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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线 || 育邦:匍匐的人们在群山中歌唱

 置身于宁静 2022-10-31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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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线  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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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邦 诗人,现居南京。著有诗集《体内的战争》《忆故人》《伐桐》等,诗歌入选《大学语文》《新华文摘》等。




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

我从树上走下来

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

他阴郁,沉默

口中吐出一朵浑浊的云 

我从花中走出来

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

他污秽不堪,满嘴淤泥

脚踩一片清澈的湖水 

我从石头里走出来

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

他纯洁得呀,让我们羞愧

全身赤裸,双手长满了古老的苔藓 

我从人群中走出来

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

他戴着面具与枷锁

正在表演那出永恒的傩戏 

我从火苗中走出来

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

他提着一桶水

是的,他要浇灭我

东梓关

——纪念郁达夫先生在此居住的一个夜晚

隔岸的群山,站在

我们的生活之外

梓花开时,那只白鹭

从富春江上飞回来

秋风沉醉的晚上

果荚带来妈妈的问候

大梦初醒,咳血的黄昏

药石与山川祛除不了宿疾

木芙蓉在黑夜里绽放

青霜指向永不停歇的江水

你沉默的少女,在微茫的晨曦中

燃烧——向你走来

头顶苍老的星辰

你留下一张字条

从瓦松反射的光芒中

重返喧嚣

青石板上,清瘦少年

藏匿在蚂蚁的阴影里

你大雾弥漫的心中

便结满了无患子

最快修复的

从河谷的斜坡上

我带来一把河泥,放在

玻璃瓶中

哦,还有一棵狐尾藻

从倦意的深涧中

我带来一块石头,作为

给你的礼物,把它

放在黎明的梦里

从被剥夺的故乡

我带来一朵白云,迎接

梅雨,闪电,与盛夏

在小山冈上唱起那首歌

最快修复的,是那些

反复消逝而又点燃的萤火虫

夤夜中沉默的种子

此岸与彼岸,同样发光

过西南联大旧址

妈妈的泪痕,一种战争修辞。

我们从炮火与丛林中肄业。

鲜血,石头,面包……

合欢树静默,倦怠的午后。

西山的茅屋中,

依然有一碗普洱茶。

诗人赞美的土地与野花,

依然在耻辱中游荡。

我们越过树梢,

在天空博物馆中,聆听

民族弦歌的低声部,

那么忧伤,那么晦暗。

匍匐的人们在群山中歌唱。

唯一的时刻,多么真切。

注:指西南联大毕业的诗人穆旦。

豹隐

——读陈寅恪先生

万人如海,万鸦藏林

瞎眼的老人,困守在墙角

独自吃着蛤蜊,连同黑色的污泥

几瓣残梅,从风雪中飘落

劝慰早已没有泪水的双眼

愤怒的彗星燃烧起来

冰川化为虚无的云朵

尘埃与岩石匍匐在轰鸣之中

抱守隐秘的心脏,从未停滞的钟摆

低声哼唱青春的挽歌

坠落的松果,指引他

骑上白马,驰向大海

树木,高山,种子

抛弃根茎,静候

纯粹时刻的到来

严峻的墓地,他葬下

父母漂泊已久的骨灰

和一张安静的书桌——

仅仅属于他自己

负气一生,山河已破碎

他从茫茫雪地里,拈起

一瓣来自他乡的梅花

在历史的纤维云团中

蘸着自己的鲜血

磨斫时光的铁砧

火的深处,正生长出

一个浩瀚的星座

寂静的夕阳,最后的悲悯

赋予毁灭以光芒

故乡的花冠开始歌唱

辽远的歌声中,他辨认出

自己的童年,以及

秦淮河中柳如是的倒影

草木深

——兼致杜甫

大江中,你的眼泪在翻滚。

失落的火焰,在水的呜鸣中燃烧。

万壑沉默的额头,契刻

你黯淡的戎马,你熄灭的烽火。

迟暮时刻,你退隐到栎树上,

夺取帝国的草木之心。

你棕色的瞳孔,倒映着

山河故人,骷髅与鲜花的道路。

纸做的白马,你的孤舟,

缓缓穿行其间。时而停下。

浊酒之杯,放下又举起。

每一片树叶,从高处凋零。

哀愁的祭坛,一朵停云。

在头顶上徘徊,从未离去。

你从渺小的群山走出来,一直走,

一直走,走到永久那么久。

晨起读苏轼

在时光的溃败中

我们拈花,饮酒

在玉兰花的花瓣上

你写下诗句

有时,你也会写一封信

与草木交谈,用行草书写我们的梦境

雪泥鸿爪,不确定的人生

接骨木的颤栗黄昏

你徘徊在蝶梦山丘中

月魄与海水,涌起相对论的秘密

溪流穿过生命的每一个时刻

风从海上来,带来你自身的悖论

无处安心的居士,在他者的故土上

漂泊,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看不见的客人曾经来过

而你,不得不向

这沉默的河山,归还

借来的每一粒尘埃

你手持虎凤蝶,被钉在十字架上

哦,纳博科夫的虹膜里倒映着一个诗人的葬礼

在时间的灰烬中,我们共同举杯

饮下朝云,最后一杯梅花酒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

作为单数的人类,你深陷于

一九一八。午后,

死亡,像雪花一样飘舞。

时间之外的骑手,驰过雪地。

重复的梦魇。

你用愚蠢的笔,

建造一座孤岛。

一望无垠,尘世的海水……

淹没砾石的爱与坚贞。

移动的坛子,装满欲望,

病毒,壕沟,以及墓碑。

在战俘营,你写下罪恶。

主啊,请宽宥肉体的软弱吧!

无数的眼睑,在黎明前熄灭。

比凛冬更残酷的……“精神的存在”。

真理星辰,孤悬在寥廓的夜幕上。

第二天,你与上帝一同醒来。

掘墓人充满劳绩,停下铁锹。

绿色虹膜中,正飞出一群鸽子。

寂静邮局

寂静邮局,站在

海边小镇的边缘。

一只乌鸫,从屋顶的斜面上降落,

降落在绿色邮筒上。

一切喧嚣都停止了。

那封信,从黄昏出发,

从潦草的童年出发,

越过所有的大海,所有的墓地,

其实,它还没有写完……

就在不期而遇的暴风雪中,

消逝,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邮递员送出的是谜语,

谁也不知道答案……

耳中的火焰已熄灭,

土豆会在来年发芽。

我们热爱那些稀饭和咸菜的日子,

——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庙宇。

当然包括一碗忧郁的清水,

以及我们幽蓝的面孔。

寒星透过栅栏,凝视着我们。

在那糜集而又散开的人群中,

只有你——从不开口的孩子,

才看到微弱的光芒。

但你,一直保持缄默。

麦田 

每到霜降,我们一家人

都会跑到海边的悬崖上,种下麦子

第二年芒种,我们就去收割

那些黄金般的麦子,最好抢在麻雀的前头

收完麦子的田野

只剩下坚硬的麦茬

有几个陌生人走来走去

也许他们从海上来,也许他们要到海上去

每年种麦子,收麦子

我也去麦田,只是抱着双臂

在那里看看,像一个前来观光的外人

海上来的雨会淋湿我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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