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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好汉们闯荡江湖，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刀斧所向，血雨横飞，总是一派壮怀激烈的豪迈景象，让人以为，这些好汉都是流血不流泪的英雄豪杰。但是，细读原著就会发现，大多数梁山好汉其实很容易落泪，有些人甚至动不动就洒泪成雨。而他们落泪的原因各式各样，也显示了他们个性的丰富多彩。 生离之泪 再心硬如铁的汉子，一生之中总有遇到一些伤心处、动情时。情到深处泪转多，梁山好汉也不例外。只不过，梁山好汉落泪，大多是义气所致、兄弟情深，很少是为了儿女情长。 梁山好汉的第一滴眼泪，流露出来的正是兄弟情谊。那是史进为了送别王进而流下的。王进原本只是史进家中的不速之客，二人第一次见面便展开了一番枪棒较量，是真正的不打不相识。王进从此成为史进的师父，并在史家居住半年之久。辞别那天，“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然后“洒泪分手”。 从萍水相逢，到洒泪相送，梁山好汉由陌生人变成知心人通常只需要几天。自此之后，临别洒泪成为梁山好汉表达情感的经典场面：史进在少华山居住数日，便辞别下山，朱武等送到山脚，“洒泪而别”。武松在柴进府中初次遇见宋江，辞别之际，宋江送出十里，“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武松与宋江第二次见面，是在孔亮府上。这一次离别，流下眼泪的是宋江：“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武松被张都监陷害，要被押往恩州受刑，施恩前往送行，安排好各项事务之后，便“拜辞武松，哭着去了”。原以为，武松为人冷淡，手段狠辣，江湖上并无多少知心朋友。现在看来，武松这么高频率地与江湖朋友流泪互动，原是位有情有义有眼泪的汉子。 最能体现梁山好汉独特江湖情义的，是集体哭别这种非常规景象。宋江被押赴江州中途中，又结识了一批好汉，包括李俊、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等人。大伙儿先在穆太公家中小聚，然后把宋江送到江边，说话间彼此挥泪而别。一大堆血性方刚的男人，一起挤在江边哭哭啼啼，那种场面，想起来相当奇特。 还有更宏大的哭别场面。梁山人马出征方腊之前，孙公孙胜忽然向众人辞别，要回山中从师学道、侍养老母。宋江一听，当即潸然泪下，再四挽留不住，便设筵宴送别，酒筵之间，“众皆叹息，人人洒泪”。虽然108人不可能人人痛哭，但有数十人同时落泪，那场面还是十分壮观的。梁山好汉们的江湖友情在这次集体大哭中达到了高潮，也预示着，此后它就要逐步走向下坡路了。因为，这才是一次真正的离别，此后，绝大多数人将永不再见。也许，就在送别公孙胜的那一刻，大多数梁山好汉对日后星流云散的结局都已有了预感吧。 梁山好汉当然也会泪别亲人。宋江杀了阎婆惜，不得不带着弟弟宋清一起逃难江湖，宋太公无奈，只得送别二人，“三人洒泪不住”。后来，宋江以为官司已被摆平，偷偷溜回宋家庄，却被赵能等府吏抓获，被押送江州监狱。“宋江洒泪拜辞了父亲”，宋清送了一段路程，才“洒泪拜辞了”。父子、兄弟的血缘亲情，在这几次流泪中表露无遗。只有在这时候，我们才能清晰地看到：梁山好汉们的内心深处，原来也有着烟火人间的正常亲情。 死别之泪 被迫投奔梁山的好汉，很多人都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痛。面对亲人的去世，那些好汉或无声而泣，或号啕大哭，表现得与烟火人间的普通百姓并无区别。 林冲一直是很能隐忍的人物。当初，他被押赴沧州之前，给妻子张氏写了一封休书，面对妻子哭昏过去，他心硬如铁，不为所动，坚决地离她而去。等他在梁山站稳脚根，又立即派人去打探妻子的消息，却被告知，张氏已自缢身死。“林冲见说，潸然泪下”。所谓的潸然泪下，应该是指悄无声息地泪流不止吧。只有被伤到了内心最深处却又无人能够安慰时，才会有这样的无声饮泣。这一捧泪水有情有义，也算是偿还了当初狠心写下休书时，妻子张氏为他“一时哭倒声绝在地”的眼泪。这让人想起林黛玉和宝玉。因为在前世中，身为神瑛侍者的宝玉日日照顾身为绛珠草的黛玉，所以这一生，黛玉便用眼泪偿还宝玉前身的深情。眼泪有时候就是最深情的补偿。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林冲这一哭，堪称《水浒传》中的“丈夫第一哭”：水浒世界中，好多人经历过妻子去世，却只有林冲为妻子悲伤流泪。如秦明，因受梁山陷害，他的妻儿全被慕容知府残杀，但他只是愤怒了几天，转身便乐呵呵娶了花荣的妹妹。梁山好汉的眼泪大多只为兄弟而流，也正因此，林冲为妻子张氏所流的泪水才弥足珍贵，它让人知道，梁山上那100多个男子，不全是四肢发达、情感简陋的草莽英雄。 相反，妻子为丈夫而哭，在水浒中却时时可见。生离时，张氏为林冲痛哭昏倒，贾氏为卢俊义泪水涟涟。死别时，那些妻子的泪中，流淌的更是透彻骨髓的疼痛，也远比男人的眼泪坚毅。菜园子张青死于歙州城下的乱军之中，妻子孙二娘战后才知丈夫战死，连忙派人在满地尸首中找到了丈夫的遗体，亲手烧化，“痛哭了一场”。张清死于独松关战役，许久之后，梁山人马班师回朝，琼英才得知丈夫去世，她“哀恸昏绝”，然后不远万里前往独松关亲扶丈夫灵柩回乡安葬。孙二娘和琼英，不仅要忍受丈夫去世时生不见人、死后找尸的哀恸，这比面对面的死别，其哀痛应该更深切几分；而且还要强咬牙关，亲自收拾丈夫的尸骨，操办丈夫的后事。这是水浒中的众好汉们都没有（也许不屑）去做的。也许，这样的夫妻情深，在血色江湖上会受人鄙夷，但在烟火人间，却闪耀着人性的光芒。不管施耐庵老先生主观上对女性持何种态度，他笔下的这些细节，却清晰地展示了女性的温情、坚毅，远比男性更为光辉动人。 无论是夫妻，还是兄弟，面对亲人死别时的那一声哭泣都同样令人心碎。武松出差两个月，再回到阳谷县中，却发现刚刚重逢数月的哥哥武大郎已经被人毒死。他强装镇定，安排一切祭奠事宜后，才跪倒在哥哥灵位前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栖惶”。这是他在这个烟火人间唯一的亲人，是为他此前人生遮挡风雨的“保护伞”。也许，此前在武松眼中，这把“侏儒伞”太小太弱，但在失去他的这一刻，武松一定深刻地感受到，这把凭尽全力保护过他的破旧“老伞”，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持久的温暖之源。现在，那位矮小却唯一的哥哥没有了，他只能孤身一人行走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江湖兄弟的友情，如何能替代血脉兄弟的亲情？因此，武松这双膝一跪，放声一哭，才格外地让人栖惶，震撼人心。这一哭，闪现的是烟火人间的人性亮光，比起血色江湖的万丈豪情，更让人觉得亲切而真实。 所有为亲人去世而流下的眼泪，都因为真实，而格外感人。李逵接母亲上梁山，半路上母亲被老虎吃掉。李逵“收拾亲娘的两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圣庵后掘土坑葬了”，然后大哭一场。柴进的叔叔柴皇城“被殷天锡怄死”，柴进守在床头“痛哭了一场”。几位好汉的这一哭（包括林冲哭妻），应该都是恸断肝肠，却都被描写得如此简单。毕竟是男人之哭吧，无论如何沉痛，都应该内敛深沉，而不必气壮山河地张扬。也许，在传统的东方文化中，男人表达感情，必须深沉内敛，这样才显得真实，才更为感人；相反，越是张扬的宣泻，越显得虚假。宋江两次哭父的场景，便是这种文化的最好注脚。 第一次，宋江在清风寨读到父亲“去世”的家信，“自把头去壁上磕撞，大哭起来”，“哭得昏迷，半晌方才苏醒”。不知道有多少读者读到此处，会有感同身受的悲伤，反正我每次读到这里，总觉得宋江这惊天一哭，似乎带有一丝表演的色彩。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除了觉得宋江之哭过于夸张，大概也因为已提前得知宋太公并没有真死。但揣摩施耐庵老先生的原意，他或许要用这种大开大合地痛哭，来展示江湖好汉宋江的“孝义”一面。然而，宋江过于外露的情绪，不贴合中国注重含蓄的审美观，难怪古今的读者中，总有人批评宋江虚伪。宋江第二次哭父，是在征讨方腊大捷之后。他衣锦还乡时，太公已死，只存灵柩。宋江、宋清两兄弟“痛哭伤感，不胜哀戚”。这一哭，没有呼天抢地的动作，只有无法展示的悲戚。这深沉的一哭，才是一个儿子对父亲去世的深切哀伤，虽然内敛，却充满了烟火人间的真气。 惧怕之泪 梁山好汉大多不怕死，像阮氏三雄一心要把满腔热血卖与识货的，像李逵动辄就喊“不如割了头去干净”，固然是英雄主义的一种表现；但并不能反过来说，怕死的便不是好汉。有些人面对死亡的危胁会“贪生怕死”，甚至会流下惧怕或后怕的眼泪，却仍不失为江湖汉子，只是因为，他们对生命有着不同的理解，而这种理解，很可能比其他人的层次和境界更高。 林冲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生性懦弱，上梁山之前，对任何事都是逆来顺受，不敢反抗。这种感觉在黑松林被杀前达到了顶点。当时，面对薛霸、董超两个押解小卒的死亡威胁，他竟然只会苦苦哀求，泪如雨下。这的确给人过于懦弱的印象。如果武松遇到这种情形，他绝不会哀求、更不会流泪，而只会狂笑一声：“老爷落在你等小人手上，动手便是，何需放屁！”事实上，武松不可能落到这种境地，他机敏如虎，对方稍稍流露动手的苗头，他就会先下手结果他们的狗命。如果李逵遇到这种情形，也不可能哀哀求告，而只会瞪眼大喝：“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少跟你爷爷罗索，还不赶快动手！”当然，李逵也不会给薛霸这等小人威胁他的机会，他随时会抽出双斧见人就砍。 绝大部分的梁山好汉，都不会像林冲那样，先是把生死交给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然后又低声下气地流泪哀求。这绝对会惹江湖人士耻笑。但有一个人，他经历的遭遇和做出的反应，几乎是林冲的翻版。这人就是卢俊义。 无巧不成书。押解卢俊义前往沙门岛监狱的，又是薛霸、董超。这二人故技重施，先是在路上用开水烫伤卢俊义双脚，然后在僻静处哄骗卢俊义配合被捆绑到树上，然后高举起那根邪恶的水火棍。面对即将来的死亡，卢俊义虽然没有像林冲一样苦苦哀求，却也同样是“泪如雨下，低头受死”。这位号称“河北三绝”、声震江湖的顶流好汉，居然也会在两个鼠辈面前低头落泪。这是因为，对他来说，这样的死亡毫无价值，而生命实在值得好好珍惜。事实上，卢俊义一向惜命。后来讨伐辽国，卢俊义一行被困在幽州青石峪内，幸得宋江带人救出。卢俊义见了宋江，放声大哭道：“若不得仁兄垂救，几丧了兄弟性命！”这一声大哭，是对死而复生的庆幸，更是对险些丧命的后怕。 同样，宋江也曾经因为几乎丧命而后怕落泪。在江州法场，宋江命悬一线，被梁山众人救出并背到白龙神庙里后，他“方才敢开眼，见了晁盖等众人，哭道：'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受到惊吓或委屈了，一见到大人就痛哭落泪，岂是英雄所为，分明就是喜欢撒娇的孩童嘛！宋江惜命，更表现在题写反诗之后，为躲避杀身之祸，在江州狱中装疯卖傻，甚至把屎尿涂满全身。当此之时，那位叱咤江湖人人敬重的宋公明到哪里去了？ 其实，宋公明还在。林冲和卢俊义还在。他们面对死亡流泪哭泣，甚至低头求饶，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好汉”，而是恰恰相反：他们是内心更为丰富、头脑更为发达的好汉。 生命对任何人都只有一次。如果有人从来都不害怕死亡，任何时候都认定“脑袋掉了碗大个疤”，那一定不是因为他足够勇敢，而是因为他的生命不够宝贵。生命的价值从来不等同于一具活动的肉体，还应包括这个肉体所拥有的一切财富、情感、经历、憧憬与牵挂。越是宝贵的生命，便越不肯轻易放弃。林冲有小康以上的家财，有生死未明的爱妻，有重回朝廷为官的憧憬；卢俊义是河北首富，在押解途中还家庭完好（至少是他认为），还有建功立业的壮志（平生学得一身本事，不曾逢着买主）；宋江有随时供他施舍的财产，有时刻牵挂的老爹，有大好的江湖地位（预示着不会太差的前途）。他们经历过烟火人间的美好，也极可能继续拥有值得留恋的未来，让他们怎能不念恋生命？与此相似的，还有那些与梁山交战的朝廷将领，被俘虏之初都是嘴硬如铁，誓要与朝廷共存亡；却全都禁不住宋江的一跪一劝，立即就投降梁山落草为寇了。那可是真正的战场，如果不投降，很可能立即脑袋搬家，而他们，曾都享受过大好的人生。 越是对人间有所热爱和留恋，便越是“贪生怕死”；越是一无所有，越是勇于赴死。有些人以为生死一梦耳，是因为他们没有感受过比梦更美的人间。能够大喊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物，比如李逵，比如阮氏三雄。他们因为生命除了肉体，没有其它什么附丽，所以便不珍惜。 当然，并不是说越是怕死便越是高层级的好汉。林冲、卢俊义、宋江们害怕的，是没有价值的无谓死亡。在能够为国效力的战争到来时，他们都不避锋镝、无所畏惧。因为他们知道，有的死亡只能毁灭生命的意义；有的死亡，却是能够为生命增加价值的。有所畏惧的好汉，才是真正的好汉。 欺诈之泪 有句俗话说，眼泪是女人的秘密武器。这话的含意是，除了宣泄情感，女性还善于利用眼泪达到其它目的，比如说，征服对方。女性的眼泪之所以有此功效，是因为它代表了一种示弱（真实或伪装）的姿势，从而让对方放松警惕，甚至自动解除武装。正因如此，如果有男人（尤其是自称“好汉”者）也拿眼泪来武装自己，便不免要受人嘲笑。但梁山好汉中，偏偏就有人熟练地使用眼泪这种武器，顺利地完成了战略任务。 首先用眼泪达成目的的梁山好汉是朱武。确切地说，那时的朱武还不是梁山集团成员，而是少华山的大当家。当时，少华山二头领陈达下山“借道”，反被史进捉住。少华山三把手杨春要带兵下山与史进硬拼，却被朱武制止。朱武认为，比拼刀枪之类的武器，少华山不是史进的对手，要想取胜，必须使用更为有效的武器。于是，朱武与杨春步行来到史进门前，双双下跪，然后祭出特效武器：“噙着两眼泪”。史进果然被麻痹住了，当即下马喝问：你们为何下跪？朱武一边哭，一边发表了长达近200字的演说，成功拿下了史进，把敌人变成了座上宾。从武力值来看，朱武与杨春联手对付史进，很难说有多大胜算；但仅流几滴眼泪，就能轻松战胜史进，可见泪水的确具有非凡功效。问题是，两个大男人，这眼泪说来就来，还能整齐划一地噙挂在眼眶上，练就这种功力也并不比训练刀枪简单吧。 在攻打祝家庄战役中，石秀的眼泪立下了汗马功劳。祝家庄内的道路曲折多变，机关重重，陌生人进庄只能有来无回。梁山派杨林和石秀前去祝家庄探路，杨林很快被捉。眼见这次任务即将失败，石秀恰巧遇到了一位世居于此的钟离老人，他立马“便哭起来，扑翻身便拜”，然后顺利地从老人嘴中套取了庄内道路的有关情报。当时，梁山已经摆出了浩大的进攻声势，祝家庄也早已采取了严防间谍的举措。在此情形下，任何一个进庄的陌生人都应该是被怀疑的对象。钟离老人为什么会轻易相信石秀？很可能是因为，他认为眼前这位遇事就吓得泪水连连的孬种，绝不可能是梁山好汉吧。他不知道的是，有时候，流泪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它是一种最省力且高效的武器！ 梁山上的“女汉子”使用起眼泪这种武器，当然更是得心应手了。为了营救关在牢中的史进，顾大嫂化装成普通的贫婆前去探监送饭。史进当时“犯着该死的罪”，不可能轻易让人探视。但顾大嫂自有办法。她看见一年老公人从牢里出来，上前便拜，同时泪如雨下，一边哭一边撒娇：“哥哥，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那年老公人仍然不敢放她进去。顾大嫂便继续哭求。那老公人见顾大嫂流泪不止，心一软，便放松了警惕，带顾大嫂进入了监狱。顾大嫂还特别敬业，进入狱中并未立即收起武器，而是继续“一头假啼哭，一头喂饭”，最大程度发挥出眼泪的威力。没有顾大嫂使用泪水利器成功打入监狱，营救史进的过程不可能如此顺利。 孙武老先生说过，兵不厌诈。平常人以为好汉不会以眼泪为武器，有些好汉偏偏就偶尔尝试一用，威力便会好得出乎意料。至于会不会因此而遭到江湖人士的嘲笑，他们好像并不在乎，至少施耐庵老先生没替他们考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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