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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风(张学东)

 储氏藏书 2022-10-31 发布于湖北

张学东

某天上午,小山一个人守着店面。这阵约莫十点钟,太阳已经白花花一大片了。街道人车熙攘,一切显得鲜活有序又活蹦乱跳。

从街上望去,小山精瘦的身体被几截坚硬的铝合金柜台阻隔着。

店内的墙壁上,一行行一排排尽是花花绿绿的影碟宣传图片。小山被那些夸张的彩色和画面团团包围着,反倒显得他有些不真实了。柜台的玻璃面上有小山的影子,他手里攥着一本语文课本,大约翻的时间久了,看去有一大摞旧报纸那么厚。小山看得很仔细,脸快要贴到书本上。看书的时候,小山通常感到有一股无形而又无穷的力量,正静静地负在他的后背上。小山尽量不去想其他的事情,只一门心思看书,边看嘴里还很含混地默念着。小山一般没人的时候才看,他怕被别人撞见,尤其是女主人。有一次,女主人在柜台上发现了他的旧课本,就冷嘲热讽地说,怎么,就你,还想上学?告诉你吧,眼下念书屁用没有!你没听人说过,就连歌厅坐台的都是大学文凭呢!说着,还咯咯地怪笑两声。所以,小山只能偷着看。书是小山出门时带在身上的,有了那些书,小山觉得做什么都很踏实,日子有奔头,心不慌。

一早,小山刚把小孩送进学校回来,杨丽就被一帮子男男女女叫走了。走时,杨丽再三嘱咐小山要照看好店,别忘了给老的接屎接尿。之后,杨丽便同那帮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家。他们一伙人朝着某个预定好的秘密地点进发。每个人的脸上都绷得紧紧的,几乎没有多余的表情,严肃得让人害怕。

小山觉得很奇怪。

小山是那天到菜市场遇见了和他一起来城里务工的六六。

小山以为再也见不到六六了。

六六问小山现在做什么活。

小山不好意思回答,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在毛巾厂,给人做保安。其实,小山还不知道毛巾厂的门是往哪边开的。他只是知道女主人杨丽是毛巾厂的工人,便顺嘴诌了这个出来。小山也是没有办法才这么说的。

六六笑了。

六六一笑,特别好看,露出很特别的一只酒窝,可就一只。

小山也跟着笑。

六六羡慕地说,还是你们男的好呀!像我,只配给人家带孩子、买菜、烧饭,一点意思都没有。

小山心里顿时变得不自在了。小山讪讪地支吾着,干啥还不都一个样。

六六说,那倒也是。

六六说,小山,你都自个学会做饭吃了,真不简单呀!

小山慌乱地点头或者又摇头,并将手里的几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尽量往屁股后面掩了掩,生怕六六看见了再东问西问的。

六六说,那你可得好好吃饭,出门在外,可别亏了肚子。对了,你还打不打算继续念书了?小山心里暖融融的。小山犹豫着说,谁知道呢,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说这话的时候,小山特意地看了一眼六六。六六也许想说什么的,但只是笑了一下。这次六六笑得很浅,没有露出那只好看的酒窝。

小山盯着六六,觉得六六的身上光鲜鲜的。

六六就红着脸蛋说,我身上的衣服好看吧!是人家送给我的,有好几件呢!还有一条连衣裙,样式可漂亮呢,我就是穿不出来,怕人家笑话。给你说,我那个女主人新衣服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可是她过两天就去街上买回一大包。要说,还是城里人享福,想要啥就有啥。

小山只是听着,脑子里竟空空的。小山不想去思考这类问题。小山只是发现,六六穿上城里人给的衣裳同样受看。

那天临分手的时候,六六从菜贩子的手里借来一支圆珠笔,她使劲哈了哈笔尖,说,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你。

六六拉过小山的一只手,在掌心里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个号码。六六每写一笔,小山的心里都痒痒得要死,他咬着牙像等待打针似的忍着。最后,六六说,千万别晚上打,主人会不高兴的,白天再打——白天他们都不在家。还有,礼拜六礼拜天也不能打!除非有急事。

说完,六六冲小山甜甜地笑了一下,笑得好像油菜开花一样金灿灿的。这次,小山又看到了那只唯一的酒窝,出现在六六光洁的脸蛋上。小山又跟着笑。

六六和小山是一个村又是一个学校一个班的同学。和六六他们一起来城里务工的有十几个人,在长途车站他们才分的手。六六和另外两个女的走了,说是能托熟人找上保姆的事做。小山和其他几个男的就蹲在车站广场上等活。

那时候刚过完春节,外来人口像山洪一样在广场上涌来涌去。小山和他们几个一共干蹲了三天。每天就近吃两顿牛肉拉面,或啃几块干饼子。那几个同来的,看上去都要比小山的身板结实许多,而且高高大大的,唯独小山显得孱弱而清瘦,像得了黄疸肝炎似的,走路也轻飘飘的。所以,三天里其他几个相继被包工头、装修队的人领走了,只剩下小山一个人,继续干等。

小山本来打算来城里蹬黄包车的,可这里半年前就把黄包车取缔掉了,说那种东西只能使这个城市的交通越来越糟糕。挨到第五天黄昏,正当小山囊中空虚饥肠辘辘地在广场上空茫地游荡时,来了一个骑踏板摩托的家伙。那人先问小山识不识字。小山茫然地点头。接着,又问小山会不会照顾病人。小山想了想,说也不知道。那个骑摩托的左右看看,说,就你了,伺候人的活不用学,来了就会。便把小山用摩托兜走了。地方一到,小山傻了,是城里一家医院的神经内科。要小山照顾的,几乎是个木头一样的老人。病房里弥漫着浓烈的臊臭和来苏水味。当时,摆在小山面前的头一件工作,就是替老人擦洗裤裆和床单上的一摊大便。小山二话没说,憋着气扭头就想走。骑摩托的一把将他薅死,嘟囔道,小子,想溜没那么容易!把你大老远接来,车费油钱没付就不说了,连句起码的谢都没有!说着,对方早将小山老鹰捉小鸡似的,摁在病床沿上坐下。

我可把老人交给你了,照顾好了,哥不会亏待你的。

后来,小山就和老人在医院待了两晚上。

小山本来是想跑掉的,可那个骑摩托车的男的硬塞给他五十块钱,说,老人就托付给你,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临了,又抛下一句,放心,老人就算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不会怪你的,你只管按大夫说的做就行了。

小山发呆的工夫,那人早已经扬长而去。

小山依稀听见那人正在走廊里跟人讲话,大概是说,大夫,我又新雇了个男的,这回请你们放心。这时,小山发现老人还是有点声气的。老人的头发全白了,杂乱着,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老人的身上除了骨头,就是一层泛着青亮的干瘪瘪的老皮。老人也许想翻个身,可他根本动不了。看着,看着,小山眼睛就潮了,湿了,雾蒙蒙的。

小山木偶般朝老人移过去。

第二天,那个骑摩托的一整天也没露面。

到了第三天早晨,男人也没见影,倒是来了个相貌平常的女人,三十多岁,脸上有那么两块阴阴的雀斑,让人看了不舒服。她打进门嘴里就骂骂咧咧的,好像小山做错了什么。不过,小山还是听出来,她是在骂自己的男人。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就知道躲得远远的,连他爹的死活都不管,凡事都要让老娘来操心。进进出出间,她办好了出院手续,小山便在女人的挥喝下,将老人从病房里背了出来,然后他们钻进一辆红惨惨的出租车里。

小山就跟着那个女人,来到了这家丽宏VCD出租店。店面是由临街的一间底层住宅楼房改造的。后来,小山知道这个房子原本是属于病床上的老人的,是老人一辈子辛辛苦苦挣来的。小山的工作是照顾病人,店里没人的时候,他也帮忙看看店。

陆续有三两个顾客走进店里,多半是来还碟的。也有一些是来租的,进门就问小山,有没有三级片或带颜色的东西。小山连忙摇头。女主人不在的时候,小山一般是低调应付此类客人。女主人提醒过小山,问你就说没有的,万一是个便衣就惨了,受罚不说还要让关门整顿。而小山知道,店里确实有那些不好的东西,它们就藏在里屋的一只抽屉里。男人们进来都要问的。他们好像都挺喜欢看那类的片子。连女主人有时也偷偷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看,奇怪的光亮会从窗帘缝子透出来。

这种时候通常是深夜,孩子早睡下了。小山一个人睡在店里的一只折叠床上看店。女主人就让小山将店里的那套试碟用的机子抱到她的卧室里,然后,她自己拉严窗帘,作贼似的一看就是大半宿。她那个骑摩托的男人夜里好像很忙的样子,很少按时回来,大多数时间不在家过夜,直到天亮以后才黑着脸进门,哈欠连天,倒头就睡,鼾声如雷。他俩见面的时间经常有吵不完的架,吵急了还动手动脚,最常见的是扇耳光。男人骂女人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女人则骂对方是下三滥臭酒鬼,趁早死到外面吧……女人管男人叫大宏,但小山一直不这么叫,至少在心理上是这样的。小山暗地称他“没良心的”,这样叫小山觉得解气。店里挂着一张经营许可证,业主写的是杨丽。所以,小山就叫她杨大姐。在他看来,这个女人跟那个美丽的“丽”字一点也不沾边,甚至有点丑,尤其是,命令小山把影碟机搬进她卧室的片刻。不过,小山又具体说不出,这个女人究竟哪个地方丑。

而每当这时候,小山总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六六。想起六六,小山就想给六六打一个电话,可又不知道该在电话里跟六六说些什么才好。

小山看书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山想,如果杨丽在十二点之前还没有回来,他就得去附近的那家小学接她家孩子。

有一段时间,小山实在忍不下去了,就想找个机会开溜。

小山感到,在这个陌生的家庭里,有一股很不好的气息让人烦躁不安,就像蹲在伏天的麦地里收割,令人又闷又热透不过气来,还有一大团蚊子在耳边嗡嗡叫,转念,小山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比喻根本不恰当。杨大姐家的气氛根本就是难以琢磨的,小山只是暗自忍受着这种他想象不到也从来未曾体验到的痛苦。

一开始,杨丽几乎不怎么跟小山说话的,整天绷着脸,阴着额头,很少笑。好像在她眼里,小山只是个机器,或者,小山就是一只被她上紧发条的钟,按时按点地做着那些琐碎的事情。

有一天,杨丽在外面跟一伙子同事喝了一肚子闷酒,喝了酒的杨丽显得有些古怪。进门就钻进卫生间哇哇地呕,吐完了便歪歪扭扭地倒在沙发上,舌头直直的像铲子,说起话来颠三倒四。

杨丽说,小山,你不知道,你杨大姐命有多苦哟!他每天都在外头喝酒瞎混搞女人,连家门都不沾,他妈的,他根本不顾我的死活哟……小山真不想听下去。

杨丽说,小山,你给我倒杯水吧,我的喉咙着了火!小山,我给你说,你从山里来的,还是你们山里人好呀!啥他妈的也不用想的,可我呢,我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我真他妈的不想活了……我给你说,要不是看在孩子的分上,我早就离开这个破家了。小山,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活着图个啥——你不会知道的!我那男人是个混蛋,什么也不操心,就知道吃喝嫖赌,连他爹快要死了,他也不回这个家。小山听着就要疯掉。

杨丽还在说,小山,你给我倒的水呢?我都渴死了!你怎么老笨手笨脚的,倒水要用这么长工夫吗?要说,还是你们山里人好,你们不用担心开不出工资,可我们那个烂工厂,早就不给我们开工资,一拖好几个月……这也不能全怪厂里,谁让我们生产的毛巾销不出去呢!毛巾卖不掉,就没有钱开工资,可不怪厂子,又能怪谁呢?我们去找领导,可小山你猜那帮狗东西是怎么打发我们的?他让大家到仓库每人领两箱积压下来的毛巾,来顶工资。你说说,他妈的哪有这种道理,毛巾能吃还是能喝?小山,你听我说,我不骗你,我们厂真的要完蛋了……哈哈……破产了好呀!都他妈去喝西北……

小山总算把茶杯递给杨丽。杨丽稀稀拉拉灌下几口,肚子就跟着叽里咕噜响了一通,随即,她又虾米般弓着腰呕起来,浑身都是秽物,惨不忍睹。

小山只好拿来毛巾,皱着鼻子,一下一下地给杨丽擦着。

小山刚擦了这边,杨丽又吐到那里。

小山觉得女人喝醉了酒的样子真滑稽。

小山想不通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喝酒,而且会醉成这个鬼样子。

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独自面对一个女人,一个醉了酒的女人。那些秽浊的东西,多半都粘在女人的脖项和胸脯上,这使小山的每一个擦拭动作,都变得极其笨拙僵硬战战兢兢。小山的手指好几次都无意间碰到了女人胸前的那个软软的地方。小山的脸皮红透了。小山的心前所未有地狂跳着。小山忽然感到鼻子里一酸,眼眶里热热的。

小山急忙转身钻进卫生间里,他在水池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涮洗着那块沾染了秽物的毛巾。就在那一刻,他看到毛巾上有一行斑驳的红色印字:幸福国营毛巾厂。小山发觉很刺眼。再幸福的毛巾卖不出去也枉然。

那次,杨丽足足折腾了大半夜。最后,小山已筋疲力尽几近崩溃。最终小山把杨丽搬回到床上。在搬送杨丽的过程中,小山几乎是用尽了平生的气力,他觉得这个女人像一具死牛的尸体一样沉重。后来,杨丽终于停止了混乱无序的醉话,取而代之的是倒头昏睡。那一瞬间,小山猛然萌生了一走了之的念头,反正她什么也不知道。可只那么短暂的一瞬,小山就放弃了这个有些险恶的念头。当小山扭头,看到另一间小屋的床上,那个仰面而卧的老人,以及老人苍白憔悴的面容时,小山的喘息就变得强烈起来。小山觉得这个老人是需要他的,至少现在是。虽然老人一句话也不曾对小山说过,甚至他们之间连最起码的眼神交流也没有过,但小山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种令他欲罢不能的责任压在他肩上。

那天,小山很想找个人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可他知道没有人愿意听他的。店里没人的时候,小山就跟自己说,小山呀小山,你在家从来没有干过这些活的,你以为来城里就能享上福了,可你要给人家端屎端尿,你伺候了人家的老的,还要接送人家的小的……小山越说越难受。小山生气地说,这都不算啥,可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呀?

小山越说越委屈。

说着说着,小山蓦地发觉屋里有些不对劲,他急忙跑进老人的屋里,掀开被子,一股浓烈的湿臭味直刺眼鼻。

等把老人的床单和裤子收拾干净,小山感到自己的肠胃里竟一阵倒海翻江。小山慌忙跑到店外面的马路边透气。

小山并没有吐。

小山只是站在那里发着呆。

小山又莫名地想起了六六。想起了六六,小山的身体就有了一丝微小而奇妙的战栗。

小山站在路旁的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

六六听出了小山的声音。

六六怨小山,你怎么一直不打个电话呢,我以为你回家去了。

小山沉默。事实上,小山还没有想好该对六六说些什么。

六六问小山,你的工作还好吧?当保安是不是很危险,不过也很神气吧!小山,你是不是也穿那种很威风的工作服?

六六说,小山,你不说我也知道,电视里的保安都穿那样的衣服可精神了……对了,小山你平时看不看电视?给你说我这家的电视机可大呢,像一扇窗户那么大!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拼命看,节目多得数也数不过来。还有,你信不信我都学会用他们家的VCD了,我的那个男主人经常从外面租回来一大摞子影碟,让我做完活看,什么样的片子都有……小山你在听我说话吗?给你说,我这两天正在看最新的一个片子,好像叫《花样年华》,可好看啦!你都不知道有多好看,那个女演员穿过的旗袍都多得数不过来。

小山无言。

六六问小山,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小山始终在想,自己应该对六六说点什么的。

最终,小山只说了句,我也不知道说啥好。但是放下电话以后,小山觉得自己真的有一肚子想说却没说的话。

小山在出门前必须做完一件大事。

小山一只手拿着尿壶,他轻轻地掀开老人的被子,然后,另一只手就去掏老人的下身。小山把老人的东西小心地塞进塑料尿壶嘴里。小山说,快尿吧,尿完了我还得出们。老人尿的时间一般很长,沥沥啦啦地,像从石头缝里一点一滴渗出来似的。

小山屏着气。有时,小山也轻松地吹着口哨,口哨有时像鸟鸣,有时是一首很老很老的电影插曲。小山发现,这实在是一个好办法,一吹就灵。有时吹着吹着,连自己也有点快憋不住的架势了。

今天小山可没有吹。

小山像喝醉了酒似的同老人说话。

小山说,老叔,你就快快尿吧!你看,时间快来不及了,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我要去把你的孙子从学校接回来,万一我去晚了,你孙子被别人领跑了该咋办?

小山说,好像尿出一点了,再加把劲。要不,弄到裤子和床单上,又得要我给你洗了,我每天都要给你洗一大堆的东西。洗东西我不怕,我就怕你儿媳妇那张阴脸子,好像要把谁生吃了似的。老叔,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唉,给你说也是白说,你什么也不会明白……要说,你才够可怜的,摊上那么个不是东西的儿子,你儿媳妇倒是不坏,就是那张脸怪吓人的。所以呀,我是看着你可怜,才留下的,要不,我可能早就颠了,我年轻轻的,找什么活干不行呢。你就再多尿一点吧,别老是往裤子和床单上尿啊,人活成你这个样,还不如早早走了呢,省得活受罪!老叔,我这可不是咒你,你看看,连你亲儿子都不想管你,他们成天就知道忙自己的事情,我要是你,就不把这个房子留给他们,留给他们你啥也得不到!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病成这样,也不能怪旁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小心,给儿女添了多少麻烦。谁让你不好好待在家里享福,偏偏要跑出去接你的小孙子呢?你要不接他,你也不会跌倒,你要不跌倒,也就不会搞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小山最后说,我不跟你啰唆了,现在你该老老实实睡觉了,我得帮你去把小孙子接回来。

说话的时候,小山突然发现老人的脸上有一道亮闪闪的东西,正慢慢逶迤而下,像一道曲曲折折的小溪。小山有些激动起来,他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只流出清亮液体的眼睛。那只眼睛是老人两只眼睛中较大的一只,另一只几乎萎缩不见。此刻,那只大些的显得明亮起来,也许因为泪水的滋润,泛着一丝慈蔼的光芒。

小山半晌没出声,他静静地注视着老人。看着那道溪流渐渐地在老人的瘦削的脸颊上涌泄、分流、断裂和消失,最后老人的脸完全像一片干涸的河床,老人的眼皮又耷拉下来,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鸟,一切又归复原样。这时,小山还看见老人的一只手的指骨在床沿边微微颤动着,手背上蒙着一层斑斑驳驳的皱皮,皮下的血管像土地上的一道道埂凸现出来,那些血管也是弯弯曲曲的,扎过的针眼青紫可辨,仿佛有一粒粒豆子鼓在里面,泛着青黄的光晕。

老人的手试图摸向什么地方,却只是在床沿上颤巍了几下,再就不动了。

小山看了看墙上的表,差一刻十二点。

接下来,小山准备将店门从里面反锁。这是杨丽教他这么做的。这楼的楼梯道在后面。杨丽说,你从前面锁了门出去,别人就会猜到这个家里没有人,万一是小偷,就会乘机破门而入,然后将屋子里的东西全部搬光。

去锁门的工夫,小山透过玻璃门,看见一男一女正朝他的眼前走来。小山本来想迎出去,告诉他们现在要关门了,可那两个人已经推门进来。小山只好用焦急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那一男一女进来后,就在墙上的那些图片上看来看去,看得很专心。女的边看边对男的说,要这盘这盘,还有那盘,都没看过。男的一副不屑的样子,那些全是港台片,一点也不刺激!说着,男的就伏身趴在柜台面上,样子坏兮兮地对小山说,喂!最近有没有进新一点的片子呀?摆出来的那些都没意思,你给找找有没有好的,我最爱看那种带点颜色的片子。

小山看着男的。男的表情怪怪的,很不正经,始终邪笑。

小山就猜出他的坏心思。

小山说,就外面这些,再没有别的了。

这时,那个女的也从一旁走过来答腔。她的双手紧紧地搂在胸前。小山看到两只半圆状的东西被那双手臂搂起了很高,像随时要从很低的领口里挤出来。小山就不敢再看。女的嚷,就是嘛,哪有给钱不赚的!再说我们是两口子,看看也不犯法。

小山说,你们到底租不租?我还要急着出去呢!

男的狠狠剜了小山一眼,怎么?想撵我们走是不是!妈的又不是不给你钱。说着,从西裤的兜里掏出百元票子狠力甩在柜台上。

小山一怔。

小山心里着实着急。

小山犹豫着。

小山想,若放在老家那边,一百块钱足够他读完一年中学了。

小山欣喜地捡起柜台上的钱。

小山说,你们稍微等一等,就转身跑进里面的屋子。那些东西果然放在那只抽屉里,有三四十盘呢。小山就连同抽屉盒一起搬了出来。小山说,你们得快点挑,我还要赶着去学校接小孩呢!

男的就反手给了小山脑袋上一巴掌,说,就知道你狗日的不说实话!

小山的脑子里嗡隆一声。

那一男一女就径直闯进里屋去了,翻箱倒柜折腾了一通,临了,拿回了小山手里的钱,又将抽屉里的那些碟连同挂在墙上的营业执照一并抱走了。他们只给小山留下一句话,明天上午带够两千块钱,到文化稽查大队缴罚款去!

这回小山全蒙了。

去那所学校有两条路。一条穿过一爿菜市场,可以到达学校的后门,另一条是走大路,过了红绿灯往左拐,再走十分钟,便是那所小学的正门。学校门前的马路斜对过就是市委大院,有一幢高高的大楼很气派地矗立在那里,楼前空地上空的红旗总是飘呀飘的。

小山赶到学校,那里已经看不见几个学生了。

小山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着。

太阳光直射在小山的身体上。小山觉得脑袋快要爆炸了,嗡嗡直响。小山看见自己的一圈影子萎靡瑟缩在脚下,马路火辣辣的,好像要把小山从地上蒸发起来。小山颓丧地又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始终没有看见他要接的人。

小山终于沮丧地离开。小山往前走两步就猛地回过身一次,身后的车流鱼群一般涌过来,然后与小山擦肩而过。

小山的脸上水水的,厚厚的嘴唇被他反反复复地咬紧、松开,又咬紧。那些水咸咸地滑过嘴唇,小山用舌头无奈地舔着它们。舔着舔着,小山就原地站立,一动不动地朝远方望着。这样毫无目标地停留了一会儿,小山更加沮丧地在路旁的道牙砖上坐下来。小山用手背轮番抹弄着脸上的那些咸涩的水。小山发觉那些水也是滚烫的,像是会伤着人。

小山想起六六那回在电话里给他说过的话。

六六说,城里的娃娃太娇惯了,又不听大人的话,他们对门的那家是个做生意的,专门雇个保姆照看孩子。有一天保姆去接孩子,孩子非要保姆给他买蛋筒冰激凌,保姆不同意,说身上没带钱,孩子生气了掉头就跑,保姆紧跟在后面撵,眼看着就没撵着,后来小山你猜怎么了?丢了,家里又是报案又是登报上电视,结果真被人绑架了,硬要这家拿出十万块来赎!

想着想着,小山就放声大哭起来。

小山想自己这回可闯下天祸了。

小山越哭越伤心。

小山越是伤心就越是哭得厉害。

路人陆续围过来。

快看,这孩子怎么了?

外地来的吧!怪可怜的……

八成是钱给小偷扒走了,现在的贼越来越猖狂。

兴许是离家出走的,父母离了婚没人要了,这种事见怪不怪。

小山只是哭。

小山一句话也不想说。

路人聚拢又陆续散开了,地上只有一小团黑瘦的影子。

电话终于有人接了,是个女的,不是六六。

小山急切地说,我找六六。

话筒里先是几秒的沉默,便传来女人不满的声音,说这里没有什么五五六六的,神经病!线就断了。

小山茫然地想着那串电话号码。

小山又重新拨号。小山拨得很仔细,怕错一个数字。

这次响铃的时间要长一些,依旧是那个凶巴巴的女人。

小山说,求你给我找找六六吧,六六说她在这里做保姆的……

这回,电话里的声音终于有了质的飞跃,女人几乎歇斯底里地谩骂起来:那个不要脸的小狐狸精早滚蛋了,以后再不准你打电话到我家来,哼!!

小山的心头猛然抽搐起来。他有点不知所措的迟钝和惶恐。小山觉得自己已经走到绝路上了,这个城市他唯一的熟人也不知了去向。眼前的橱窗、柏油路、钢筋混凝土、高大的建筑、夸张艳丽的广告牌、疾驶的车辆、熙攘的人群,完全失去了原有的色彩,黑压压或白茫茫一片。小山的身体在黑白相间的旋涡中战栗不止。

太阳光从上面逼刺而下,小山无处躲闪。

小山只想找到六六。

小山想把自己的境况全部告诉给六六。

小山知道自己撒过谎,骗过六六。小山不想再瞒着六六了。

小山想,六六看了那么多电视,一定学会了不少新东西,老家人都说电视能让人越来越聪明。六六兴许能给他拿个主意。六六是他们班里最漂亮的姑娘,六六心眼好,六六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的前几名,可六六的命不好。六六他爸快六十了,还跟一伙人在深山里采石头。六六家一共有七个姑娘,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都先后嫁人了,出嫁时的平均年龄没有超过十九岁。后来六六他爸被炸开的山石砸折了一条腿。六六她妈成天忧忧郁郁的,没多久,人就变得疯癫癫的不理家事了。六六就不能再念书。六六决定到城里挣点钱……

想起这些,小山越发黯然神伤。

小山始终没有想明白,像六六这样的姑娘怎么会跟狐狸精、不要脸之类的东西联系起来呢?

小山觉得那个女人的嘴着实太毒了。

小山讨厌甚至憎恨那样的女人。

不过,小山隐约想起了杨丽同大宏的一次互不相让的争执。他们的争吵目标起先好像是冲着小山来的。有一次,大宏乘杨丽不在家的时候,突然跑回来向小山要当天的营业款。小山说,杨大姐叮嘱过,不能把钱给你,她说哪怕是一分钱也不行。大宏就抬手给小山一拳,你个小乡巴佬,算他妈老几?她的钱就是老子的钱!随后,又威胁小山把钱拿出来。小山死活不肯,结果给大宏一巴掌打活了一颗槽牙,手里的二百多元租金全被大宏抢跑了。事后,杨丽破口大骂,说小山是蠢猪,说你也是个男人,你难道没有长手吗?所以,杨丽同大宏的争吵即而演变成彼此出手,在小山看来,完全是因为自己才引发的。那天夜里,大宏说,我明天就让他滚蛋!杨丽不甘示弱,你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你屙什么屎,你不就是想再换个漂亮的女保姆来家里吗!你那点坏心思——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你这辈子休想!

那天小山依稀联想到了什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六六。因为小山知道,六六正在别人家里干保姆。

六六也是个女的。

离开电话亭,小山显得更加落魄。

小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小山无奈地吞食着自己的唾液,此刻,他拼命舔着嘴唇,连唾液这种东西也变得稀薄了。

小山一直在想六六会去哪里。

小山回忆起当初几个人刚从家出来的情景,在长途汽车上,六六就坐在他的身旁。六六临窗文静地坐着。六六的眼神始终抛向窗外,看着外面连绵不绝的山峦和沟壑。汽车吭哧吭哧地爬了多半日山路,才抵达广阔的平原。六六的身体终于从颠簸中平缓下来。在平原的公路上,车速明显地加快了一倍,六六的心情似乎也欢畅了许多。六六的话就多了。

六六问小山,等到了城里,你最想做啥?小山就开始想。小山小声说,撒尿呗。六六没好气地冲他翻了翻眼睛。六六生气的样子很严肃。小山连忙改口说,睡觉。六六还是不理睬他。六六看着窗外,外面的树绿绿的,颜色深深的,远处的田野平展展的,像湖面一般泛着绿光。六六说,平原真美啊!六六像是在自言自语。六六说,我要好好转一转,看看城市究竟是个啥样子。车到站的时候,天黑了,六六哪也没有转。六六和小山一人吃了一碗牛肉拉面。吃饱了肚子,六六就跟其他两个女的走了,临了,六六蓦地回过头看了小山一眼。六六还抿着嘴笑了一下。小山依稀分辨出六六脸蛋上的那只酒窝。那时街灯已经亮了,六六的样子疲倦而又兴奋,六六甩甩自己的两只黑黑的长辫子,辫子在六六的胸脯前蝴蝶一样扑棱着,六六的眼睛里闪着一抹憧憬的光焰,很迷人。

小山不敢再想下去。

小山忽然觉得自己几乎害了六六。小山想,自己本来不该骗六六的,那样六六现在起码可以找到他的。想到六六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个无亲无靠的地方,小山就越发不安了。小山想,六六也许真的会到那个毛巾厂去找他。六六也许同样会向旁人打问自己,说他就在这里做保安的。旁人大概也会像那个女的一样恶毒地回答她,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大山小山的,姑娘你找错地方了。

这样想着,小山就感到无比懊悔。小山仿佛看见六六瘦小的身体在街道上踌躇移动着。小山觉得眼眶一下子涌出了什么东西,很辣。

小山实在没有勇气回去。事实上小山现在才发现自己的错误所在,中午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小山一心惦记着接孩子晚了,再加上执照和那些碟被人家没收了。小山竟没有将钥匙带在身上。现在,小山看看自己的口袋里只装着五十多块租金。小山的肚子很饿,可他并不打算用这些钱来吃碗面什么的,那不是他自己的钱,不能随便花。

小山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实际上,小山并没有走多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只是在那所学校周围转来转去,像只黑蚂蚁。

下午两点刚过,学校斜对面的市委门前早聚集了一大帮人,他们打着一条粗布面的横幅,黑毛笔字很扎眼,歪歪斜斜写着什么要生活要吃饭之类的话。很快,大门完全被嘈杂的人群封锁了,人们的表情看上去极其愤慨。过往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人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连马路也快堵塞了,汽车的喇叭嘀嘀地叫个不休,那两个站岗的,跟雕塑似的立在原地,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眼神坚毅,站姿笔挺。

小山也不由自主地挤在人群当中,他的脸上也是那种愁苦的模样。小山的两只手紧紧地塞在裤兜里,要拼命攥住什么。小山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想干什么。小山也不明白自己站在他们之中的真正理由。小山也许只是想找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这样,小山觉得,事情好像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严重了,甚至在这种喧嚣的人潮当中,小山的情绪获得了某种暂时的释放。在无数张陌生面孔里,小山感受到整个人完全被什么东西阻隔,他极力想从那些烦心的事情当中逃脱出来。

小山嗅到了一股来自这个城市本身的气息,浓烈、夸张、虚妄、无法言说,又刻骨铭心。小山的身体随着人流无休止地晃动,他知道他的脚已经离开地面了,从离开家的那天起,他的脚就离开了土地。柏油路面滚烫,踩着软绵绵的,浑身上下汗涔涔。小山感觉前途虚无缥缈。那些人相互推推搡搡,不时嚷闹着。小山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嚷什么,他们的诉求跟自己毫无关系。

天实在太热了,人们的脸上身上都水洗了一样,浑身散发着黏稠的汗馊味。前面好像有个人突然倒下去,人们一片哗然,羊群般混乱。接着,那人大概是被几个警员抬上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之后那车呜呜哇哇鸣笛开走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们的情绪依旧高涨着。又过了一阵,几个警员模样的人每人抱着一箱子矿泉水,挨个给那些人发放。小山也莫名地得到了一瓶。小山顾不了三七二十一了,拧开盖子仰头牛饮起来。

那水实在太好喝了,竟跟家乡山涧的泉水一样,清凉又甘甜。

天啥时候悄悄暗下来,小山可是一点也没留意。

这座西北城市在喧闹与燥热中,终于挨完了漫长的白天。这天最高温度36℃,最低温度25℃,偏北风一到二级。这是小山早晨在广播里依稀听到的。反正,这一天连风也是热的,里面有一股炙人的火气。

天色一暗,灯火就鬼魅般纠缠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钢筋混凝土和柏油路,正疯狂地挥发出白天吸收进去的所有温度,让这夜晚依旧燥热不堪。所有景物在若隐若现之间,呈露出某种印象派画家粗犷的线条,闪烁的霓虹灯也让这座城市绽放出虚情假意的骨架和笑脸,人们的脸上身上没有了汗也没有了泪,这一切都悄然隐匿在万家灯火给世界涂抹上的奶油蛋糕般考究的甜腻色彩和幻觉中。

小山难民一样虚脱地走着,身上一直湿漉漉的。

小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路。

小山只是觉得,这个白天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跟一场情节纷繁复杂的电影一样。当小山和那些嘈杂的人群站在一起的时候,小山已无暇顾及这些。小山只是一味地被他们推搡前行,他感到自己像一头拉磨的驴子,被一块青布蒙住了眼睛,然后,就那样一路盲目地走下去,只为走而走着。前面的路变得漫长而诡异。小山只是跟随,什么也不想。小山或许这样思想过:人家发给了他一瓶水或两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小山就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一个未知的地方进发。

小山偶然听到他旁边的两个女人的谈话。一个不无羡慕地说,你比我好,看你多年轻呀!人又长得这么漂亮。另一个叹息着说,年轻漂亮有屁用,还不一样得下岗回家。那一个就说,你下了岗怕什么呀,随便到哪家歌厅夜总会,陪陪酒唱唱歌,轻轻松松就把票子挣了!哪像我们这些老帮子,就是脱光了摆在那,谁会看咱一眼呀。旁边一个老男人嘿嘿地坏笑着说,你若真脱我就敢看,这叫路边的野花,不采白不采……于是,那女的就气气地冲扑过去,一把揪住那人的耳朵。小山立刻听见老男人发出一声怪叫,像挨了鞭子的老驴拼命嗷呜着。

小山就是在这种调笑与喧嚣声中来到了城外的一段铁轨上。

那时,小山的大脑依旧一片空白。小山不去想那些人来这里想做些什么。小山和多数人一样,站在铁轨和枕木之间,有种恍若隔世的迷惑。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家里可是有老有小的,他妈这也算是豁出去了。有的说,上头一天不答应咱们的要求,咱就跟他们耗着不回去。也有的犹豫着说,这样做恐怕不太好吧,万一人家不买账.不是瞎忙乎了?这个人的说法和态度立刻遭到了大家的一致批判,胆子比女人还小,没出息,有什么好怕的,杀人不过头点地!那人顿时哑然。

不过,小山很快就听出他们此行的目的了。小山吓得几乎快要从地上跳了起来。小山急忙逃避蛇蝎似的往铁轨旁的空地上后退着,越退越远。小山的目光怯怯地落在前面一截轨道上,铁轨在星空底下散发着清冷而神秘的光泽,那些光芒像镀在轨道上的一层水银,幽幽闪耀着,通向远方,无穷无尽。

在小山的眼里,此刻所有站在铁路上的人都变得狰狞起来,他们每个人的面孔都显得阴险诡异,仿佛每个人都暗藏着不可告人的企图。就在一瞬间,小山知道自己和那些人完全是两种人,或者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而正是这一突发性的觉察,使得小山忽的一下又从下午的迷茫中挣脱出来。小山回想着发生在这一天的每一件事情,想着想着,小山就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小山像是从梦中惊醒。

小山必须往回走了。

小山头也不回。他依稀听到火车像一群奔腾的战马正从远方轰然逼近。

当小山再次将手伸进裤兜的时候,他紧张得无可名状,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在回来的路上,小山一路都在找寻着丢失的几十块钱。小山的样子很像一条四处觅食的野狗,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偶尔,看见一两只喝空的矿泉水瓶子,它们躺在脚下,静谧着一丝阴险的白光。

小山终于两手空空地站在店铺楼前的水泥地上。

他踟躅地凝视着透射出橘黄色灯光的店铺,内心忐忑不宁。店门前有四级台阶,上面坐着个小黑影子。此刻,那黑影正抱着一只电动玩具枪,枪口连续闪射出绚烂的红光,一种模拟枪击的电子声响正在夜空中回荡,开火!砰砰砰,开火!砰砰砰……

小山整个人怔在黑暗里。

小山几乎欣喜若狂。

小山知道那支玩具枪正是杨丽的孩子最喜爱的东西。

每天晚上他都要陪孩子出来,坐在水泥台阶上玩一阵。

孩子有一天说,小山叔叔,你永远不回去好不好呀?我要你天天陪我玩枪。孩子说话的时候,两只小手正幸福地抱着那只塑料枪。小山就摸摸孩子的小脑袋,说,叔叔不回去,叔叔还要看着爷爷好起来呢!

现在,小山俨然就是那个孩子,在黑暗中咧开干巴巴的嘴笑,他笑得没边没沿,活像个大傻瓜,竟还弄出了一串泪。小山觉得,自己既是轻盈的,又是沉重的,具体说,就是大脑空茫,两腿铅沉,反正再多一步也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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