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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读水浒之: 泪水之中见亲疏

 醒着先生书斋 2022-10-27 发布于江苏

尽管梁山好汉们经常把“四海之内皆兄弟”挂在嘴边,刚一见面就亲热地互称“哥哥”“兄弟”,似乎大家都是亲密无间、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但实际上,这108人之间是亲疏有别的,他们有人彼此亲逾骨肉,有人却基本上形同路人。这种彼此关系的巨大差异,在吃喝宴饮的日常生活中表现得并不明显,但在如何面对他人的死亡这个最极端的情形下,就会昭然若揭了。

梁山好汉大规模的死亡,出现在讨伐方腊的战役中。对每一位好汉战死,其他好汉的反应各不相同。

               宋江之泪为谁流

宋江作为梁山老大,也是此次战争的前敌总指挥,每一个好汉的牺牲,他都接到过报告。面对不同人的死亡,他的表现分为四种类型:伤心晕倒、痛哭不止、郁闷叹息、沉着冷静。

宋江第一次为梁山兄弟牺牲而伤心晕倒,是在宣州城战役之后。当时,郑天寿被磨扇砸死,曹正和王定六中箭而亡。宋江得知消息,当即哭晕过去:“大哭一声,蓦然倒地,半晌方才苏醒”。一个人为他人的去世而痛哭昏倒,那是真正的伤心欲绝,说明后者在他内心深处具有极重的份量,是深情的自然流露。这是出征方腊以来,梁山牺牲的第三批将领。此前,争夺润州的战役中,宋万、焦挺、陶宗旺第一批牺牲时,宋江并没有落泪,只是“心中烦恼,怏怏不乐”。随后,攻打常州毗陵郡时,韩滔、彭玘先后身亡,宋江当然虽然哭了,却没有达到伤心欲绝的地步。宋江对三批将领之死的反应,似乎可以表明他对这三批人的感情并不相同:与郑天寿、曹正、王定六的关系最亲,与韩滔、彭玘的关系次之,与宋万、焦挺、陶宗旺的关系最远。更细致来看,宋江为某批将领哭泣或哭晕,也可能只是其中某一人引起的。这三批牺牲的8名将领,平日与宋江的私交都不太密切,除了郑天寿。白面郎君郑天寿最先是清风山三当家,宋江被喽啰捉到山上,险些被做成郑天寿等人的醒酒汤。不久,宋江被清风寨知寨刘高等人抓住解送青州,又被郑天寿等人劫道救下。后来,郑天寿又跟随晁盖前往江州劫取法场,再次救下了宋江。这两次救命之恩,很可能让宋江始终铭记在心,拉开了他与其他7名将领在宋江心目中的地位,这也可以解释听说郑天寿阵亡后,宋江为何会哭晕在地。

宋江对三批将领去世的反应各不相同,还可能出于另一种原因:悲伤的累积渐进。第一批将领去世,宋江只是心中烦恼,因为他知道,战争一定会有人牺牲,他可能是提前为此做好了心理建设;第二批将领的牺牲到来得如此之快,出乎了宋江的预料,因此而伤心落泪。很快,第三批将领也惨死在眼前,已经超出了宋江的承受能力,悲痛的不断加深,最终导致他晕倒在地。

人性本来就复杂,因此很难断言,一滴眼泪形成的具体原因。但是,随着战争的推进,梁山将领接连阵亡,悲痛累积的因素已经不再重要,宋江对其他兄弟牺牲的不同态度,大致就可以反应出他与各人关系的亲疏程度了。

第二个让宋江哭晕的是张顺。对于张顺之死,宋江是一哭再哭,哭得浓墨重彩,哭得惊天动地。前一天,梦到张顺死后前来辞别,宋江便从梦中哭醒。次日,听到有人汇报说张顺的人头被挂在西湖城上,宋江当即“又哭的昏倒”,醒来后亲口承认了他对张顺的特殊情谊:“我丧了父母,也不如此伤悼,不由我连心透骨苦痛!”再一日,宋江亲往西湖边吊孝,朝着涌金门下哭奠,又把酒浇奠,仰天望东而哭。几日后,张顺的鬼魂借着张横的躲壳“径奔来见哥哥”宋江,宋江又哭了一场。在战争局势高度紧张的情形下,宋江如此持续地为张顺之死而痛哭,且悲伤程度超过了父母之丧,可见在宋江私人情谊的排行榜上,张顺应该位列第一,甚至超过了李逵。

直觉中,一直以为宋江与李逵最为亲密。梁山泊大聚义当年的那个重阳节前,宋江醉后作词,李逵反因对“愿天王降诏早招安”,当场踢碎了桌子,宋江怒喝要将李逵斩首。酒醒之后,宋江后悔落泪,并解释说:“险些儿坏了他性命,早是得众兄弟谏救了。他与我身上情分最重,因此潸然泪下。”这是亲口表明了他们二人的情谊超越众人之上了。

   后来,宋江又多次为李逵落泪。攻打田虎时,李逵等被乔道清捉住,宋江闻报当即哭道:“李逵等性休矣!”几日之后,持续攻城不下,宋江想起李逵等还陷在城中,不觉又潸然泪下。最后一次,宋江骗李逵喝下毒酒然后告诉他实情,“言讫,堕泪如雨”。宋江多次为李逵伤心落泪,看起来对他的情感的确非常深厚。然而,即便在亲手毒杀了李逵之后,宋江也没有悲痛晕厥。可见,李逵在宋江心的地位,还是稍逊于张顺的。张顺与李逵同一天与宋江结交,同在劫江州法场时救过宋江(宋江自评“李逵出力最多”)。后来,宋江后背发疽,张顺冒风赶雪接神医安道全上山,再次救过宋江一命。但从此之后,张顺与宋江的接触似乎逐渐减少,李逵倒是日益紧贴在宋江身边。按照常理,宋江对李逵的感情应该深过张顺。但在所有人中,宋江对张顺去世的悲伤程度却是最深的。对此,作者有一句解释:张顺为人甚好,深得弟兄情分。”这里是不是暗示着,李逵的为人要比张顺要糟?或者,宋江所说“(李逵)与我身上情分最重”,指的是在李逵心中宋江份量最重,但在宋江心中情分最重的却另有其人?

   宋江第三次哭晕过去,是得知解珍、解宝战死在乌龙岭下,宋江哭得几番昏晕, 醒后便派兵前往乌龙岭要与四位兄弟(此前已有阮小二、孟康牺牲)报仇。反观宋江与解珍、解宝生前的关系,实在找不出他该哭晕的理由。那么,作者为何要这么描写?暂时不得其解。

绝大多数的梁山将领牺牲后,宋江的表现为痛哭流泪。攻打常州毗陵郡一战,韩滔、彭玘牺牲,宋江大哭后,斩下仇人首级,望空祭祀了二人。董平、张清、周通三人折损在独松关前,宋江得知后“眼泪如泉”。雷横、龚旺死于攻打德清县南门时,宋江得知消息,泪如雨下。攻打杭州东新桥时,徐宁中箭,七窍流血,宋江亲往探视敷药,“垂泪不止”。刘唐被候潮门闸死,宋江痛哭道:“屈死了这个兄弟!” 攻打睦州时折了项充、李衮,宋江痛哭不止。西门乌龙岭前,又折了燕顺、马麟,宋江得知,“扼腕痛哭不尽”。屯驻睦州时,卢俊义飞书来报,折了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 忠、薛永、欧鹏、张青、丁得孙、单廷、魏定国、李云、石勇13人,宋江“烦恼不已,痛哭哀伤”。这20多位梁山好汉与宋江平日也没有过深的交往,宋江能在他们死后一一洒下伤心的泪水,也不负他仁义的江湖名声了。

也有部分好汉牺牲后,宋江并未流泪,只是郁闷不乐。宋万、焦挺、陶宗旺三位是第一批去世的,宋江当时是“心中烦恼,怏怏不乐”。此后,施恩、孔亮落水淹死,宋江“心中大忧,嗟叹不已”。郝思文在杭州东新桥前被捉并被剐碎,宋江见报,“好生伤感”。索超、邓飞死于杭州北关门前,宋江见折了二将,“心中好生纳闷”。不久,鲍旭从北关门攻进城内却被石宝一刀砍做两段,宋江“越添愁闷”。阮小二、孟康死于乌龙岭之战,宋江得知后“寝食俱废,梦寐不安”。

   攻打睦州时,王矮虎、一丈青夫妇双双殒命。宋江得知后,“心中大怒”,急忙点兵迎敌。吕方、郭盛死于乌龙岭,宋江得知“惆怅不已”。

另有部分兄弟战死后,宋江并没有流泪。侯健、段景住跟随阮小七从钱塘江往上围攻杭州,却淹死在江口。阮小七汇报情况后,宋江并没有特别表现,而是说起张横之事并安排他与两个哥哥相见。在清溪县前,秦明被杀,宋江“一面叫备棺椁盛贮,一面再调军将出战”。攻入方腊伪皇宫之后,宋江点检人马,发现郁保四、孙二娘、邹渊、杜迁、李立、汤隆、蔡福、阮小五已先后身死,便叫把敌将剖腹剜心,滴血享祭,同样没有流泪痛哭。以宋江的性情,绝不会面对这么多兄弟的战死还能够不动声色。也许是战争接近尾声,宋江的眼泪已经哭干?或者是面对征伐的胜利,欢喜已经盖过了悲伤?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在宋江心中的地位,一定比不上那些宋江为他们哭晕的兄弟。

               众人眼泪怎么流

   不仅是宋江对待众兄弟有亲有疏,梁山众好汉对同一人战死的反应也是各不相同的。

卢俊义是梁山二号人物,征讨方腊时另带一支队伍与宋江分道而行。征战过程中,卢俊义帐下的头领也不断战死,但他的反映却相当奇特。 在昱岭关前,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等6员战将被乱箭射死。卢先锋得知消息,如痴似醉,呆了半晌”,并没有流下眼泪。在歙州城下,欧鹏、张青牺牲,卢先锋看了,仍只是心中纳闷”。卢俊义作为一路统帅,自始至终对自己手下大将的战死都不甚伤心,说明他似乎始终没有融入到梁山集团。这也难怪,本来好端端地过着首富的日子,却被梁山骗到山上,还害得他家破人亡,他要真能把梁山当成自己的家、把“仇人”当“兄弟”,那才是情商余额不足呢。

  与卢俊义相反,昱岭关前6位头领战死后,跟随卢俊义的神机军师朱武却是痛哭流涕。不过,他应该不是为全部6位兄弟落泪,而只是为陈达、杨春垂泪”。与此相同的是,施恩、孔亮落水淹死后,宋江只是“心中大忧,嗟叹不已”,倒是武松“念起旧日恩义, 也大哭了一场”。武松的泪水,更多的应该是为施恩而流吧。北关门前,鲍旭被敌将一刀砍做两段。宋江见了,只是越添愁闷”,李逵这个粗大汉却动了感情,哭奔回寨里来”。鲍旭是李逵从枯树山带上梁山的,然后二人在战斗中成为搭档,李逵对他的感情自然比宋江对他要深。值得玩味的是吴用对鲍旭的态度,他安慰宋江时说道:“虽是斩得他(方腊)一将,却折了李逵的副手。这理智甚至冷酷的语言表明,在他眼中,鲍旭只是李逵的副手,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价值,更没有兄弟情谊了。看来,梁山好汉无论如何“义气当先”,在他们这个“大家庭”中,仍然存在着不同的“小圈子”。

  最值得关注的,还是对亲兄弟死后的不同态度。张顺死后,张横蓦然哭倒在地,然后四肢不举,两眼蒙胧,七魄悠悠,三魂杳杳”。而阮小二死后,阮小七、阮小五似乎没没有多少伤心,而是挂孝已了,前去谏劝宋江“不须烦恼,且请理国家大事。我弟兄两个,自去复仇。想当初,阮氏三雄穷困到几乎无法生存才主动走进江湖,他们一心要把一腔热血卖给懂他们的人,生死和兄弟情谊,似乎都比不上大块吃肉的“快活”重要。二张兄弟虽然也是打渔人出身,但他们的经济状况显然比三阮优越,这使得他们没有迷失在对物质的狂热追求中,亲情还在他们的内心中占据重要地位,所以才会为亲兄弟的死去而哭倒在地。经济基础不仅决定了上层建筑,有时候也能决定个人情感的取舍。

梁山集团本来就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团体,这个团体的成员鱼龙混杂,各人的社会地位、经济状况、人生经历、个人性格等各不同相同,而且上山的方式和目的更是彼此各异,要真正融合成一个大家庭,每人都把彼此看作亲兄弟,还真无异于痴人说梦。他们之中的某些人,甚至还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杨志与打劫生辰纲诸人、卢俊义与吴用、李逵与朱仝、秦明与宋江等,他们能够因为无处可去而暂时挤在一起相安无事,已经对得起江湖好汉的称号了,要让他们在战死后为对方流泪,就太不够人性了。

  因此,对于战死的将领,梁山好汉们的眼泪为谁而流、如何流下,看似是个人情感问题,其实也是一个路线与政治问题。而这种泪水中折射的各人关系的亲疏不同,甚至是小圈子的牢固存在,表明梁山集团迟早一定会散伙。征战方腊时的群体性战死,不过加速了这种散伙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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