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太白仙诗”辩伪

编者按：启功先生这篇辨别“太白仙诗”真伪的文章，刊于《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6年第2期，第23-25页。经过他的详尽考证，最终认定苏轼书《太白仙诗卷》的文本并非李白所作，而是掺杂了东坡的“游戏神通”改造而成。《太白仙诗卷》计205字，现藏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启功先生盛赞此作并赋诗：“梦泽云边放钓舟，坡仙墨妙世无俦。天花坠处何人会，但见春风绕树头。”诗后自注：“书卷传世者，必以黄州寒食诗及所谓太白仙诗者为巨擘。仙诗笔致尤挥洒流畅，且有金源诸家跋尾，倍堪珍重也。”若按此，《太白仙诗卷》或为苏轼诗书结合的臻品。

启功（1912—2005），自称“姓启名功”，字元白，也作元伯，号苑北居士。中国当代著名书画家、教育家、古典文献学家、鉴定家、红学家、诗人。

“太 白 仙 诗” 辨 伪

文|启功

世传苏轼墨迹一卷，前书五言古体诗二首云：

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寻丝得双鲤，中（衍文点去）内有三元章。篆字若丹蛇，逸势如飞翔。还家问天老（按即姥字），奥义不可量。金刀割青素，灵文烂煌煌。咽服十二环，奄见仙人房。莫（暮）跨紫鳞去，海气侵肌凉。龙子善变化，化作梅花妆。赠我累累珠，靡靡明月光。劝我穿绛缕，系作裙间珰。挹子以携去.谈笑闻遗香。

人生烛上花，光灭巧妍尽。春风绕树头，日与化工进。只知雨露贪，不闻零落近。我昔飞骨时，惨见当涂坟。青松霭朝霞，缥眇山下村。既死明月魄，无复玻璃魂。念此一脱洒，长啸登昆仑。醉著鸾皇衣，星斗俯可扪。

苏轼帖后自识

诗后自识二行云：

元祐八年七月十日，丹元复传此二诗。

蔡松年跋《太白仙诗卷》局部

其后有金代人蔡松年、施宜生、刘沂、蔡珪、高衎五人题跋。再后有明代张弼、清代高士奇、沈德潜跋各一段。苏氏自识既云“复传”，则诗前必有其他叙述的话。观蔡松年跋中说：

帖云传于丹元，丹元者，道人姚安世自号也。先生赴定武前两月与姚相会于京师.出南岳典宝东华李真人像及所作二诗，言近有人于海上见之，盖太白云... ...

那么苏书二诗之前，必尚有关于蔡跋中所说的内容，早已被人割去。

《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书影 唐李白撰，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赟补注

这一卷一向当作法书文物流传着，许多收藏著录称之为“太白仙诗”，却没见有人把它编入李白集中当作他的集外佚诗。到了明代胡震亨著《李诗通》,才把两首不全的这类“仙诗”附录进去,称之为“上清宝典诗”。所录第一首为“我居清空表”六句，实是不连贯的三联。第二首为“咽服十二环”六句，并注云：“前见《东观余论》，后见《王直方诗话》。”《李诗通》传本希见，此转录自瞿蜕园、朱金城的《李白集校注》卷30。这是此类“仙诗”正式被人当作集外佚诗，编入李集的开始。所谓“宝典”当是由于误读“南岳典宝”这类传说。但不知“典宝”是典守宝贝的“仙官”职称，“宝典”就不明白指什么了。

《太白仙诗卷》局部实拍

清代乾隆时《御选唐宋诗醇》在李白诗的部分最后收录苏轼写过的这二首，题为“上清宝鼎诗”，“宝典”又误成“宝鼎”，真可谓“以讹传讹”。诗中较苏书墨迹有八处异文，不知是另有来源,还是故意改变以示另有出处。因为墨迹虽没有进入内府，而这时高士奇的《江村销夏录》等早已流行，精刊字迹清晰,负责编辑的词臣不会看不见的。近年台北书店影印宋蜀本李白集（缪刻底本），附加苏书这卷的影印本，也算是承认它是李白佚诗的。

《太白仙诗卷》局部实拍

苏书墨迹卷最后有沈德潜跋云：

至太白仙去后诗，此东坡游戏三昧，直以谪仙自况也。松年谓丹元为姚安世，若此诗真得之姚者，毋乃为坡仙瞒过耶！

沈氏所见，确有道理.但没有深入剖析。按《苏轼文集》卷67《记太白诗二首》（中华书局1986年版）云：

余在都下，见有人携一纸文书，字则颜鲁公也。墨迹如未干,纸亦新健。其首两句云：“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此语非太白不能也。

苏轼 《跋吏部陈公诗帖》

同巻又一则全录二诗，后缀数语云：

余顷在京师，有道人相访，风骨甚异，语论不凡。自云常与物外诸公往还，口诵此二篇，云东华上清监、清逸真人李白作也。

以上二则颇有些露马脚处，又像是故意令人领会的。我们知道苏氏在书法艺术上最推崇颜真卿。第一则先说“字则颜鲁公”，李白生存年代早于颜真卿，怎会字迹像起颜氏来？又说“纸亦新健”，分明说纸并不旧，但究竟还有纸有字。第二则却说“口诵此二篇”，又说岀于口述，苏氏只是记录的人。即这二条的自相矛盾，已经自己暴露了底蕴，岂不是有意使读者“心照不宣”吗！那么“朝披”、“人生”二诗的来路，大致不难明白了。

苏轼 《渡海帖》

至于《东观余论》和《李诗通》所载“我居清空表”六句又是哪里来的呢?按南北宋之际王明清的《投辖录》中《蒲恭敏》条云：

蒲恭敏帅益都，有道人造谒，阍者辞之。留文字一轴而去。恭敏启视，云“我居清空表,君隐尘埃中。声形不相吊，兹事难形容”又云“欲乘明月光，于（一作放）君开素怀。天杯饮清露.展翼到蓬莱。佳人持玉尺，度君多奇才（一作量度君多才）。君才不可尽，玉尺无时休。对面一笑语，共蹑金鳌头。绛宫楼阁百千仞，霞衣杂与云烟浮。”后题云：“清鉴真逸真人李白。”恭敏惊异，亟召阍者，迫之踪迹，飘然已不可见,竟不知其为仙与人也。（此据涵芬楼排印夏敬观校本，一作皆据四库本）

苏轼 《次韵三舍人省上诗》

此事与苏氏事极相类。但诗句鄙俗，远不能与苏氏写本相比。这个冒充李白的骗子究竟是什么人？按两宋之际叶梦得的《石林诗话》有一条记的很详。先记苏轼受过一个名叫乔仝的欺骗，又记欺骗苏氏的姚丹元。说：

（苏轼）晚因王巩又得姚丹元者，尤奇之。直以为李太白,听作赠诗数十篇。姚本京师富人子王氏，不肖，为父所逐。事建隆观一道士。天资慧，因取道藏遍读，或能成诵。又多得其方术丹药。大抵好大言，作诗间有放荡奇谲语，故能成其说。浮沉淮南，屡易姓名，子瞻不能辨也。

苏氏、蒲氏所遇是否同一人，固然没有证据，但时相同，行为相似，又同是冒充李白，看来是同出一人，大致不差的。《投辖录》所记的那些句，可以说是“间有奇谲语”，但不能通篇贯注，而且很多是鄙俗的字句。如果苏氏所写的那两首果然都出自姚丹元手，不能这样的水平悬殊。那么苏氏的写本如果不是这位好游戏的苏文豪代笔伪造，就是经他修改润色而成，是一种点铁成金的作品。苏氏那些故意露马脚的文字，也正是他游戏的一部分。变魔术的人所变的，既能使观者惊讶为真，又有时自己拆穿，使观者再一次开怀笑乐，这便是高明魔术师的岀奇本领，也正可以解释“坡仙”这一次的游戏神通！

唐 李白 《上阳台帖》

这个骗子姚丹元后来怎样呢？叶梦得《石林诗话》接着说：

后复其姓，名王绎，崇宁间余在京师，则已用技术进为医官矣。出入蔡鲁公门下，医多奇中。余犹及见其与鲁公言从子瞻事。且云海上神仙宫阙，吾皆能以说（呪）致之。可使空中立见，蔡公亦微信之。坐事编管楚州。梁师成从求子瞻书帖，且荐其有术。宣和末，复为道士，名元城，力诋林灵素，为所毒，呕血死。

这个人大概确是特别聪明，能背诵道书，多得方术丹药，作诗间有放荡奇谲语，医多奇中。可以说是“虽小道亦有可观者”，而苏氏正好藉之为游戏资料，狎小人有时也会受骗，“君子可欺以其方”，在苏氏又岂能单独例外呢？

现在可得一结论:“太白仙诗”，不是李白作的！

1995年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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