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晚报》2022年10月24日 B06版 杨旭辉 苏州城南苏医新村的西南入口处,有一座不起眼的俞家桥。然而在200多年前,这里曾居住着苏州的一代名医——薛雪。因为薛雪的关系,这里曾吸引了袁枚、沈德潜、郑板桥、卢见曾等诗坛画界的名流,前来雅集唱和,诗酒风流,极一时之盛。 一 薛雪(1681—1770),字生白,号一瓢,别号扫叶山人、槐云道人、磨剑道人。清代著名诗人、文学家和医学家。薛雪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一位文人,从医只是机缘之偶而已。据《墨林韵语》《国朝画识》等书画文献记载,薛雪集诗书画三绝于一身,其“诗岀叶已畦,书仿东坡居士,其写墨兰亦精妙”。薛雪题在自己墨兰上的题画诗时出佳作,如:“我自濡毫写《楚辞》,如何人唤作兰枝。风晴雨露君看遍,一笔何尝似画师?”“逢场争说所南翁,向后人文半已空。不是故将花叶减,怕多笔墨恼春风。”薛雪诗文俱佳,著有《斫桂山房诗存》《一瓢斋诗存》《抱珠轩诗存》《一瓢诗话》等。 薛雪早年师从苏州名儒、大诗人叶燮(号已畦)。故其论诗,与叶燮《原诗》多有相合处,他认为:“诗文与书法一理。具得胸襟,人品必高。人品既高,其一謦一咳,一挥一洒,必有过人之处,享不磨之名。”他的诗论著作《一瓢诗话》多有独特的感悟之言,言简意赅、精辟深刻,对诗坛的不良倾向时有一针见血的批判,无怪乎吴江人沈楙在《一瓢诗话》的跋语中称赞道:“是编自抒心得,痛针俗病,凡所指斥,皆能洞中窾窍,非好为叫嚣者比。先生于诗亦可谓三折肱矣。” 薛雪的诗歌创作,深得叶燮和同门之称赞,作为同门、一代诗坛盟主沈德潜对其诗赞赏有加:“其诗绮丽者本飞卿(按:温庭筠),镌刻荒幻者本昌谷(按:李贺),平易者本乐天、东坡(按:白居易、苏轼),而最上者则又闯入盛唐壸奥。”沈德潜论诗力主盛唐“格调”,论薛雪的诗歌,认为其佳作可以“入盛唐壸奥”,实在是一种极高的评价。 “扫叶庄,一瓢耕牧且读之所也。”(薛雪《一瓢诗话自序》)沈德潜曾为薛雪扫叶庄作记,文中有曰:“扫叶庄,在郡城南园。薛征君一瓢著书所也,地在俞家桥。沿流面城,树木蓊郁,落叶封径,行人迷迹,宛如空林。”两三百年前的南园,还是荒芜空旷之地,清晨时分,薛雪推窗而望,“残月在窗,明星未稀,惊乌出林,荒鸡与飞虫相乱,杂沓无序”“四顾山光,直落檐际”,俞家桥周边的景象,时入薛雪的诗笔。薛雪的这些小诗语言清淡天真,情韵绵永,读来还是颇有韵致的,如他的《南园晚归》:“一回蹊径一方塘,得得篮舆趁夕阳。行到水穷桥又转,荳花香杂麦花香。”此外,如《闲园杂咏》诸作,则写尽了闲居之乐以及友朋间的深情:“几日不来亭上游,落红无数绿阴稠。跳鱼浴鸭池波暖,春色去人何处留?”“茆盖虚亭土筑墙,柳除苔径水周堂。客来茶熟闲眠起,话到西窗下夕阳。” 俞家桥畔最著名的一次雅集当数乾隆十六年(1751)端午后七日的“招宴水南园”雅集。虽然雅集当天大雨,沈德潜等人未至,但是群彦毕集,大家依然兴致极高。出席的叶长杨(定湖)、虞景星(东皋)、许廷鑅(竹素)、李果(客山)、汪俊(山樵)、俞来求(赋拙)等,“皆科目耆英,最少者亦过花甲”,时年三十六岁的袁枚躬逢盛事,专门创作了一首长诗《薛徵士一瓢招……各赋一诗》,描写了此番“水南园”雅集的盛况:“一瓢不饮好饮客,糟丘高筑苏阊门。七百斛秫麯了事,三十六封书召人。端午后七日,大开水南园。坐中衣冠何伟然,霜眉雪鬓堆玙璠。彦先挥羽扇,林宗垫角巾,王融作才语,乐令能清言。文史玄儒张旗鼓,词波四起风轩轩。”在袁枚看来,这次雅集完全可以和南朝齐梁时期的“兰台聚”、唐代白居易的“九老会”相抗衡,正所谓“早已上压中丞兰台聚,下继香山九老群。”更有甚者,袁枚直把这次雅集喻之为神仙会:“疑是张乐洞庭野,帝台石上觞百神;又疑云仙传真诰,灵箫墨会来纷纭。”这场盛会留给袁枚的记忆是极为深刻的,时隔十年,他还不止一次地在诗中反复咏及,其中有谓:“往日耆英会,曾开扫叶庄。于今吴下士,剩有鲁灵光。”(袁枚《病起赠薛一瓢》)此外,他还在《随园诗话》中特意留下一笔。 二 薛雪是清代苏州儒医的代表,他原本并无意于医,但后来因为母亲患湿热之病,便开始钻研岐黄之术。在医学研究和临床实践中,薛雪把《周易》等传统典籍中蕴藏的哲学思想融入,医术日益精进。薛雪尤其擅长湿热病症的治疗,他所著的《湿热条辨》等医学著作,对传统医学中的温病学贡献甚大,成为乾隆时期和叶天士齐名的苏州名医。薛雪与乾隆时期儒者、文人、诗家有着密切的交往,所以他的名声,尤其是医术,就随着诸多文人为他所作的诗文作品而得以流播,获得了极高的社会声誉。 乾隆诗坛性灵派大诗人袁枚与薛雪交往尤密,是俞家桥“扫叶庄”的常客。无论他本人,还是家中僮仆得病,都会请薛雪为之诊治。在袁枚的《随园诗话》中,袁枚不但对薛雪的诗歌有很高的评价,还记载了目睹薛雪治病救人的故事。 薛雪性情孤傲,不喜结交富贵公卿,但凡公卿患病延请,他往往拒之。他在家门口贴了一副对联:“且喜无人为狗监,不妨唤我作牛医。”这里有两个典故需要略做说明,一是“狗监”,典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因狗监杨得意的荐引而名显;二是“牛医”,典出《后汉书·黄宪传》,东汉黄宪贫贱,其父为牛医,同郡戴良才高倨慠,但只要拜见黄宪,无不整肃衣冠和仪容。后世用这两个典故比喻出身微贱而有声望之人。从这副对联中,就可以感受到薛雪孤傲的性情,他绝不愿结交、更不愿借由公卿显赫之辈引荐,他只想身居陋巷,箪食瓢饮,乐在其中,这大概也就是薛雪自号“一瓢”的原因罢。 乾隆二十年(1755)春,袁枚到苏州游玩,家中的一名厨师王小余得病,卧床不起,多名医生诊治无效。就在大家准备为王小余掩棺入殓的时候,薛雪来访,此时的天色已晚,只见薛雪手持烛火,仔细地察看了一下王小余,便笑着说:“人死了,但我就是喜欢与疫鬼搏斗,或许我这一出手,恐怕能够战胜疫鬼,也未可知。”于是,他就拿出一颗药丸,用石菖蒲捣烂取汁,将药丸一起调和,命轿夫用铁箸撬开病患紧闭的牙齿,灌下药汤。只见王小余的喉头微微一动,汩汩然似咽似吐。薛雪随即嘱咐周围的人说:“派人好生看护,等到鸡鸣之时,定当有声,或许有救。”后果如薛雪所言,第二天再服薛雪新开的一剂药,病人就转危为安。 乾隆三十年(1765),袁枚再次来到苏州,他的另一位厨人张庆,得了“狂易”之病,他一看到日光,就视如满天雪花飞舞;只要吃少许食物,就感觉肠痛欲裂。不少医生都医治无效。薛雪看了之后,认为这是“冷痧”,不需要诊脉,只需要刮痧治疗。薛雪为其刮治,全身出现如掌大的黑癍,刮过之后,病症霍然而除。 乾隆十五年(1750)袁枚寓居苏州,身染沉疴,他在《姑苏卧病》诗中这样描写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床高卧阖闾城,五月黄梅听雨声。”就在许多医生束手无策之时,薛雪给袁枚开出的方子极其简单,以木瓜代茶饮,袁枚服后不久就见奇效,只觉得浑身上下通透畅快。袁枚在《病中谢薛一瓢》一诗中记载了这一过程:“十指据床扶我起,投以木瓜而已矣。燕下轻瓯梦似云,觉来两眼清如水。”同时还对薛雪的医术大加称赞道:“先生七十颜若沃,日剪青松调白鹤。开口便成天上书,下手不用人间药。口嚼红霞学轻举,兴来笔落如风雨。枕秘高呼黄石公,剑光飞上白猿女。年年卖药厌韩康,老得青山一亩庄。白版数行辞官府,赤脚骑鲸下大荒。”以袁大才子的名声,广告效应绝不会差,而且袁枚已是在公开向世人宣传,苏州俞家桥畔的一隅之地“扫叶庄”,确确实实居住着一位降临人间的“神医”。袁枚在《病起赠薛一瓢》一诗中不吝这样的美誉之词,高度称赞薛氏的医术:“九州传姓氏,百鬼避声名。”在诗句之下,袁枚还特意加了一条自注,讲了这样一件事情:“江孝廉病,为厉鬼所缠,呼曰:'薛君至矣!’即逃去。”当时的老百姓早已把薛雪视为“医神”了!在这种看似夸饰、虚诞的记载中,有一点却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薛雪的医术高明、名声显赫,已然成为当时许多病患的精神支柱,只要听到薛一瓢将前来诊治,患者无不在精神上受到极大的鼓舞和提振,疾病也几乎好了一大半。 面对广大病患和袁枚等众多文人的赞誉之词,薛雪也受之不却,他曾对袁枚戏称道:“吾之医与君之诗,共以神行,人居室中,我来天外。”虽说是戏谑之词,但从中不难看出薛雪对自己医术的自信、自负。从薛雪的这番自我期许中,多少可以印证《清史稿·薛雪传》中对他的评价:“于医时有独见,断人生死不爽,疗治多异迹”。 三 乾隆时期,薛雪和叶天士在苏州地界上都是赫赫有名的医生,在野史笔记以及民间传说中,常有二人不睦的说法。清代苏州名医唐大烈(字立三,号笠山)所辑录的《吴医汇讲》卷二就说叶、薛“二公各有心得,然不相上下”。这样的传说日盛,以致后来《清史稿》也采用了这一说法。清代学者陆以湉在其《冷庐医话》中就连续记载了两则叶、薛相互斗“法”的故事。 乾隆某年,吴地发生较大疫情,苏州府设置医局救济百姓,名医们每天都要到医局来一次。有一天,有一位更夫前来诊治,只见他“身面浮肿,遍体作黄白色”,首诊的医生是薛雪,他说:“水肿已剧,不治。”更夫在绝望中离开,恰巧遇到了轿中的叶天士,叶天士对他说:“你不是更夫吗?你的疾病只不过是被驱赶蚊子的蚊香之毒侵袭所致,只需两副方剂即可。”更夫煎服了叶天士的方剂之后很快病愈。这激起了薛雪内心的不平之气,他发誓要在医术上超越叶天士。回到家中,薛雪就把居所的匾额换成了“扫叶庄”,叶天士听闻后也把家中原先的匾额换成“踏雪斋”,这就是野史和民间盛传的叶、薛二人“以盛名相轧”这一故事的开端。 此后不久,薛雪终于获得一次挽回颜面的机会,在与叶天士的医术PK中大获全胜。某天,叶天士接诊了一位因过量食用油炸食物而患病的患者。叶天士对他说:“无药可救。”家人带着病患向薛雪求救,当薛雪得知叶天士曾以“无药可救”回绝了眼前的这位病人,他决定收留这位病人,并施以参汤、药剂,化导病人肠胃之积滞。病人服下不久,腹中便响声如雷鸣,大泻过后,身体痊愈。 作为一代名医,无论薛雪还是叶天士,都以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作为自己行医的道德准则。他们之间的冲突也好,PK也罢,其实体现的是乾隆时期“儒医”与“时医”之间的对峙和价值冲突。薛雪是以文人学士身份行医,虽然他医术高明,救人无数,医学成就也很高,但是他却“不屑以医自见”,是典型的“儒医”。而叶天士则属于典型的“时医”,他出生于世代行医的家庭,文化素养不及薛雪,但以临床经验丰富而著称。二人在医学上的成就和造诣各有千秋,正如清代名医黄凯钧(号退庵)在其《遣睡杂言》所说的那样:“二君皆聪明好学,论人工薛不如叶,天分则叶不如薛。”论学养深厚、思维灵敏,薛雪远在叶天士之上,至于药剂之“蕴酿烹炼”之功,则薛雪明则相形见绌。 作为薛雪的同门,沈德潜大概对坊间所传是持保留意见的,在他所作的《扫叶庄记》中,从俞家桥之得名说起,作过一番巧妙的陈说。元代“俞叟石涧(按:俞琰,号石涧道人)隐居,注《易》于此,故桥以俞名。”薛雪在俞家桥的扫叶庄,也曾集中精力注释《易》,不但“能补俞《易》所未及”,而且时时更正俞氏之讹误,“类与扫除落叶相似。则以扫叶颜其庄者,意或在于斯矣。”亦可聊备一说。 ![]() ![]() 杨旭辉 苏州城南苏医新村的西南入口处,有一座不起眼的俞家桥。然而在200多年前,这里曾居住着苏州的一代名医——薛雪。因为薛雪的关系,这里曾吸引了袁枚、沈德潜、郑板桥、卢见曾等诗坛画界的名流,前来雅集唱和,诗酒风流,极一时之盛。 一 薛雪(1681—1770),字生白,号一瓢,别号扫叶山人、槐云道人、磨剑道人。清代著名诗人、文学家和医学家。薛雪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一位文人,从医只是机缘之偶而已。据《墨林韵语》《国朝画识》等书画文献记载,薛雪集诗书画三绝于一身,其“诗岀叶已畦,书仿东坡居士,其写墨兰亦精妙”。薛雪题在自己墨兰上的题画诗时出佳作,如:“我自濡毫写《楚辞》,如何人唤作兰枝。风晴雨露君看遍,一笔何尝似画师?”“逢场争说所南翁,向后人文半已空。不是故将花叶减,怕多笔墨恼春风。”薛雪诗文俱佳,著有《斫桂山房诗存》《一瓢斋诗存》《抱珠轩诗存》《一瓢诗话》等。 薛雪早年师从苏州名儒、大诗人叶燮(号已畦)。故其论诗,与叶燮《原诗》多有相合处,他认为:“诗文与书法一理。具得胸襟,人品必高。人品既高,其一謦一咳,一挥一洒,必有过人之处,享不磨之名。”他的诗论著作《一瓢诗话》多有独特的感悟之言,言简意赅、精辟深刻,对诗坛的不良倾向时有一针见血的批判,无怪乎吴江人沈楙在《一瓢诗话》的跋语中称赞道:“是编自抒心得,痛针俗病,凡所指斥,皆能洞中窾窍,非好为叫嚣者比。先生于诗亦可谓三折肱矣。” 薛雪的诗歌创作,深得叶燮和同门之称赞,作为同门、一代诗坛盟主沈德潜对其诗赞赏有加:“其诗绮丽者本飞卿(按:温庭筠),镌刻荒幻者本昌谷(按:李贺),平易者本乐天、东坡(按:白居易、苏轼),而最上者则又闯入盛唐壸奥。”沈德潜论诗力主盛唐“格调”,论薛雪的诗歌,认为其佳作可以“入盛唐壸奥”,实在是一种极高的评价。 “扫叶庄,一瓢耕牧且读之所也。”(薛雪《一瓢诗话自序》)沈德潜曾为薛雪扫叶庄作记,文中有曰:“扫叶庄,在郡城南园。薛征君一瓢著书所也,地在俞家桥。沿流面城,树木蓊郁,落叶封径,行人迷迹,宛如空林。”两三百年前的南园,还是荒芜空旷之地,清晨时分,薛雪推窗而望,“残月在窗,明星未稀,惊乌出林,荒鸡与飞虫相乱,杂沓无序”“四顾山光,直落檐际”,俞家桥周边的景象,时入薛雪的诗笔。薛雪的这些小诗语言清淡天真,情韵绵永,读来还是颇有韵致的,如他的《南园晚归》:“一回蹊径一方塘,得得篮舆趁夕阳。行到水穷桥又转,荳花香杂麦花香。”此外,如《闲园杂咏》诸作,则写尽了闲居之乐以及友朋间的深情:“几日不来亭上游,落红无数绿阴稠。跳鱼浴鸭池波暖,春色去人何处留?”“茆盖虚亭土筑墙,柳除苔径水周堂。客来茶熟闲眠起,话到西窗下夕阳。” 俞家桥畔最著名的一次雅集当数乾隆十六年(1751)端午后七日的“招宴水南园”雅集。虽然雅集当天大雨,沈德潜等人未至,但是群彦毕集,大家依然兴致极高。出席的叶长杨(定湖)、虞景星(东皋)、许廷鑅(竹素)、李果(客山)、汪俊(山樵)、俞来求(赋拙)等,“皆科目耆英,最少者亦过花甲”,时年三十六岁的袁枚躬逢盛事,专门创作了一首长诗《薛徵士一瓢招……各赋一诗》,描写了此番“水南园”雅集的盛况:“一瓢不饮好饮客,糟丘高筑苏阊门。七百斛秫麯了事,三十六封书召人。端午后七日,大开水南园。坐中衣冠何伟然,霜眉雪鬓堆玙璠。彦先挥羽扇,林宗垫角巾,王融作才语,乐令能清言。文史玄儒张旗鼓,词波四起风轩轩。”在袁枚看来,这次雅集完全可以和南朝齐梁时期的“兰台聚”、唐代白居易的“九老会”相抗衡,正所谓“早已上压中丞兰台聚,下继香山九老群。”更有甚者,袁枚直把这次雅集喻之为神仙会:“疑是张乐洞庭野,帝台石上觞百神;又疑云仙传真诰,灵箫墨会来纷纭。”这场盛会留给袁枚的记忆是极为深刻的,时隔十年,他还不止一次地在诗中反复咏及,其中有谓:“往日耆英会,曾开扫叶庄。于今吴下士,剩有鲁灵光。”(袁枚《病起赠薛一瓢》)此外,他还在《随园诗话》中特意留下一笔。 二 薛雪是清代苏州儒医的代表,他原本并无意于医,但后来因为母亲患湿热之病,便开始钻研岐黄之术。在医学研究和临床实践中,薛雪把《周易》等传统典籍中蕴藏的哲学思想融入,医术日益精进。薛雪尤其擅长湿热病症的治疗,他所著的《湿热条辨》等医学著作,对传统医学中的温病学贡献甚大,成为乾隆时期和叶天士齐名的苏州名医。薛雪与乾隆时期儒者、文人、诗家有着密切的交往,所以他的名声,尤其是医术,就随着诸多文人为他所作的诗文作品而得以流播,获得了极高的社会声誉。 乾隆诗坛性灵派大诗人袁枚与薛雪交往尤密,是俞家桥“扫叶庄”的常客。无论他本人,还是家中僮仆得病,都会请薛雪为之诊治。在袁枚的《随园诗话》中,袁枚不但对薛雪的诗歌有很高的评价,还记载了目睹薛雪治病救人的故事。 薛雪性情孤傲,不喜结交富贵公卿,但凡公卿患病延请,他往往拒之。他在家门口贴了一副对联:“且喜无人为狗监,不妨唤我作牛医。”这里有两个典故需要略做说明,一是“狗监”,典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因狗监杨得意的荐引而名显;二是“牛医”,典出《后汉书·黄宪传》,东汉黄宪贫贱,其父为牛医,同郡戴良才高倨慠,但只要拜见黄宪,无不整肃衣冠和仪容。后世用这两个典故比喻出身微贱而有声望之人。从这副对联中,就可以感受到薛雪孤傲的性情,他绝不愿结交、更不愿借由公卿显赫之辈引荐,他只想身居陋巷,箪食瓢饮,乐在其中,这大概也就是薛雪自号“一瓢”的原因罢。 乾隆二十年(1755)春,袁枚到苏州游玩,家中的一名厨师王小余得病,卧床不起,多名医生诊治无效。就在大家准备为王小余掩棺入殓的时候,薛雪来访,此时的天色已晚,只见薛雪手持烛火,仔细地察看了一下王小余,便笑着说:“人死了,但我就是喜欢与疫鬼搏斗,或许我这一出手,恐怕能够战胜疫鬼,也未可知。”于是,他就拿出一颗药丸,用石菖蒲捣烂取汁,将药丸一起调和,命轿夫用铁箸撬开病患紧闭的牙齿,灌下药汤。只见王小余的喉头微微一动,汩汩然似咽似吐。薛雪随即嘱咐周围的人说:“派人好生看护,等到鸡鸣之时,定当有声,或许有救。”后果如薛雪所言,第二天再服薛雪新开的一剂药,病人就转危为安。 乾隆三十年(1765),袁枚再次来到苏州,他的另一位厨人张庆,得了“狂易”之病,他一看到日光,就视如满天雪花飞舞;只要吃少许食物,就感觉肠痛欲裂。不少医生都医治无效。薛雪看了之后,认为这是“冷痧”,不需要诊脉,只需要刮痧治疗。薛雪为其刮治,全身出现如掌大的黑癍,刮过之后,病症霍然而除。 乾隆十五年(1750)袁枚寓居苏州,身染沉疴,他在《姑苏卧病》诗中这样描写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床高卧阖闾城,五月黄梅听雨声。”就在许多医生束手无策之时,薛雪给袁枚开出的方子极其简单,以木瓜代茶饮,袁枚服后不久就见奇效,只觉得浑身上下通透畅快。袁枚在《病中谢薛一瓢》一诗中记载了这一过程:“十指据床扶我起,投以木瓜而已矣。燕下轻瓯梦似云,觉来两眼清如水。”同时还对薛雪的医术大加称赞道:“先生七十颜若沃,日剪青松调白鹤。开口便成天上书,下手不用人间药。口嚼红霞学轻举,兴来笔落如风雨。枕秘高呼黄石公,剑光飞上白猿女。年年卖药厌韩康,老得青山一亩庄。白版数行辞官府,赤脚骑鲸下大荒。”以袁大才子的名声,广告效应绝不会差,而且袁枚已是在公开向世人宣传,苏州俞家桥畔的一隅之地“扫叶庄”,确确实实居住着一位降临人间的“神医”。袁枚在《病起赠薛一瓢》一诗中不吝这样的美誉之词,高度称赞薛氏的医术:“九州传姓氏,百鬼避声名。”在诗句之下,袁枚还特意加了一条自注,讲了这样一件事情:“江孝廉病,为厉鬼所缠,呼曰:'薛君至矣!’即逃去。”当时的老百姓早已把薛雪视为“医神”了!在这种看似夸饰、虚诞的记载中,有一点却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薛雪的医术高明、名声显赫,已然成为当时许多病患的精神支柱,只要听到薛一瓢将前来诊治,患者无不在精神上受到极大的鼓舞和提振,疾病也几乎好了一大半。 面对广大病患和袁枚等众多文人的赞誉之词,薛雪也受之不却,他曾对袁枚戏称道:“吾之医与君之诗,共以神行,人居室中,我来天外。”虽说是戏谑之词,但从中不难看出薛雪对自己医术的自信、自负。从薛雪的这番自我期许中,多少可以印证《清史稿·薛雪传》中对他的评价:“于医时有独见,断人生死不爽,疗治多异迹”。 三 乾隆时期,薛雪和叶天士在苏州地界上都是赫赫有名的医生,在野史笔记以及民间传说中,常有二人不睦的说法。清代苏州名医唐大烈(字立三,号笠山)所辑录的《吴医汇讲》卷二就说叶、薛“二公各有心得,然不相上下”。这样的传说日盛,以致后来《清史稿》也采用了这一说法。清代学者陆以湉在其《冷庐医话》中就连续记载了两则叶、薛相互斗“法”的故事。 乾隆某年,吴地发生较大疫情,苏州府设置医局救济百姓,名医们每天都要到医局来一次。有一天,有一位更夫前来诊治,只见他“身面浮肿,遍体作黄白色”,首诊的医生是薛雪,他说:“水肿已剧,不治。”更夫在绝望中离开,恰巧遇到了轿中的叶天士,叶天士对他说:“你不是更夫吗?你的疾病只不过是被驱赶蚊子的蚊香之毒侵袭所致,只需两副方剂即可。”更夫煎服了叶天士的方剂之后很快病愈。这激起了薛雪内心的不平之气,他发誓要在医术上超越叶天士。回到家中,薛雪就把居所的匾额换成了“扫叶庄”,叶天士听闻后也把家中原先的匾额换成“踏雪斋”,这就是野史和民间盛传的叶、薛二人“以盛名相轧”这一故事的开端。 此后不久,薛雪终于获得一次挽回颜面的机会,在与叶天士的医术PK中大获全胜。某天,叶天士接诊了一位因过量食用油炸食物而患病的患者。叶天士对他说:“无药可救。”家人带着病患向薛雪求救,当薛雪得知叶天士曾以“无药可救”回绝了眼前的这位病人,他决定收留这位病人,并施以参汤、药剂,化导病人肠胃之积滞。病人服下不久,腹中便响声如雷鸣,大泻过后,身体痊愈。 作为一代名医,无论薛雪还是叶天士,都以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作为自己行医的道德准则。他们之间的冲突也好,PK也罢,其实体现的是乾隆时期“儒医”与“时医”之间的对峙和价值冲突。薛雪是以文人学士身份行医,虽然他医术高明,救人无数,医学成就也很高,但是他却“不屑以医自见”,是典型的“儒医”。而叶天士则属于典型的“时医”,他出生于世代行医的家庭,文化素养不及薛雪,但以临床经验丰富而著称。二人在医学上的成就和造诣各有千秋,正如清代名医黄凯钧(号退庵)在其《遣睡杂言》所说的那样:“二君皆聪明好学,论人工薛不如叶,天分则叶不如薛。”论学养深厚、思维灵敏,薛雪远在叶天士之上,至于药剂之“蕴酿烹炼”之功,则薛雪明则相形见绌。 作为薛雪的同门,沈德潜大概对坊间所传是持保留意见的,在他所作的《扫叶庄记》中,从俞家桥之得名说起,作过一番巧妙的陈说。元代“俞叟石涧(按:俞琰,号石涧道人)隐居,注《易》于此,故桥以俞名。”薛雪在俞家桥的扫叶庄,也曾集中精力注释《易》,不但“能补俞《易》所未及”,而且时时更正俞氏之讹误,“类与扫除落叶相似。则以扫叶颜其庄者,意或在于斯矣。”亦可聊备一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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