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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我从来没有读过普鲁斯特先生写的东西

 置身于宁静 2022-10-31 发布于浙江

《追忆似水年华》:叩开人类的幸福之门

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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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德莱娜小甜点已成为法国文学最为著名的象征,附庸风雅的人们会把回忆的涌现不自觉地称为“普鲁斯特式的体验”,数十年来,对文艺界人士的采访依然采用“普鲁斯特问卷”以窥探明星的隐秘生活……

安德烈·莫洛亚认为,对于1900年到1950年这一历史时期,没有比《追忆似水年华》更值得纪念的长篇小说杰作了。从我有限的视野来看,这个时期可以一直拉长到今天。《追忆似水年华》的出现改变了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改变了我们对待时光和生命的方式。安德烈·莫罗亚概括说:没有人比他更善于帮助我们在自己身上把握生命从童年到壮年,然后到老年的过程,所以他的书一问世,便成为人类的圣经之一。通过一个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使所有人一生涌现在他的笔下。”是的,与《追忆似水年华》相比,所有的文学作品都相形见绌。

追忆似水年华有一种危险的传染能力,它会给沉溺其中读者带来灾难性的依赖。瓦尔特·本雅明深入研究过《追忆似水年华》,并且是德文译者,他给阿多诺写信说:只要不是翻译所必需,他不愿再多读普鲁斯特写下的任何一个字,否则他将变得过度依赖,妨碍自己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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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1710日,马塞尔·普鲁斯特出生在巴黎,父亲是医学院教授,是巴黎名医。从1878年起,小普鲁斯特每年跟随父母前往厄尔-卢瓦尔省的伊利耶度假,这个小镇也就是《追忆似水年华》中贡布雷的原型。1971年,小镇改名为伊利耶-贡布雷,这里也成为全世界普鲁斯特粉丝们热捧的文学圣地。

年轻普鲁斯特,人们认为他是花花公子,一个流连往返于达官贵人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在文学上,普鲁斯特虽有抱负,但当时的文化界人士总是对他不肖一顾,仅把他作为一个业余的、不入流的、“反动”的作者看待。他出版了两本小书——《画家的肖像》和《欢乐与时日》,后者还邀请了著名作家法朗士为之作序,书中收录了各式各样的“人物速写”、“研究”、“故事”等,批评他的人说它们是花哨艳丽的,普鲁斯特依然是人们心目中沽名钓誉的业余作者。

10岁时,哮喘病就首次造访了他。随着时光的推移,他深信自己哮喘病是无法治愈的,因为已尝试过的治疗均告失败。他悲观地认为他来日无多了,但他又如此热爱这个世界。来自内心深处遥远的声音召唤他必须承担作为作家的义务,他深切地体认到自己正在失去短暂而又珍贵的时光,他给一个朋友写信:“如果说死亡可能解脱我们对于生命的义务,它却不能解脱我们对自己所负有的义务,其中头一件便是应当生活得有价值,无愧于此生。”他要通过艺术的方式保存这个世界。他必须下定决心,要从这繁华生活中隐退,退到孤寂之中,退到他自己的精神领地里。

1903年,父亲去世,普鲁斯特继承了价值不菲的遗产,经济来源有了保证。他开始考虑全身心投入文学创作,他已做好放弃过正常人生活的准备,他放弃了他酷爱的长途旅行。他作出的牺牲显而易见,他清醒地知晓他正在放弃“对于生活的义务”。 19059月,母亲去世了,他的弟弟罗伯特也结婚。一向娇惯、离不开亲人的他现在无所适从,像是碰到一场生死关口,他的朋友热内·培德描述他“八个月来,在那些古怪的家具中间,他整日呜咽”。19068月,为了缓解这种绝望的情绪,他离开巴黎,前往凡尔赛,打算小住几日。普鲁斯特入住了凡尔赛的黑塞瓦尔旅馆,它豪华但老旧,“有一股陈朽的芳香”,而培德就住在离旅馆几步之遥的国王大道。这个旅馆,我们会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依稀看到一些影子,东锡埃尔旅社和巴尔贝克大旅社的描写就来自这儿,当然还有阿尔贝蒂娜吃午饭的场景。那段时间里,培德几乎每天都去看他,在与培德亲切的畅叙中,在培德对他的体恤与鼓励中,普鲁斯特一点点摆脱了沮丧与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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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多次吐露自己对写作能力的怀疑,在《在少女们身旁》中说:“刚刚写完开头几页,一股烦恼涌上心头,笔从手中掉了下来,我嚎啕大哭,不禁想到,我没有这份天赋,也永远成不了天才。” 在《重现的时光》中这样写道:“在熄灭蜡烛之前,我阅读了自己誊好的那一章节。读罢,深感自己缺乏写作才能,这正是盖尔芒特一家早就预料到的。” 《重现的时光》里似乎与此时的情形相当吻合:“真是这波平了,那波又起,老摆脱不了,使我每每为自己缺乏写作才能而懊恼。后来,我远离巴黎,去疗养院疗养,在这段悠长的岁月中,我根本不打算再写作了,这才摆脱了懊恼的心绪……”他抛弃一切,专门从事写作,可是却一事无成!一部巨著在他的心中酝酿着,如此庞大,如此宏伟,而又庄严无比,这使他心存畏惧,动笔的时刻一再延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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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追忆似水年华》剧照

后来,培德写了一本书,叫《追忆似水年华之前:普鲁斯特之夏》。在书中,从普鲁斯特与培德的对话中,我们隐约地感到我们未来的大师已经开始为未来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进行构思了,但他流露得很有限,甚至有意隐瞒。有一天,普鲁斯特对培德说:“今晚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已经有了几个想法。”在一些时候,他会不经意地告诉培德“他的脑海里看见了徐徐多多的人,一整片的新面孔”。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大胆设想,在凡尔赛的这个夏天,人类又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开始在这个年轻人的头脑里孕育。

在培德的这本小书中,我们会看到未来大师的年轻时代的剪影:他有哮喘病的,他敏感不已;他固执固执己见,却又情绪善变;他机敏睿智,却爱钻牛角尖;他温柔体贴,却常常独断专行。

1900年到1906年期间,他首先翻译和注释了英国作家约翰·罗斯金的作品,他用六年的时间翻译了罗斯金的《亚眠的圣经》和《芝麻与百合》。这种专心致志的工作治好了他懒散,他具备坐下来写一部大块头作品的耐心了。渐渐地,他钟爱的社交生涯里抽身出来,完全隐居到奥斯曼林荫大道他那间闻名遐迩的软木房间里。在那间人工照明的黑屋子里,他把所有的时辰奉献给了不受袭扰的工作,以便将那些扑朔迷离、精美纷呈的形象尽收眼底。”(本雅明从那一刻起,他成为艺术之神最为恒久的祭品。他所在的房间全部用软木镶壁,外面的声音几乎无法传进来,窗户也从不打开。只要闻到外面的栗树气味,普鲁斯特就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窒息。然而他是十分喜欢栗树的,想象着和他们一起生活,由于白天他要睡觉,看不到它们,每到春天他就要求别人给他讲述栗树开花的景象。

他试图写一部他心中的书,这部书首先是《驳圣伯夫》。稍后,《追忆似水年华》也开始了。从表面上看,这是两部性质截然不同的书,前一部似乎是论文,后者是小说。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就把《驳圣伯夫》作为《二十世纪欧美文论丛书》中的一种而刊行的。事实上,我们通过阅读会发现《驳圣伯夫》并非论文,而更像小说或者说这是一部作品。普鲁斯特写信给《法兰西水星》主编瓦莱特,他说:“我已写成一本书,书名暂定为《驳圣伯夫》,这是一部真正的小说,而且是一部包括有若干极其猥亵部分的小说。”普鲁斯特所说的“极其猥亵部分”即是指描写同性恋的那一章——《被诅咒的族类》,也就是《追忆似水年华》第四部《索多姆和戈摩尔》的主要内容。如果我们站在普鲁斯特的艺术世界里看,《驳圣伯夫》无疑是一部小说,一部普鲁斯特式的小说。《驳圣伯夫》的草稿先于《追忆》的卷一《在斯万家那边》开始,从行文风格的倾向和艺术理想的体现上来说,《驳圣伯夫》毫无疑问地成为《追忆》这部辉煌交响曲的前奏。

在社交圈里,普鲁斯特优雅客套,目光与声音柔和,略带喘息,带点拖腔,似乎矫揉造作,但又不是,这一矛盾的表征反而惹得更多人的追捧。让·科克托说:“恰如腹语者的声音来自胸腔,普鲁斯特的声音发自灵魂。”那里是他的生活发源地,那里有无穷无尽的新奇事物和奥秘等待他去勘探。他对社交习俗追根溯源,他总要搞清楚一切繁文缛节。他总是不停地打听,巧妙地提问,没完没了,握手的方式、家族的谱系、族徽与家族的面孔都是十二分关注的内容。他与朋友在花园散步,会突然在一丛玫瑰前止步,他头向前倾,表情严肃,眉头紧蹙,聚精会神,有时轻咬嘴唇……他随时随地把自己置身于这样的神秘时刻,全身心地投入到与自然、人生、艺术的无限交流之中,把他全部的生命倾注到这些“深邃时刻”。所有的往事与生活都完全无缺地保存在他清澈的琥珀般超乎寻常的记忆之中。

在越来越少的社交中,普鲁斯特变得越发敏锐,他正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精神观察家。他在精神领域中有一种独一无二的视角,而且灵敏迅疾,似乎他备有一副隐形的望远镜,把一切事物一一拉近,也许他的视野颇有局限。但他深入查看了事物的复杂性,他看到一个人的一部分脸颊,但他能看得别人根本看不到的纹路、皱褶、细密的汗毛。他的眼睛是放大镜,是显微镜。在写作《追忆似水年华》的时日里,即便在炎热的夏季,他也穿着那件沉甸甸的毛皮大衣,因为他患有枯草热这种病怕冷——这在巴黎已经成为一个传奇。朋友们无法约到他,无法请他一起吃饭,或者参加一个沙龙,但是作家为了求证小说中一个微小细节时,他就会在深夜,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饭店大厅,出现他信赖的朋友们面前不厌其烦地询问他感兴趣的某一细节。

1911年底,普鲁斯特完成了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他想让它面世,开始给出版社投稿,但连吃了几个闭门羹。有一个出版社的经理叫奥朗多夫,他大言不惭地说:“亲爱的朋友,我也许实在太笨,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花上30页纸来描写他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情状,我捞破头皮也还是不得要领……”但是,冷嘲热讽丝毫没有动摇普鲁斯特对于自己的作品的自信,得不到同时代作家理解使他有些懊恼。1913年,经过不懈努力,《在斯万家那边》出版了,文学界的反应是一片冷淡,他们对于这样一部跨时代的作品还没有作好接受的准备——他们对于普鲁斯特的美学方程式知之甚少。普鲁斯特的朋友们开始纷纷撰文,高呼天才的出现。当时的人们认为些吹捧言过其实,过度夸大了普鲁斯特的才华,而如今看来,那些评价远远没有抵达普鲁斯特的应有高度。

1914第一次世界大战来临,中断了《追忆似水年华》的继续出版但普鲁斯特写作、修改、增删的工作从未停止,但是书中几乎没有战争的影子。1919年,享有盛誉的龚古尔文学奖的桂冠落到普鲁斯特头上。这也许该奖最为明智的一次选择,但当时有一份报纸无不嘲讽地嚼起舌根:“这次,龚古尔奖委员会把大奖颁发给一个地地道道的无名作家。他已不年轻,但却默默无闻,他现在如此,以后仍将如此……”普鲁斯特开始享受荣誉了,不过此时离他去世只有三年时光了。从1919年起,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四部《索多姆和戈摩尔》相继出版。最后一部《重现的时光》成为这部书的重中之重,成为他生命和艺术中最为璀璨的结晶体。如同在一个洞察世界的高僧体内萃取出最后的精华——舍利子。在他去世之前,他似乎匆忙地完成最后的巨著。而第五部女囚》、第六部女逃亡者和第七部《重现的时光》都是在作者生后出版的。

192251820世纪两座最伟大的文学高峰在巴黎相遇了。詹姆斯·乔伊斯和马塞尔·普鲁斯特均受邀参加同一个晚宴。乔伊斯迟到了,他正拼命喝酒借以掩饰自己的窘态时,门突然开了,身穿裘皮大衣的马塞尔·普鲁斯特出现在门口。后来乔伊斯说,他的出现“就像《撒旦的悲哀》中的主人公”。流布最广的一种记载讲述了当时的情形:普鲁斯特说:“真遗憾,我不知道乔伊斯先生的作品。”乔伊斯回敬道:“我从来没有读过普鲁斯特先生写的东西。”谈话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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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1118日,普鲁斯特溘然长辞,在他身边有一张被药弄污的纸片,字迹模糊不清,但还能辨认出富什维尔的名字,这是他书中的一位次要人物。乔伊斯参加了他的葬礼。如果死神还未降临,他会一直修改下去……

很抱歉,我无法用合适的语言来概括这部书。时间是唯一的主题。也许可以这样说:写了一个非常神经质的和过分被溺爱的孩子缓慢成长的过程,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或者说,小说是一个聪明绝顶、敏感到痛苦的人的漫长经历……这些说法都不确切,所有的说法都无法确切地概括它。它没有情节,但有一个鲜活的人物;它没有看似明晰的结构,但是事实上它的构建犹如大教堂的拱顶一般严谨宏阔;它没有我们常见的那种描述,但是一块玛德莱娜小点心就使我们逝去的时光纷纷复活,马尔丹维的钟楼使一切事物升华为精神性的、普遍性的存在,万特伊的七重奏使世界成为永恒的艺术……说风格,它辞藻丰赡,无限发展性中包容了思想与精神的复合生长性。他那独特的隐喻,耐人寻味,把生活的表象和真相融于一体,超越了所有作家,它承载了无限的时空转换。其文风旷达高雅,用词准确精湛,与前辈作家蒙田一脉相承。追忆似水年华甚至不是一个“聪明”人写的小说,作者摒弃了智力,走到了如老子所言的“绝圣弃智”一般境地,他说:“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抵达事物本身,取得艺术的唯一内容。”

叙述者马塞尔和作者本人是二而合一的,无法分清你我;作品和生活也是如此,普鲁斯特的生活就是他的作品,而作品又是他凝固的生活。是一座巨大的森林,幽美动人,深邃渺远它是一片大海,深不可测,包罗万千,辽无涯际

一切均成为失去的时光,但是一切又通过重现的时光得以永存。在书中,叙述者马塞尔为自己的贫乏而倍感忧伤,但是顿悟时刻到来了:“我敲遍了所有的门,它们全部都紧紧地关闭着,唯有一道门可以打开进入。本来,我也许要花100年的时间徒劳无功地寻找这道门,但是,我盲目地撞上了它,门开启了。”通过普鲁斯特,我们解放了被禁锢的事物……“生命的一小时被拘禁于一定物质对象之中,这一对象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它就永远寄存其中。”普鲁斯特是一位神秘的巫师,他把它们召唤出来,把它们解放出来。我们的内心一片混沌黑暗,从这些黑暗中,普鲁斯特提取出真正属于我们每个人的秘密:艺术准确地复制了人的生命通过“追忆”,所有的生命韶光都走向永恒。他运用自己的劳作和天才,成功地重新创造出曾经消失了的时间最初的连续性失去的终于重现,时间完成了首尾相衔,完成了一个巨大开放的圆圈。哦,是的,他叩开了永恒的幸福之门!

在世界文学史的范畴里,普鲁斯特是一位特立独行的“独眼巨人”,他的写作来自强大的自我意识,“伟大的我”把作者本人马塞尔·普鲁斯特和小说的叙述者马塞尔成功融汇于一体,相互混淆,相互生长,并可以相互置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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