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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白石老人(七)

 新用户8926AVU2 2022-10-27 发布于北京

(接上文)

1936年清明节的前七天,先父在张园邀集多位诗友参拜明袁督师崇焕遗像,老人也应邀而来。那时园内补种花木,还剩两棵矮松尚未下土,陈散原(三位)丈一时兴至,亲手把它种了。

老人在旁看得很有兴味,笑着说:“诗人种松,倒是很好的图景。”吴北江师就请他即景绘图。这幅图他画成后,还在图后题了四阕《深院月》小词,其一云:“凭吊处,泪汍澜,剑影征袍逝不还,野水悽悽悲落日,一枝北指吊煤山。”其二云:“三面水,绕荻湾,历劫双松化翠烟,听雨楼倾荒草蔓,一丛野菊曙光寒。”其三云:“池上月,逼人寒,龙臂曾闻系锦鞍,从古孤忠恒死国,掩身难得一朱棺。”(原注:“袁督师冤死,义仆余某负尸藻葬于广渠门内广东义园中。”)其四云:“坛畔树,听鸣蝉,断续声声总带酸,玉帐牙旗都已渺,白虹紫电夜深看。”(原注:“故宅北有袁督师庙,即昔之誓师坛遗址。篁溪学长藏督师遗物甚多。”)图交杨云史丈携去题辞,久未送还。云史丈逝世后,此图遂无着落,这也是很遗憾的一件事。

1936年,赛金花病逝,我倡议为之营葬于陶然亭畔,并请老人代写基碑。隔不多天,老人给我来信说:“赛金花之基碑,已为书好,可来取去。且有一画为赠,作为奠资也,亦欲请转交去。闻灵飞(赛金花的别号)得葬陶然亭侧,乃弟等为办到,吾久欲营生圹,弟可为代办一穴否?如办到,则感甚!有友人说,死邻香冢,恐人笑骂。予曰,予愿只在此,惟恐办不到,说长论短,吾不闻也。”

他在那年春天,尚想在西郊香山附近觅置墓地,到了冬天,却想在陶然亭侧营一生圹。我以为老年人也许临时有所感触,随便一说,未必真的有此计划,所以接到他信也就没曾十分注意。他写的赛金花墓碑,还有我请杨云史丈撰写的《赛金花墓诗碣》,都交给琉璃厂李月庭刻石。李月庭愿尽义务,非但不收刻字工资,连石块也肯捐助。不久,卢沟桥事变突起,我离平南行。听说后来由别人主持,把老人写的墓碑和云史丈撰写的诗碣都废弃不用,改用他人所写,我就不再过问了。

1941年年底,我回平省亲,访老人长谈,他又谈起旧事,说:“陶然亭风景幽美,地点近便,复有香冢、鹦鹉冢等著名胜迹,后人凭吊,实可算得佳话。以前你替别人成全过,我曾托你代办一穴,不知还能办得到否?”我见他为了此事,似乎盼望得很殷切,就去和陶然亭慈悲禅林的住持慈安和尚商量,慈安慨允以亭东空地一段割赠。我把和慈安接洽的结果通知了老人,老人高兴极了。

过了年(1942年),阴历正月十三日,他同他的继室胡宝珠带着幼子,由我陪往陶然亭和慈安相见,谈得非常融治。当时相度形势,看这墓地,高敞向阳,苇塘围绕,和陶然亭及香冢恰好是个三角形,确是一块佳域,就定议了,他送给慈安一百块钱,又画了一幅《达摩面壁图》,写了“江亭”两字的横额,作为报酬。那天,我陪同他在陶然亭整整一个下午。他说:“我自前清光绪二十九年三月三十日,同夏午诒、杨皙子等在陶然亭饯春以后,40年来虽曾来过多次,但最近却已多年没来,现在旧地重游,好像见到了老朋友,倍加亲热的了。

”因此,他在陶然亭前后左右都游览了一遍。香冢、鹦鹉冢的偏西南坡上,一片荒榛丛棘,游人很少涉足。半坡间有个石碑,上题“诗人王沧洲之墓”,碑阴刻着邝摩渔(此为“邝摩汉”之误)的题词,调寄减字木兰花云:“西风渐紧,一哭新亭名士尽。满目凄凉,万里秋云拥女墙。追怀昔日,□□□□(经查可能是“佳话空传”四字)才子笔。来访王郎,鹦鹉无言蝶梦荒。”这个碑埋在荆棘丛中,我无意间发现,告知了他。他也欣然攀登,拨开枯枝败叶,细读一过。只因久被风雨剥蚀,碑上题词,字已漫漶不全,过片有四个字,模糊不清,我和他看了好久,始终没看出究竟,只可阙疑。

他对我说:“这邝摩渔定是个广东人,你可考查考查,只不知王沧洲是怎样的人?”又说:“这阕减兰填得不坏,可以录存,留备后人考证。我今天也得填一阕词,你看如何?”他回去后,第二天就填了一阕《西江月·重上陶然亭望西山》。词云:“四十年来重到,三千里外重游,发衰无可白盈头,朱棹碧栏如旧。城郭未非鹤语,菰蒲无际烟浮,西山犹在不须愁,何用泪沾衫袖。”这词上半阕的末二句,原作“灵飞坟墓足千秋,青草年年芳茂。”他写给我时,把它改正过来了。后来他又把下半阕的末句“何用泪沾衫袖”,改为“自有太平时候”,则是抗战胜利以后的事。

词后附有跋文:“壬午春正月十又三日,余来陶然亭,住持僧慈安赠妥坟地事,次溪侄引荐人也,书于词后,以记其事。”又另写了一张字条给我:“百年后埋骨于此,虑家人不能遵,以此为证。”在此以前,老人有一幅旧作的花鸟画,是1919年送给友人的,后来流落在市肆。

1934年我于宣内小市的字画店里遇到了,便买了来,拿去请他题字。他看了,很感慨地题了几句:“甲戌,次溪世侄于文斋得之,求余题记。已未至今,忽忽十又六年矣,手迹犹新,鬓毛非旧,再十六年,余骨何在,谁可知也。次溪爱余手迹,能爱余骨否?”我读了他的题词,心里很感动,所以他想在陶然亭营生圹,就竭力为之奔走。后因陶然亭改建公园,原有坟墓都须迁走,他的生圹也就无形取消了。

1953年,先父的遗榇从城内迁往西山四平台番禺叶氏幻住园。老人知道这个消息,对我说:“听说你给尊公篁溪学长和你们同乡曾刚甫等迁坟,迁到西山幻住园,这倒是块好地方,亡友罗瘿公原也葬于彼处。我陶然亭生圹计划既已打消,能不能在幻住园中乞得一席地,追附尊公和曾罗诸君之后呢?倘能办到,他年死后,与尊公及曾罗诸君共此青山,泉下当不寂寞了。”

幻住园在四平台北,面对灵光寺,是西山胜境,为叶玉甫(恭绰)丈的别墅。园内隙地,除了叶氏的几座坟墓之外,原只有罗瘿公丈附葬其中。先父和曾刚甫丈的迁葬,是叶丈笃念旧交,所以允许了我的请求。我受老人所托,再去向叶丈商量,叶丈慨然答应,嘱我转告约期同去丈量地段。老人知事已办妥,高兴得很,亲笔写了一封回信,并画了一幅《幻住园图》,托我偕同他的儿子良已面致叶丈。

叶丈答了他四首七言绝句,云:“人生有分共青山,卖画痴呆只是顽,幻住那如无住好,剩添话靶落人间。”“青山好处即菟裘,归骨何须定首丘,漫与蜉蝣争旦暮,艺灯明处照千秋。”“人表从何位此翁,屠龙刻离两无功,藤阴醉卧无南北,更费先生酒一盅。”“高冢麒麟计本迂,况兼梓泽易丘墟,结邻有约何须买,试写秋坟雅集图。”所谓“秋坟雅集”,就是说的先父和曾罗诸丈都埋葬于此。老人屡次对我说起,想趁天气晴暖之时亲到幻住园察看地形,先种树木,只因病躯不耐跋涉,因循未果。

1957年他逝世后,他的家人为他卜葬于西郊湖南公墓,幻住之愿,终未能偿。叶丈诗所说的“幻住那如无住好,剩添话靶落人间”,竟成语讖了。叶丈又有诗挽他道:“交谊谁云死卜邻,遗言一诺付埃尘,曾罗亦是闲丘垅,谁伴吟风赏月身。”1960年秋因公家用地,幻住园内先父等坟墓,又都迁走了。

老人于1906至1909年(光绪三十二年丙午至宣统元年己酉)四年间,尝四度到过广东,但和粤中人士相识的并不甚多。1917年重到北京后,才和旅京的广东人有了往还。他最先认识的是顺德罗瘿公丈。继在易实甫丈处和先父相晤,由先父介绍,获交了揭阳曾刚甫(习经)丈。

罗丈有诗题他的画册道:“青藤雪个皆神笔,三百年还见此人。共展幸无寒具污,频看弥信掇皮真。相过萧寺忘长昼,贻我生绡亦绝伦。怅忆王翁此高会,花前共尔一酸辛。”老人亦有诗《得罗瘿公所书扇面,喜成五律一首》云:“破愁开口笑,喜得故人书。天马无羁勒,惊蛇入草芜。病非碑下死(原注:时人谓苦临碑帖,至死不变者,为死于碑下),名岂世间无(原注:瘿公病重,有求其书于厂肆者甚众)。一艺余知己,尘寰德不孤。”老人的画,罗丈的字,他们二人向来是互相推重的。曾丈性情崖岸,对人不轻许可,惟独于老人却很重视,说老人的画品和诗格都是别出蹊径,不是一般庸陋的人所能及的。

1917年冬,老人从北京回到家乡,曾丈有诗《寄湘潭齐大草衣》云:“踪迹天随似较亲,声名白石儗差伦。菰蒲地远饶严净,风雨秋淫但隐沦,独念灵修终楚服,颇闻高卧比皇人。扫除一室吾何有,待欲江头岸角巾。”这首诗,非但重他的作品,并且还重他的人格;在曾丈的交游中,能获这样的称许,确是很少见的。

老人与青年画家方舟的友谊很是令人感动。方舟,湖南衡山人,字白雾,一字伯雾。1921年来京,原是艺术专科学校的高材生,画花鸟已渐露头角。方舟思想进步,在京一面求学,一面秘密地做地下革命工作。老人对于这样一位有志的青年同乡,很是器重,时常关心照顾。方舟也钦佩他的德高望重,艺术精深,常到他家去请教。

那时正是北洋军阀张牙舞爪、飞扬跋扈的时代,老人怕方舟暴露了形迹,常常提醒他随时随地特加小心。尝在方舟画的小雀画幅上题诗道:“小雀!小雀!有翅有脚,可飞可跃。有水可饮,有虫可噣(啄)。何得汝喝(渴),何得汝饥。大江浩荡山崔巍,四面网罗勿乱飞。”诗后附有跋文云:“

乙丑(1925年)秋,题画小雀画幅诗,书补此幅之空。伯雾画,白石山翁题。”又题方舟画的另一幅花鸟图,诗云:“几曾闲眺出宣城,城外人家集鸟群,世有雕笼逊泉石,羽毛堪取慎飞鸣。”诗后亦有跋文云:“宣武门外,有买卖鸟雀为业者,谓为鸟厂。”下加款识云:“齐白石题方白雾画。”他爱护青年的深情厚意,在这字里行间,可以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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