻削枝儿,去叶儿,断头儿,捆成大腿粗细的一捆捆后,全村男女劳力齐心协力来沤麻。女劳力搬运麻捆,男劳力站在沤麻坑里双手一捆一捆接应。虽然上有酷日,下有污水,旁有蚊蝇,又脏又累,男女都在全身心地投入战斗,但也不乏打俏骂浑者。叔侄之间用麻捆在水中互相投掷,叔嫂之间借泥水于岸边相互挑逗,在嬉笑怒骂之中尽释前嫌之际,为繁重紧张的劳动场面平添了许多喜气。每当这时,辈分大的只管听,姑娘们只管看,更多的是起哄打哈哈。互相之间多了几分融洽,多了几分激情,少了几分劳累,少了几分忧愁,脚步更快了,干劲更大了。 沤麻不怕脏水塘,水塘水浓度大,微生物多,麻皮沤得快沤得好。沤麻过程会产生氨气等恶臭气体。清水塘不宜沤麻,养鱼塘更不能沤麻。大麻的沤制过程其实就是利用一定温度的污水,导致麻皮与非纤维组织氧化后互相分离的过程。如果说“出淤泥而不染”,是喻莲的高洁;“烈火焚烧若等闲”,是赞石的顽强;那么“烈日臭水腌臜身”,则是说大麻的成才经历,这如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柯察金或《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一样,任何人或任何事物,都要经历过一番磨难或修炼,才能终成“正果”。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虽然晒麻这活年年要做年年做,但大多数人不会做或做不好。特别是第三步,扎得紧了转不动,扎得松了转不成,扎得靠下不能转,扎得靠上乱麻蛋。即便扎得不上不下不松不紧,两只手放的位置不对,旋转的角度和力度吃不准,照样散不圆放不稳,结果只能一棵一棵摆弄,又费功夫又费力,还要受上年纪的气。如果把当年晒麻场上老农们正在一捆接一捆一个挨一个的像玩杂耍一样干净利索的撒麻现场做成抖音,即使不用美颜和道具,也绝对能受到当代人的普遍点赞——“无他,唯手熟尔!”。
我国长期处于封建社会,群女起舞仅见于宫廷;接着迎来民主革命,故女人放足始起于现代;新中国成立后,男女平等,同工同酬,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妇女解放。古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今有迎风展臂淑女,对月舒怀节妇。伏蝉高歌,夏虫低吟,秋风抚琴,溪水伴唱。百十来女人聚在一起,白秸秆、棕麻皮、花布衫、黄土地、黑发髻、红头绳,攒动的人头、舞动的双臂,皎月当空,微风轻拂,在旷野油绿的大背景下,这一切一切,不就是乡间最美的巨幅画卷吗!史上为什么只有《清明上河图》而没有《伏天麻事图》呢?! 剥好以后的麻坯以一大握子为单位,按质量优差分成等级。三四握子麻坯合在一起,拧成一大握子;二十大握子麻坯摆齐放平捆扎结实叫一捆,有五六十斤重,按标准打捆。装上车,就可以运到供销社收购站或棉麻公司换钱了。当年生产队最先进的交通工具是软车(橡胶轮胎马车),把麻捆装上车,您可以搭个顺风车;躺在堆积如山,洁白柔软的麻坯上,在“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的歌声中,实现人们旷日已久的致富梦。 大麻丰收了,也可以留下一部分备用。生产队可以把它合成大绳或小大绳,做牛缰绳、驴套绳、马车缆绳、抬石头大绳等,其次还可以分到各家各户,纳鞋底、缝麻包、拉小车、做商品。
时光荏苒,随着尼龙、塑料制品的出现,和人们对大麻这种植物本身实用价值的全方位认识以及经营体制的变更,大麻种植在上个世纪80年代逐渐淡出家乡的农业生产范围。当年救过命的那片青纱帐成了果园,过去的沤麻坑成了宅基地,各家各户的麻铲早已不见踪影,几个晒麻场也成了板材加工厂,拔麻、沤麻、剥麻这些农活对于村里80后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是天方夜谭。随着新农村的建设和城镇规划,用不了多长时间,恐怕我们这几个“麻村”的村名,也将成为历史。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间”,这是明朝进士官至兵部尚书的于谦做的诗。相传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天走到一座石灰窑前,观看师傅吟煅烧石灰。只见一堆堆青黑色的山石,经过烈火焚烧之后,都变成了白色的石灰。他深有感触,便吟出了《石灰吟》这首脍炙人口的诗篇。“千锤万凿”“烈火焚烧”“粉身碎骨”,说的都是石灰烧制的具体过程,字面上是咏青石白灰,实际借物喻人,托物寄怀,表现了诗人高洁的理想。我想家乡的大麻不也是经过了“手拔铲削”“沤制暴晒”“ 折足剥皮”的生产过程吗?大麻它整个生长期是青的,而成品则是白的,剥皮后的秸秆更白,这不正好说明大麻这种植物也具有“直、真、青、白”的品质吗?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吟出了以下诗句:生性耿直不旁逸, 沤制暴晒璞归真。折足剥皮白品质,手拔铲削青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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