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封面·湿地公园的虞美人

5月9日。

虞美人是一个人，她就是西楚霸王项羽的爱姬，虞姬。看来司马迁是一个绝对的男权主义者，在整个关于项羽英雄事迹的追亡逐北的叙述中，虞美人完全没有获得出场的机会，直到项羽不行了，被围垓下，四面楚歌，虞姬才姗姗来迟，而且是与一匹马同时获得尊重的，这就是项羽的乌骓马。最终，据说一人一马，一自刎，一投江，悲剧至极。

这是一个典型的东方故事，无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村妇乡姑，乃至于高端的青楼戏子，皇家贵妇，为爱人殉情，都是霸王别姬的翻版。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霸王别姬的文字，为凑字数起见，发在下面。

读曲之《夜深沉》

我的印象中，陈凯歌的《霸王别姬》有一个戏班子排戏的场面：深宅大院里，一群小孩子飞腾跳跃，踢踏得灰尘扑扑，这时，便响起了京胡的声音，一板一眼，由远而近，悠长飘渺，缓缓流溢到银幕上。它就是那首著名的《夜深沉》。于是清丽美艳的程蝶衣开始淡淡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开始演绎他那永远不能走到尽头的凄婉悲凉的故事。

《夜深沉》是一个京剧的曲牌，它最先来自于昆曲的《思凡》，而要追溯到更早的时候，却是明代冯惟敏的杂剧《僧尼共犯》尼姑惠朗下山的一段情节。后来形成京剧曲牌之后，经典的运用是《击鼓骂曹》中祢衡骂曹的片段和《霸王别姬》中的别姬片段。正因为如此，作为单独的演奏，《夜深沉》加进了重要的伴奏元素——鼓。甚至可以说，它就是京胡与鼓与乐队。

当蓬蓬的鼓声击打起来，你顿时就明白，这支曲子所铺排的将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关于死亡的故事。一切的喜怒哀乐，皆为震撼的鼓所埋葬，那是虞姬舞剑，裙裌衣袂之间抖动着的一阵阵剑啸金风，是祢衡袒胸，唇舌口齿里喷吐而出的慷慨气血。于是，京胡悠悠地带着震颤的弦音，不疾不徐拉响，风云变色，草木衔愁，白日隐藏了它的身影，玉兔惨淡东升，投来一丝薄薄的哀凉。夜深沉，人含恨。浸润琴声之中，心头无端涯涌起一腔悲愤，正如这倔强不息的京胡，铁锯刀割，想要在绝境处冲开一条求生之路，然而山重水复，冰凝滞涩，看不到一点希望与光明。哪里还会有破釜沉舟，哪里还会有柳暗花明？置之死地终究一死，荆轲刺秦，力士击槌，不妨逞勇一搏。京胡与大鼓的抢板疾疾如风，是绝望中项羽的须髯虬张，是愤怒中祢衡的眦裂迸血，是剧痛伴随希求一齐葬送于无尽的黑暗，是仇恨之火猛烈燃烧，玉石俱焚，在肉体的毁灭中期待着灵魂的新生。

鼓声勃勃，连绵不绝，撼天动地，和着京胡奏响了死亡之音。这是壮士的死亡，彗星袭月，白虹贯日，天下缟素。丈夫死则死耳，不可为强权屈膝，不可被竖子羞辱，生为人杰，死亦鬼雄。

这泣血含恨的鼓声与琴声，令我的心神久久不能平息。

尽管在张国荣版的《霸王别姬》中没有听到震动人心的鼓声，但我每一次听《夜深沉》时，总会浮现出程蝶衣苍白的，神经兮兮的，满带紧张与不安的脸孔，这时，鼓声便在我的脑海中腾腾地响了起来。程蝶衣的死亡是另一种死亡，是灵魂的死亡。

哀莫大于心死。夜深沉，永久的深沉，不可再从黑暗中返回的深沉。

然而，这一桩凄美的悲剧性故事，最后被食肆赋予了居心叵测的，甚至是恶劣的解读，它们推出了一道菜，就叫霸王别姬。这是一只王八与一只母鸡的聚首。简直丧尽天良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嫂不可忍。伟大的中国母性文化，就这么被资本的入侵给解构了。

虞美人还是一个词牌。词牌就是唱歌的调子、曲谱。无论是岳飞的满江红，伟人的满江红，郭才子无休止的满江红，它唱出来的都是一个调子。虞美人就是这样的一个曲谱，我们叫词牌。至今流传千古的虞美人，是南唐后主的那首春花秋月何时了。据说，后来写虞美人，都以此为范。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李煜的绝命词。也是一位亡国之君的痛苦与悲伤。春花秋月是何等美好的景色，然而，你不能早点逝去吗。早先，春花与秋月带给人多少快意啊，不知多少次的东风沉醉中，柳绿烟青里享受着春的和煦与温暖。而昨夜的东风只能让自己想起难以忍受的屈辱。

这位被囚禁，被羞辱的前国君思前想后，不能自已。从前雕绘的栏杆，玉砌的台阶，辉煌的宫殿，它们应该还是和那时一样宏伟华丽，色彩斑斓的吧？但是，宫殿的主人呢？他已经因忧伤而身心俱疲，变得十分憔悴了。这种愁苦有多长，有多深呢？它就像眼前的一江春水，不停地流淌，永远在不停地流淌，眼前的淌过去了，又有淌到眼前来的，它长流不断，无边无际，就像我的愁苦，哪里才是尽头呢？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真是亘古不变的痛苦描述啊！它就像从你的心里头抽出一线愁绪，然后永远不能够停止，抽啊，抽啊，直到把你肚子肠子里的苦水毫不间断地抽出来，而且，我想象，人的苦水一定是绿色的。你就沉浸在这种绿色的痛苦的抽搐中吧。

宋太宗听到了这首词，怒不可遏，命人赐给李煜以牵机药，将他毒死。牵机药真的很类似这种一江春水向东流，也是挺抽搐的。据说，人吃了这种毒药，全身痉挛，不会立刻死去，最后头足抽搐到一块，“头足相就如牵机状”。

虞美人又是一种花，是一种美丽的花。我前头唠唠叨叨讲了这么多，不过是一个铺垫，意思是，我今天又到湿地公园去拍了虞美人这种花。它真是一朵美丽而且清纯的花，如同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爱人，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孙女。那么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在这里祝福所有的母亲，所有的孩子，在这样一个西式的女人节快快乐乐。

致母亲，致未来的母亲，致所有的丁克女人、独身主义女人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