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历山秋眺,眼中画本展苍茫 光绪十四年秋天,邹弢还兴致勃勃地游览了济南三大名胜之一的千佛山。 当时,晚清学者、启蒙思想家、被誉为“中国新闻报纸之父”的王韬(1828——1897),作为张曜的贵宾,恰好也在济南。 王韬乃吴县人,原名利宾,字紫诠,号仲弢。他中年办报,宣传变法,晚年于沪上主持格致书院,乃学贯中西的非凡人物。他俩是老乡,王韬长邹弢22岁,邹弢敬称其为“弢师”。 在济南,他们一道登上了千佛山。 王韬像 对于这次登山活动,王韬《弢园日记》有珍贵记载: 光绪十四年九月二十五日(笔者注:10月29日)同孙少襄军门、沈茀之太守、邹翰飞茂才、陈善卿、夏守之、陶念圣、施仲起同游千佛山。《齐乘》谓即舜耕历山处,俗呼为千佛山者。以石洞多塑佛像,故名。甚矣,人之媚佛而好怪也。然舜之古迹湮矣。山中有龙泉洞,泉滃然而出,窥之杳然而深黑。转折而上,有黔娄洞,隐士,守道不诎,威王师之。……复有吕仙洞。登山之麓,拾级而登凡三百余级。道光年间有乔君者任修筑事。见《王韬日记新编》 登山的时间、人员、路线、景致,甚至人物之心情,书写得极为细致而传神。 而邹弢诗《游济南千佛山同沈茀之作》则又一诗心诗性的风光情调: 约伴重来选佛场,眼中画本展苍茫。 四围雉堞环烟树,九点螺鬟拥夕阳。 座有名流张酒胆,天留清福享诗狂。 兴来还引听泉去,毕竟多情是沈郎。 (民国二十一年铅印本《三借庐集五卷》卷三 诗) 书影:邹弢《游济南千佛山同沈茀之作》 千佛山,据笔者研求,洵有四美: 其一,舜耕历山,圣贤宝地。 其二,佛像精湛,文化深厚。 其三,滃然龙泉,山泉相映。 其四,借景之山,美不胜收。 邹弢此诗,乃是写千佛山“借景之美”的上佳之作。 借景之美,在此需要略加解说。 现代作家艾芜在《游千佛山》一文中,这样说,到了千佛山,一开始感觉很平常,不怎么秀丽,不怎么壮伟。但当你爬上山去,然后掉回头来,陡然望见“盆一样的大明湖,躺在万家烟火的济南城里。如带的黄河,绕在苍茫无际的天野时”,你的心便会激动起来,甚至,激动得无以复加了…… 从美学的角度说,这叫借景:景致不是千佛山本身固有的,但只有在千佛山上能够更好地看它、欣赏它,任何别的地方都不行,千佛山有着如同屏障般紧靠济南之便利,整个大济南,无疑成为千佛山的独有资源了:不是我的,却全部让我占有了;不是我的,却全部让我利用了。这正是最高的智慧境界。因而,借景,非同小可,它其实是囊括人世间一切的大智慧、大技巧的! 还有老舍,当年老舍登上此山,北望历下古城,不由发出浩叹说:“城河带柳,远水生烟,鹊华对立,夹卫大河,是何等气象!” 今千佛山兴国寺 下面来看邹弢诗作,“眼中画本展苍茫”,正登山所见大济南之雄浑苍茫气象也。 以下“四围雉堞环烟树,九点螺鬟拥夕阳”则是详写:古老的城墙雉堞与万家烟树相互环绕,这是眼中美丽的济南市井,是近景;而远处,则是有“齐烟九点”之称的翠绿青山,而在夕阳之下,彩翠堪收。怎么样,实在是一幅苍茫“画本”呀! 在此处,更因为有了诸多名流雅士作陪,“酒丐”的酒量大涨,诗兴遄飞,而诗酒之余,他们还到龙泉洞享受听泉之乐。结末,他以“毕竟多情是沈郎”的妙句,对于此行的热情主人兼向导沈茀之太守,表示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之六:长歌当哭,至情至性祭蒲公 邹弢此次济南之行,当时便在社会上引起反响的,是他对于当时济南府淄川县已故著名文士、《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的沉痛祭奠。 蒲松龄生活于清初顺康年间,自其过世至光绪年间,时光已然度过了170余年。此时,蒲氏家族及其家园、墓园情况如何,邹弢的祭文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更为重要的是,这篇《祭蒲留仙先生文》不惟文采焕然,语调清新,且气韵幽冷,感情真挚,如鹃泣猿啼,字血声泪,是天下至情至性的审美文章。 这篇祭文的后面有注,详细记载了此次祭奠的过程与经历: 逊光绪戊子夏,余幕淄川矿山,与公所居之蒲家庄四里。七月二十五日与同事孙君逸如,携只鸡、斗酒、山果,往墓上致祭。经躍龙寺北里许,始抵蒲庄。公居已残毁如牛栏。问聊斋无知者。后访得一叟,年六十三,短衣裸跣出应客,谓是柳泉公八世孙,宅辗转售人,惟老梧一株为公手植。后引至公墓,则老柏成林,冢直长,前石碣一,上刊墓表,言公《聊斋》只八卷。冢东一冢为公父敏吾名槃者,所葬附二妻一妾,表为同邑张元所撰。叟一子,作矿工,孙一,均不识丁。余为之黯然。因以所著之《浇愁集》初刊及新续二编焚之。 (民国二十一年铅印本《三借庐集五卷》卷一 骈文) 书影:邹弢《祭蒲留仙先生文》 读后,令人百感交集!这其中有几处特具文献价值,且令人感喟不已! 其一:“逊光绪戊子夏,余幕淄川矿山,与公所居之蒲家庄四里……”,这说明光绪十四年夏天,邹弢是在淄川煤矿作幕僚的,其时,他前往与矿山只有四里的蒲家庄访问并致祭蒲松龄墓,与他同行的还有其同事孙逸如,路线是“经躍龙寺北里许,始抵蒲庄”。 其二:“公居已残毁如牛栏。问聊斋无知者”,公居,蒲松龄当年的居所,已经“残毁如牛栏”,然而,这还不算难堪的,更可悲的在于,“问聊斋无知者”,试想:聊斋不仅是蒲松龄的居所,还是他的雅号(聊斋先生)与著作(《聊斋志异》)的称名,在全国以“聊斋”扬名的蒲松龄,这二字在其故乡竟无人知! 其三:“后访得一叟,年六十三,短衣裸跣出应客,谓是柳泉公八世孙,宅辗转售人,惟老梧一株为公手植”,“短衣裸跣出应客,谓是柳泉公八世孙”,此段描绘,足见蒲松龄后人、其八世孙已经穷困潦倒、土俗不雅到何等程度,而蒲氏宅院,亦已变卖他人,院中则只有一颗老梧桐树为当年蒲公所栽。哀哉! 其四:“后引至公墓,则老柏成林,冢直长,前石碣一,上刊墓表,言公《聊斋》只八卷。冢东一冢为公父敏吾名槃者,所葬附二妻一妾,表为同邑张元所撰”,此为蒲氏家族墓地当时情状,可作历史文献参考。 蒲松龄画像 其五:“叟一子,作矿工,孙一,均不识丁”,至此所见,才是最为悲苦的。蒲松龄先生,一代文豪,其后人竟然目不识丁,设若蒲公知之,当不眠于九泉之下矣! 因之,邹弢悲苦不已,他以骈文大家的卓越修养,写下这篇著名的祭文。文中,他称蒲松龄“仙笔奇才,高情硕德”,然而“命途多舛,尘海皆艰”,“青林黑塞,啼残故鬼之春,泣域惊狐,搵尽枯毫之泪”。 最令邹弢震惊且伤怀的,是蒲松龄文学与学问无人继承,甚至后人无识字之人。他说:“何意箕裘八世,更觉凌夷衣钵,一经未能绍述,故侯门第,已无识字之民;野墓松楸,空有表阡之碣。草没聊斋之迹,夜走青燐;梧荒废院之烟,秋沉碧血。伤今吊古,殊足悲已!” 结末,邹弢又联想到自身与蒲留仙相似的悲苦遭遇,更是无限悽惶:“弢四海飘零,一身骯髒;廿年渴睡,云中之鸡犬难仙;三匝重寻,井底之虾蟆窃笑。落拓则青衫失色,凄凉则白屋甘贫……今者作客山中,寄人篱下,来展名贤之墓,聊诉穷愁,倘怜逆旅之踪,愿留好梦敬陈鄙曲,用告幽灵。尚飨。” 祭墓之后,邹弢依然意犹未尽,于是又作《戊子孟秋下浣五日祭蒲留仙墓后再成二律焚之》,我们且看其一: 泣鬼惊狐绝妙才,笔花红艳对君开。 怀人写韵词双叠,作客浇愁酒百杯。 岂料清名归粪壤,可堪故里委蒿莱。 骷髅夜啸青松月,谁向荒坟吊影来? (民国二十一年铅印本《三借庐集五卷》卷三 诗) 诚如:哀猿之叫月,独雁之啼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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