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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乡: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1993年9月24日至10月8日纪略(上)

 置身于宁静 2022-11-01 发布于浙江

岳建一,顾…

  岳:作为您这本书的特约编辑,我有几个问题需要请您回答,譬如:事发初始,国内引自外电的报道,已经把一件事说清楚了,就是顾城是先死的,是在谢烨还活着的时候自杀的。而直到今天为止,一些报刊还继续着“杀死妻子后自杀”的说法,这是不够严肃的。自杀在“前”或“后”,性质会有区别,对于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基本的真实情况,是不能被忽略的。我想,我和读者一样,想从您这里知道比较准确的情况。

  顾: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心痛的同时,我实在是非常地痛恨我的弟弟,后来很多天里我还持续在这个恨里,以至送他去火化时都没掉一滴眼泪。这种恨一直持续到我找遍理由骂他,也没办法继续恨他,只有恨我自己为止。我为他的罪行震慑,尽管如此,在我最初读到“杀死妻子后自杀”“杀妻自杀”时,还是惊愕了一下。倒不是因为顾城的罪行被加重了,而是因为它的确同我经过的情况不和。当然当时相对已经发生的残酷事实,我不会在意这微小的误差;人死不能复生,修正任何误差也改变不了这一铁打的结局。

  那时他们的每一字音、每一神情都锋利如刀,在我一跳一疼的心上不断地划着,我不能不一字字地记,反省每一瞬间是怎样地从我眼前过去的。似乎每一个瞬间都该有方法让我再介入一次,只要一次,我一定可以抓住那一瞬间;抓住任何一个瞬间,就可以不让那个结局到来。我终日终夜干瞪着那一个个活生生的瞬间,想不通我怎么就让它们竟然一个不剩地全都过去了,那都该是伸手就抓得住的瞬间呵。只因为有一个瞬间是最后的,所有的瞬间就会霎时冰冻住,任你泼血泼泪,也永无希望化解一分一厘,让你死死地握一下了吗?我那时记,想又想不通这件事,我被钉死在最后一瞬间上,越不过去,其它的事极难思考。记者是我不懂如何对付的,我不想从我这里向报刊发出一个字。我知道这件事里有着很深的很痛苦的缘故,但我不想说,也很难说得出来。人既已都死了,任何说明、陈述,都让我觉不到意义。可是没想到真有人还嫌这个结局惨得不够,还嫌顾城错得不够似的,把那些从惊险电影里看来的越是恐怖血腥越是痛快的镜头一个劲儿地往“事实”里放,种种奇怪的杜撰也同时源源而出;我渐渐觉到如果我不把从我眼前过去的那些时刻切实地记述给公众,就将是我的新的不负责任了。

  顾城先死这点,对每一个评说顾城的人是应该注意到的,因为这同“我死就要先杀了你”以及“蓄意谋杀”的推论是很不同的。顾城去自杀的时候,的确没以为自己做的事是杀,也的确没想到谢烨会死;我丢了顾城见到谢烨的情形我在《纪略》中写了,当时烨伏卧,除了接触地面的右额周围发现了血外,其它地方和平常一样干净;顾城自杀身死之后,医生看到谢烨时还说:她会好的(She sould be right)。顾城是在自认“打了”谢烨后自杀的;如果没有那一打,他会不会一定自杀,并不能肯定。他写遗书时是打算“见”儿子“最后一次”之后自杀的,那至少对于他还有几个小时的一段时间;其间必要经历一些事情;会不会被什么因素干扰,使他改变主意放弃自杀,都是未知的。

  顾城自幼怕见任何打的场面更不要说杀了,他的胆子是很小的;小时电影上一放打仗,他就禁不住要跑掉,直到不打了才会回来;他总是远远躲开人群,不是真正给逼住,从不会有暴烈的行动。他可以在哲学上面对一切,但在现实中,他什么也面对不好。他被他做的事震慑,苛刻待己的天性使他此时唯一能想的只是如何立即处死自己;他对谢烨对我对亲人的责任心都还在,可他乱了套,他没法想清怎样做才会好些,他奔死就去了。他是以身殉罪的。

  我们评判自己尽可苛刻。但评述他人,哪怕评述一个罪人时,也当尊重事实、恰如其份。对顾城,对谢烨都该公正。

  岳:我知道新西兰和许多国家没有死刑,可不可以十分冒昧地问一下,如果顾城没有自杀,或自杀未遂,他会被判多少年刑呢?

顾:这真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我也不懂刑法。这个问题对顾城是没有意义的,顾城为打谢烨就立即死了,不要说真听到谢烨的噩耗了。
  
  他们都在的时候,我指的是顾城、谢烨去德国以前,报导中新西兰判刑的宽容常成为我们的话题。记得一次我们议论起一条报道,一个男人击杀了在家里聚会的九个人,逃跑二十天后被捕获,后来只被判了七年刑,原因是说他当时正处在盛怒之下。对于那件事当时的社会舆论是,平常人们对这个男人的心情和精神状况关心得太少了,以致弄出了这样的惨剧。当时和现在新西兰法律对各种原因的杀人罪规定的最高判刑期限是十五年。顾城会把这类事当件事情说说,但与他最后决定去死与否没有关系。有一件事曾经让顾城提出坐牢——当时岛政府让他们七天之内把他们养的二百只鸡处理掉,否则罚款。这让他和谢烨不知该怎么办。后来顾城问是不是可以以自己去坐牢顶替。

  顾城只会在这种时候考虑坐牢的。如果是杀人,即使判他无罪,他也必要同样杀了自己。

  岳:看你的《纪略》,觉出你是很负疚的。可以谈谈你写这篇记述的情形吗?

  顾:前面说过,事发后我记他们留在我心上、脑中的声音,我被杀着,头发丝、指甲盖儿都哭,眼里的泪却流不出来。我记,只是害怕有一天会淡忘。最痛苦的事,总是最该属于自己的。何况在这件事里的并不是我,也不是顾城一个人。我没有打算要对公众叙说这件事。
  
  最初我甚至连他们死了都想瞒住父母。第二天晚上这里的电视新闻提了一下,我才猛醒到瞒不住的,才问来问去想问出一个北京熟人的直拨电话,想让我父亲在给我打一个电话的时候从我这里知道。我以为对父母只须设法安慰,细节没必要说的,从此这也就只是我脑里、心里的事罢了。我没想到一下说得到处都是。我在岛上比较闭塞,真正感受到这种状况已是两个月以后了。本来清清楚楚就在眼前过去的情形,怎么到了端端正正的报刊上变成了各种陌生的样子?而且我的名字也不断出现,说那些古怪的情形是我说的,或是我看见的。起初我也没有很在意,以为说上一阵儿就会过去。今年年初回到北京,看了三年没见老了十三岁的父亲、老了得有三十岁的妈妈,说了许多话,也没忍心细说这件事,连顾城的遗书都是过了几星期才拿给父母的。在街上走走,不但看到报刊,还看到了集成集的书,我没想到人们关心这件事到了这样的程度。我是唯一最后从他们面前走过的人,我只能把我经历的写下来,我觉得无论是怎样一个不尽人意的过程, 也还是只有讲给大家听了。
  
  我在二月初开始动笔。母亲精神状态很不好,我几乎只能在晚上写;而我也早已感觉心力交瘁。我翻开我的记录和我那十几天里的日记,我就那么样地开始写了,心又在刀上走,字字流血,就象看着他们一样,却是永远也看不见了。没能写完的时候,我病倒了,发了多少年没有过的高烧,我担心我是否能够坚持写到底了。三天之后又写,最后一个字了结,我感到怕是再多一笔也要写不动了。那时已是三月初,离再度离开北京的日子只有十天了。离京前我把这篇记述留在了一家杂志社,后来听说没有刊用,被转到另家杂志社,之后又被转;辗转中一些热情的读者忍不住增删改动了一些字。我希望这次在书中的刊载能够保持我文字的原貌。
        
  叫“纪略”,是因为时间、精力不足,没有写详尽。而且为了尽可能少地影响被涉及的人,还是特意略掉了一些内容。

  岳:顾城倒底是怎样一个人,可以简单说说吗?

  顾:谢烨在去年九月十八日回答记者曾慧燕相似的问题时说:他(指顾城)性情率真,不懂世故。谢烨在十月八日她最后的文字中说顾城是“一个嫉恶如仇又天真烂漫的天才”。要我说顾城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但我可以肯定地说,顾城第一不会欺骗人,第二不会虐待人,并且他对待自己一定是最苛刻的。顾城留下了许多作品,从诗到文到画儿,把他的精神和心灵显示得已很明白;如果真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只要悉心去读,就会有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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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一)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一)

顾乡

注:本文先于出书曾于《九十年代》94年5、6、7期连载,连载时空去大多谈及李英的内容。出书时,因李英已自行走向公众,所以恢复原文全貌出版。出版时原文中所有李英写作“×英”并无变动,这里录入时写作李英以便阅读。


9月24日 星期五 傍晚

  说见就见了,隔山隔海,经生经死,可说见还是就见了。只是乍见,顾城瘦得吓人,皮肤也一下干涩了。烨有些忧郁,却清丽健美如初。
  “怎么掉个牙齿?”弟温和地笑着:“我给你个牙齿钱吧。”
  还顾我呢;我想。同时心里也略有些惊异,像被冷淡遗忘了太久的一样什么忽然又到了跟前似的,又生又熟,都不敢认了。现在想来是的,顾城自十年前一结婚就停止这样对我说话了,像是忠于丈夫职守便要排除其他社会关系似的,在我面前说话总是板板的,弄得我也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自如地对他说话了。我当时肯定疑惑了下,因为在我已被造成的感觉习惯里,他这句话要说也只归谢烨说的。
  谢烨的弟弟张纯(小纯)也在,还有利斯(兹)。几人说话时,弟沉默了下,对我说:“一走上岛,第一个心情就是,我干嘛要离开这里呢?”弟微颤的脸上升起一片凄惨。
  那是一个奇异的晚上,弟松松地说:“不是又见面了吗?”

  “不是又见面了吗?”让我再听一遍吧——
  我把你们丢到哪里了呢?
  两个星期该不是一松手就滑过去的,那也是十四天,乘以24个小时,乘以60个分钟,也是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的,为什么我就没有捉住其中的任何一分钟呢?如果我死死地死死地捉住,你们还走得了吗?
  上天,你给了我一次,你再给我一次吧,哪怕只给我其中的一分钟,我用我的永生永世来换,我一定不放过它!……

  “今天是顾城生日。”我整理着桌上的菜,控制着心里的高兴说。
  “呵呵,”顾城轻笑两下,“你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刚刚我还在想,恰恰生日回到岛上来,是要再生一次呢!
  晚饭以后,弟首先提出的去看三木*,不然怕他睡觉了。
  就要看见孩子了,就要回到闹生闹死离了一年半加二十天的房子了,我的心都替他们乱跳,他们看去却十分平静。我觉到弟是想好闯这关了,那么他们的日子真的可以没阻碍地平稳地持续下去了。

〔*三木:即顾城谢烨的儿子,全名Samuel Muer Gu。平时称Sam;又作:三木;珊;杉。又称Samuel;三妙;三庙。书写常作:木耳。三岁半时托养于离家五分钟步行路程的玻格家,约半年后(1992年3月4日)顾城谢烨离岛去德国时继续留在了玻格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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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5日 星期六

  早上,他们带着木耳来了。木耳穿得漂漂亮亮,开心地跑在最前头。
  弟和烨都说木耳漂亮。烨说:“昨晚见他脸红红的,以为是被火照的呢,今天一看,还那么红。”
  弟笑呵呵地构想了一个年底全体一起,加上玻格“大返京”的计划,于是自说起一些国内和家里的事——北京的黄面包车、家里堆满无用旧物的房间等等。
  一会儿说起他们刚呆了一晚上的房子。弟说:“房子收拾得真好。是你收拾的吗?”
  我笑了,说:“不是。”
  弟说:“英儿真会收拾。”弟的状态像顿时掉进梦里似的,“那个板儿锯的!她小细胳膊儿怎么锯的;钉得叫一个平整。英儿真是能干,就是不干;英儿不坏。”
  我喜欢他这么认为,可又觉得他说得不是时候;我好像是替他抱歉似地看看谢烨,烨倒没有一点在意的意思。我和烨都知道,那些板儿其实都不是李英而是×××锯的钉的。
  弟对烨说:“我的那封信呢?给老顾乡吧。”
  烨于是去拿了信,给我时神情中有种不屑,我受了感染,也没好意思当真看,便塞进抽屉。好久后无意中又看到时,才知道骂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多看看多想想呢!弟信很简单:

老顾乡:
  简单而深不可测,每个事都是这样,我不知上天为何如此,只被它的残忍和微妙之感惊呆了。又出了好多事,一件一件,可我依旧活着,雷依旧好看。

我们在美国,三番市(旧金山),马上就要回来了。这是一个放满书的屋子,在某一个地方藏着机关。
  我真正在犹豫,我变了,平静而不恨生活,只有一分一秒,事情也真到了一分一秒的程度,依旧畅若流水。我松开手,把自己交给上天,心中变苦的盐,又变成了石头。
  我喜爱三庙,这也许是你最惊讶的事。我是一家,不太是一个人了。
  永远在事中间,只有一个例外就是真正写的时候,那是另一个世界,愿此能离苦海。

  我清楚记得我打开这封信时,弟有些不好意思,神情中还含着些期待;弟简单地说:“路上写的,没寄。”我草草看时,没敢往坏处想,只当他还持续在李英的事里,并且心境已趋向平定。这封信顾城是白写给我了。

  弟还把他写在飞机上的给三木的诗给我,让我看;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让我略略不是滋味儿,真的,就不记得弟结婚十年来什么时候专门给我看过他的诗,也许因此我没能看专心,只是觉到了一种明亮单纯,三木在他心里那样好了,我感到了种从未有过的安慰和踏实,想着这下真的好了。

  弟的诗是这样写的——

      回 家

    我看见你的手
    在阳光下遮住眼睛
    我看见你的头发
    被小帽子遮住
    我看见你手投下的影子
    在笑
    你的小车子放在一边
    杉
    你不认识我了
    我离开你太久的时间

    我离开你
    是因为害怕看你
    我的爱
    像玻璃
    是因为害怕
    在台阶上你把手伸给我
    说:胖*
    你要我带你回家

    在你睡着的时候
    我看见你的眼泪
    你手里握着的白色的花

    我打过你
    你说这是调皮的爹爹
    你说:胖喜欢我
    你什么都知道

    杉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你
    我们隔着大海
    那海水拥抱着你的小岛
    岛上有树
    有外婆和你的玩具
    我多想抱抱你
    在黑夜来临的时候

    杉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杉,我喜欢你
    这句话是只说给你的
    再没有人听见
    爱你,杉
    我要回家
    你带我回家

    你那么小
    就知道了
    我会回来
    看你
    把你一点一点举起来
    杉,你在阳光里
    我也在阳光里

          1993.9.3写于飞机上

〔*胖:顾城的小名;很多年里谢烨也常这样称呼他;杉总爱这样叫他。〕

  弟见我看完,想等我个反应似地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神情比我这个读者还感动,也就不知说什么好,弟自解似地说:“是吧,什么花的都没有。”

  烨想起算算帐,该给我多少钱。我报了地税、电话费,又说:“还有你走前拿的做春卷儿的钱,李英说她的那部分她不要了,算还机票钱了。”
  弟立即抬起眼睛看我;烨也愣愣地看了我下,道:“真的,我都忘记了。”一会儿才又说:“那该给你多少钱呢?”我同她算了算,于是她把钱给我。

  我们一起开车去镇上。木耳那天真高兴,叫妈妈“谢烨”,对顾城却不叫,只是绕来绕去蹭一蹭,还直着黑黑的眼睛对他认真地说几句英语。弟呵呵笑着,胡噜下他的大脑袋。
  弟说:“大黑眼珠儿哈。”又说真是“哪哪都好看”。我很惊奇弟往购物车里放鸡块儿、酸奶,这在一年多前,是他绝对反对的,他只赞成买那些最少经加工经包装的食品。他淡淡地回答我:“何必呢?让人看不起。”我恍惚了下,不明白他说的“人”指谁。弟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恨,就是都可以理解。”顿了顿又说:“就是比较喜欢三木。”弟不是跟谢烨转,而是跟我说话,并且显然是想专门说点儿话的,这让我一时好像很有些经受不起,我能觉到他期望我说点什么,我也很想问点说点什么,可是我还是什么也没能说;这种情形后来又屡屡重复,直到再没有机会再重复一次的时候。

到了付款出口,谢烨看看顾城的购物,没说什么就一并付了款。午饭是在中餐小店安娜那里买回吃的。吃得很热闹。下午忙着事情,听他们讲也听我们讲。烨很乐地说起法国使馆不给他们经塔希提岛过境签证的事,说她指着顾城对使馆官员说:“看清楚了,这不高更,也没带笔,不是去你们那儿住下不走画画儿的!”弟也笑了,说:“顾晓阳都气坏了,说:'就该闹土改!’还问:'法国人进中国了几次?’”烨说结果没给签证就没坐成那架飞机,而那架飞机在塔希提一着陆就冲进海里去了!我们都好是一惊。烨说电视报导了。我们却都不知道。
  一忽儿弟说起血缘这种东西很怪,你知觉它也罢,不知觉它也罢,它永远让你属于它,当一切光芒都消失了之后,它仍然照耀你,你这才知道,呵,这是你的家,你的归宿,好也罢不好也罢,可它永远有耐心,永远不骗你;你不承认它,反抗它,结果你到处去问去找,拼命相信,拼命忠于的其它所有,都终究是枉然。
  我都听呆了,不知他在说什么昏话;我看看烨,烨坐在那儿,淡淡地有些笑的样子,也不理他;我不太开心弟怎么这么瞎说,要我是烨听了就不会高兴。我说:“怎么跟血统论似的?”弟很憨地“哎”了声,也不知他什么意思。
  我说:“你可真是三、五年一个大变化。”没想到弟很当真地接道 :“一般三年一次。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就是爱孩子,孩子真好。”
  我又看谢烨,烨的神情更加不以为然;我想烨不信顾城。弟还说他自己的:“真想再生十个孩子。”没人理他,于是我说:“啊,快别说了,你一想什么就过梭儿,吓着谁。”

  我给他们看我的画像,弟几乎不相信我会画成那样,我挺高兴。一个间隙,弟坐在那里,脸微仰着对我说:“又发生了件事情,如果英儿的事儿是一,这事儿就是九十九。”弟微张的本为显示微笑的嘴忽然有些合不上,我再粗心也注意到了那层凄惨又一次罩到了他的脸上。我很惊讶这会是什么事,我偏头专门看了下旁边并无反应的烨,一点儿猜不出。
  “心没了,成干末末啦。”弟自嘲似地笑了笑;“无爱无恨,就是挺喜欢三木。”弟看着木耳从眼前跑过,又道:“喜性儿。”
  木耳正和弥乐(我十岁的儿子)在里间玩得开心。很久没能来这里了,他高兴得几乎一直乱蹦乱跳,连听弥讲故事的时候也是手舞足蹈。他开动起积铁拼做的“卡车”,对我说:“小哥哥made(做的)!小哥哥,Mi-Le!Mi-Le!”说着跳过去拉拉弥乐。他从来叫弥乐“小哥哥”,半年前上学头一天,便指使同班的孩子去六年级为他找“小哥哥”。弥乐于是每天都会被许多孩子叫多遍:“Are you Sam's Xiao gege? Sam calls you!”“Are you Sam's brother? Sam is calling you!”还要“Please!Please!”个没完(“你是三木的小哥哥吗?三木叫你!去吧!去吧!”)弥乐说,那些孩子好像都以能被三木指使为荣似的。不过后来木耳也随着学生们的叫法,学会叫“Mi-Le”了。
  木耳看顾城进来,便把屋里的各样东西一一对顾城介绍,仿佛顾城是个对这里陌生的人。木耳同样把弥做的积铁车开给顾城看。我笑起来,弟也笑了。弟看弥正在画车,就问。弥说,三木让他画一百种车,他快想不出来了。木耳像是听懂了,抽出一张纸递给顾城:“You do! You do!(你画!你画!)”于是顾城真的开始画了,画得生动,还一边念叨,他念起小时候认车的事,那时父母买回一本画满车的书,谁都不以为两岁的顾城能认几个的时候,他走过去全给叫了下来,合上书他说:“我出了一身战(汗)!”那时他话还说不清呢;现在木耳已经五岁半了,在边上不断地拍手欢呼,满口英语我都听不懂。
  烨进来。木耳对她指着顾城还在继续画的一辆辆车(有的都快画成狗和鸟了)说:“Good! See! Good! ……”木耳像在故意回避说Daddy, Mum;我知道他心里是明明白白的。不久前我专门去学校见他,跟他说妈妈要回来了;他说:“Did she ring you(她给你打电话了吗)?”我说是的;他说:“Did my dad ring you ?”还加了句:“My father。”(我爸爸给你打电话了吗?我父亲。)我说是的。他说:“I remember my father very very good drawing, better than you!(我记得我父亲画画儿非常好,比你好!)”此时此刻,父母真的就在面前了,木耳或许对突然降至的幸福不大敢相信吧?

三木看了看微笑的烨,脑袋一转拿起边上的《假话国历险记》,比划着说:“小哥哥read this for me, ... Calar,carlar... windows all broke down!...... 小哥哥read Chinese in English!......(小哥哥给我读这个...嘎啦啦,窗户都碎了...小哥哥把中文读成英文!...)”
  烨道:“这家伙小哥哥崇拜狂。”她拿过书,翻翻说:“弥乐现在读书挺好的哈?”一会儿又若有所思似的说:“真的,让三木跟弥乐呆一阵儿不错。”弟说:“然后咱们一起回北京去,两年,胖子*什么中文都会说了。”

〔*胖子:木耳小名。顾城谢烨亦常这样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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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6日(星期日)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已是星期天9月26日了。他们吵了起来,平生第一次见他们吵了起来。

  早上,弟打过个电话来,说烨心情不太好,可以不可以划划船?我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说:“好呀!叫上三木吧!”“玻格不肯的!”没想到被弟呛了一句;随后他口气又缓下来:“…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全体加入玻格家,胖子拿不出来,干脆我们全过给你了,哎,……”弟似乎说不下去了。我想这玻格真的呀!不过我也没很在意,哪里真可能父母都回来了,还拿不出孩子的?
  不久,他们来了,但没有木耳。我说了些关于木耳的话,谢烨便哭了起来。没想到我那些话让她这么伤心,我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利斯正坐在桌子我的这一侧,此时很有些不知所措。他说:“Talking about Sam?(是在说三木的事吗?)”我应了下。弟说:“咱们划船去吧?”样子有些无奈。烨也不答。我说:天气挺好的,咱们这几个人还没有全体一起划过船呢,到这儿来以后只和谢烨划过。
  烨好像没在意我说什么,她和小纯低声说了几句话,两人便起身向门外走去,我不摸头脑,正看着他们,不想顾城也跟了上去,几个人的神情让我觉到了不对,于是我叫顾城,让他过来,顾城只是默然,烨从门口返回身,突然对我大声哭道:“我怕他!顾乡,我怕他!”和我并排坐着的利斯惊得站起来,只是隔着桌子,没法儿去扶她;我呆住了。
  弟一下子说出来:“她有了别人!她要跟他走!”
  刹那间我的脑子似乎是一片空白,跟着是一片混乱,再往坏处想也从没想到过会有眼前的情形——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谢烨、顾城之间!我一下就出汗了。
  “我有没有这个权利?!”烨怒目含泪,厉声质问。
  “你有——”弟脸微仰坐在那里,牙关咬了又咬,才松开口说:“你有,你什么都有。咱们结婚十年啦,你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你什么时候也必须拿权利、法律来压我了?咱们是亲人就不说外话,你说外话咱们就不是啦,就只有离婚啦……”
  烨说:“别忘记了,我当初是怎么让李英来的!我是怎么对待李英的!”
  顾城的声音平缓飘渺:“这也是你知道的事情,你知道李英的事儿没有伤你……你让她来比我还积极呢……后来你们是朋友;多好啊……我倒成了多余的人了……”
  “是啊!”烨激愤地说:“可是你为什么就容不了大×呢?!”——我一个激灵,这个名字似乎隐隐的有点儿印象。
  “人和人不一样,”弟的声音和神情一样地淡远:“你不妒忌我妒忌。再说人总得有点儿尊严吧,大×他穿名牌衣服,抽烟,打他媳妇儿…我们太不一样,我没法儿和他在一起。你要他,咱们就只有离婚啦……”
  烨不语了。我真怕他们再说下去。弟孩子般天真明净的声音和烨孩子般幸福单纯的微笑在记忆中还是那么清楚,那回他说:“我把心放谢烨那儿,让她给我管着,我安全极了。”我也笑,我们都开心。没谁会想到变异,他不会想有一天那颗心需要拿回来和怎么拿回来,即使他思念英儿的时候,他也一定要让这颗心还是捏在谢烨手里的,他喜欢这样,他不可能或者说是不可能容忍对他的烨产生一丝的疑虑。他俩儿在他心目中是一回事,烨学英语、学开车、学打字,他就不学了,他说“不要学重了,节省下半个人的精力可以干更多的事”。他帮谢烨改诗,改文,有时把自己的放上烨的名字,他回答我说不是作假,烨写的就是这样,她太忙了,他们是分工合作,等烨发表多了就容易了。有时他会吟一些句子,醉醉地说:“谢烨写的,多好!”他是捧着心给谢烨的,我知道那是一颗柔弱又固执的心,一万万只脚的踏踩也改变不了它,可只要爱人的轻微一点,它便会即刻碎成粉末儿。我知道他说的“心成干末末了”的意思。

“但是我要三木。”顾城在沉默之后坚定地说了句,跟着薄泪罩住眼眶,他声调又松缓下来:“你要有个新家了。三木不该成为大×的儿子。三木的爸爸是用心用精神去活去爱的。我也不会再有别人了,我够了,我只要三木也只有三木了。我要让他好好长大。”
  “我能相信你吗?”烨激愤得满脸是泪:“你踢三木那一脚我能忘记吗?你也说过谁做三木父亲都比你强!”
  顾城愣愣地看着烨:“不要老反驳其实你也明白的事情吧。”弟的声音和缓得不可思议:“你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呢?说给老顾乡听的?说给小纯听的?(我又看了看小纯,小纯一直用痛恨的目光看顾城)你还用对我说这些吗?”
  烨斜看着顾城,我得心都急出了汗。一次也是在这里,烨因为我一件事没做好生了气,回去还生气,结果三天之后顾城见了我还数落我“为什么惹谢烨生气”。可是现在他居然可以对烨这样说话。
  “你什么都要……”顾城的声音飘忽着,“你要大×,要三木,还要我的一切。名誉你也要,实际你也要,精神也让我给你,你好写小说……”
  烨不说话,怒目含泪,突然她面向顾城:“你骗了我!”哗,眼泪滚滚而下,并没去接顾城的话,“你是怎么说的?在要把你关进精神病院时你是怎么说的?可现在我打个电话你都不让!你骗了我!”
  顾城看着谢烨,声色依然:“我没骗你。你可以决定离婚。但离婚之前你就是不能打电话。我不知道你们会商量什么,我没法还那么相信你了。我多相信过你,你是最知道的。雷,你是我的天哪,天塌了可怎么办呢……”弟又近乎呓语了。
  “我是你的妈!”烨气忿地说:“不是你的妻子。”第一次听烨这么抱怨,我想她的确同弟过烦了。“你照顾过我的生活吗?”
  “咱们还要算账吗?心里都明明白白……”
  “是啊,你那些关心照顾,”烨又斜看了他一眼,又看我下:“让老顾乡说……”


  我说……我不禁立即去想烨想让我说什么;弟并没在意:“人哪,好起来什么都好,做碗汤端给你,什么样儿的都高兴,洗衣服洗没洗干净,都高兴。一不好了,就都不好了,什么都不好了……”

弟声长长的,更加虚渺了;“上天,这是怎么回事呵,我的心已经成土,眼泪已经干了……雷,你别急,我真的也是快了……你恨我,你该恨我,我掐了你,那是不认你了,你没完地叫,真可怕,就那一次,不认你了;雷,我碰过你一个小指头吗?到今天还是这样;那天我们说爱,都说,多好呵……什么时候你也被人扔了,你就知道了……”

  顾城走了出去。后来又走出去过一次。烨问我:“你说谁对?”
  “对不对,这怎么说呢?”我心里太是不好受,而且我从不觉得有资格对烨说对错。“反正你要想好了你就走吧,都会同情你的。只是非常心疼他,他真就完了,我们家也就完了。”我心灰得很。
  “那三木怎么办?”烨紧跟着问。
  我被问得一愣,什么时候烨曾向我要过主意?但我很高兴我有可能帮助她:“那你就跟玻格商量吧,她肯定帮你的。不过你也别让玻格不让顾城去,还是让他可以见三木。”
  我脑子一点儿不清楚,心更是乱七八糟,只是感到不能辜负了谢烨。后来想我这个建议实在是糊涂,驴唇不对马嘴。我当时完全处在对面前发生的事的震惊和不反应里,哪里可能有什么主意;烨问我不如说是在告诉我。我说“走”时就没想是离婚走还是不离婚走;说同玻格商量当然是商量拿走孩子,那还说什么让不让玻格应允顾城去见孩子的问题?对我的糊涂话,烨也没说什么。
  顾城后来又一次走出去时,烨泪水盈眶面向我说:“你知道吗?他掐了我,他对我好耶,没把我掐死。”什么?!我眼睛直了,嘴巴抖了几下,发不出声音;没法儿想象,没法儿相信,顾城倒底怎么了,倒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烨按着脖颈继续说:“我这儿好久都有个紫印儿,脖子是硬的,见艾蓓时都不能动。”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尽管很多年里,已觉不出顾城是我的弟弟,但此时顾城切切实实是我的弟弟,我的弟弟干了这种事!怎么搞的?怎么回事!我看着谢烨——一起有过那么美好经历的谢烨——说不出话。

烨也出去过两次。弟并没对我讲什么,只是发愣。我劝他多想谢烨为他做的事时,他慨然道:“是呵,谢烨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敬她呀!”我说那就尽量成全她的愿望,我想说那就别不让她打电话,而且你不让也没用呵,烨此时离开的这段时间不就足以去打个电话了吗?但又想这话还是有可能单独讲给他的好。
  利斯一句中文不懂,但自始至终坐在那儿,忧心忡忡。小纯一定很恨顾城,目光一直冒火。过后我对弟说了句:“你可伤了小纯了。”弟神情立刻温和下来:“小纯挺好。小纯不太恨我。”弟对小纯向来有一种天然的疼爱,每每提起言语中都会充满这种温情,不知是由于谢烨的缘故,还是由于同样身为弟弟的缘故。

  痛苦的谈话在弟或烨离开时中断一阵,然后又持续。
  烨不能容忍弟对大×爱她的诚意的不信任,她难过地哭着说:“他最初说爱我还不是直接说给我的,是对别人说的,别人告诉我的。他为我那么难过,我能不感动吗?”
  顾城无语。

  烨泪水汪汪地对着弟:“我跟你说过你这样写那书我受不了!我老一个人哭你知道吗?那个时候只要有一个人来安慰我,我都会爱上他!”烨又呜咽了。
  “可是,”顾城愣了下,茫然地看着谢烨:“我问你要是没这书的事儿你会爱上大×吗?你说不是因为这个呀?你说那次你跟他出去你就喜欢他了,那时英儿还没出事儿呐?”
  谢烨沉默,顾城也不语了。跟着烨泪水哗哗落下。我最见不得谢烨哭,真是碎人心肝。此时烨并不用说什么,说什么都已不重要,我只觉得相信她,明白她。
  我看了看弟,想示意他别说了,可他并没看我。他喃喃道:“我真不明白你看上了大×的什么,你要他那样的生活,他那样的生活到处都是,那你当初干嘛跟我呢?雷,我都快不认识你了,我们真的结婚了十年吗?那么多,那么好的日子,都真被你抹掉了吗?雷,说句实话…”顾城哽住了,蒙在眼上的那层泪轻轻地流下来。半天他才能又说:“雷,心真成干末末了,可这干末末有时还会湿一下。雷,实话,你真弄明白你不想和我过了吗?你为什么呢?我都好了,我爱三木,爱我们的家,我们就要有钱了,雷,我们在一起无往不胜……”
  我的眼睛都湿了。我抱着希望地看了一眼烨。烨冷漠不屑的神情着实吓了我一跳。

  弟的声音凉下来,近乎自言自语:“死在这事儿上的人也不少,蝌蚪死了,××也自杀过...... ”
  “可是你不死啊!”谢烨生冷的几个字又吓了我一跳。话居然能说到这个程度上!
  “你着什么急呢?”弟居然还那么安定地说:“我还有事想做,我还不明白。雷,你就说离婚吧,我看我受不受得了。”
  烨不说话,脸上是生气和不屑。我对烨向来很信的,一信就成了迷信,想来也赖弟弟。弟自结婚后就陷入了个造神运动,塑造起神像烨来,只许说好;烨美丽、能干、聪慧、快乐,具备了所有的优点,我心下渐渐地其实是拜了这个神的;每每听烨讲话,我肯定认真领会,不明白的准保先怀疑自己。现在想来,即使当时看着顾城站在悬崖上,烨要说没事儿,我怕也不敢贸贸然去挡的;要是烨说他就该跳下去,我恐怕都会认的。潜意识里就训练成了这样,如果不是这样,那么那两个星期就该是另一个样了。

  “雷,别那么急,我死会为你想的,至少会留给你钱的。”弟自说自话。
  “你能留什么钱?!”烨吐字又冷又硬。我没法儿不为顾城捏把汗,我知道那长长的温暖的记忆是长在他心里的。谢烨就是他的安全所在,钱他从来只是与烨共享的一个烨告诉给他的数字,他现在忽然说“留钱”的时候该是何等心寒那,他从来也不操作一分钱的,他的“留钱”指的是什么呢,是指就在谢烨持有下的钱了,所以烨才恼火?
  “光保险就四万呢。”顾城还那么看着烨,眼光跟困惑的孩子一样,我对这眼光太熟悉了,从小到大竟就没有变化。他的脑子不知走了什么岔,我想怎么一下岔到这里来了?
  “你以为你自杀人家保险公司也管你呐?”烨瞥了顾城眼,语气软下来:“这样说你又会觉得…”烨出口气把话停下。

“那——”顾城的神情有些恍惚:“我可以开车撞死呵;那天我是该让大车挂死……上天,怎么没让我死呢?这是怎么回事呵……”顾城的目光又指向天际,已是干干的皮肤上一层惨亮。
  这种惨亮在前后不多的日子里几度出现,但我居然都没去理会。我看着烨,我那个样子一定很是焦虑不安,我是在问顾城怎么了,要不要特别地去担心关照他一下。早就有了个无形的规矩,我是不会越过烨去关心顾城的。
  烨神情依旧,我也就放下心来。
  一阵儿后,谁都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似的,利斯弄些吃的,气氛松缓下来。顾城去楼下洗漱间时,烨对我说不用担心,他们不是吵架,这样的“对话”已很多次了,没事儿,顾城不会死。烨说顾城不会死时,脸上的笑意生出轻蔑来,这种轻蔑让我心里发暗,真切地觉得顾城的不死已成了件丢脸的事,连我也应该觉得丢脸。

  之后他们去看木耳,回来时小纯已返回城里了。弟、烨对我说起木耳,可以觉出他们心中的感动。烨说:“你猜胖子跟我说什么?他说:'When bring me home?(什么时候领我回家?)’”烨的神情显示出欣慰和骄傲。
  弟说:“这小子什么都懂,他看玻格不在,拉着我们悄悄说的。这小子什么都记得,有心眼儿着呢……”
  烨说:“哎,”然后又对我重复道:“他说'When bring me home'!”我当时觉得木耳这样说一点儿不稀奇,他怎么会不想着回家呢;而烨因为离岛了一年半多,她的确担心木耳会把他们忘了。
  弟样子不大开心地说:“这玻格真够霸道的。”听弟这样说玻格,我脑子里翻起许多事情,一时理不出头绪;我说了些木耳在学校的事,又说了些木耳过五岁生日的事;我的意思是玻格尽管霸道,但对木耳是很好的。
  弟听得乐起来,说他给三木弹琴,三木时而装模作样跟着哼,时而比比划划又乐又跳,谢烨教他弹,他跟着乱点,连连说“Good?Good!”其实只是应付,根本不往心里去;弟然后颇为开心地评价道:“这小子,一点儿雅事也不喜欢。”全然十分赞赏的口气。
  烨一直微微含笑,持续着那种沉浸状态。弟说说乐乐,然后进里屋去了。
  我看着烨,不禁说:“顾城这么喜欢三木。”烨的神情立即变了,显得复杂起来:“是耶,”烨说:“我现在要把三木给他,他真就一下得救咧;”我听得有些发呆,看着烨,烨的脸色很不平静起来,几乎象是怨恨地说:“我怀疑我走,他都不在意咧!”
  “那怎么会?!”我几乎要笑出来。

  烨也笑了,笑得不大是滋味儿:“要不在意就好了噢;你瞧他现在跟着我,我都可以叫警察了。”
  我觉得她说得有些严重。但弟这个样子不行,我想是不是得提醒他一下。
  烨接下去说:“这会儿他想起喜欢三木了,这么多年的账就一笔勾销啦!你说我能给他三木吗?”
  我当然知道不能;可要是谁也不用给谁,还能在一起度日多好!我无话,只同情地对烨笑笑,然后不知是问是答地说了句:“你看他能当爹吗?”其实我真想说的是他当爹准能当得挺好的;可是大约是自来迎和的毛病让话到口边不知怎么就改掉了;接着我大约准备着的是听谢烨好好地数落顾城了。
  “嗨!还没准儿真能!”没想到烨这样说,我一阵高兴;接着烨放低了声音,但是声音却是激动的:“你没看他跟胖子挺好的!到三木那儿他就知道怎么做人啦!三木其实挺认他的……他现在也不'姑娘家’了!你说这不是扯淡吗?”烨说得脸红红的。
  我已把饭做好。土豆胡萝卜烧猪肉。烨帮着我拾捡。喊了一声,顾城出来。见了菜就叫好,席间不断赞叹好吃。我们随便说着话,像没白天的事儿一样;果然如烨所说。

  一说话就会说李英。我不愿顾城把李英想坏了,又觉得也不宜让他把李英想得过好,尤其在眼下的时候。我从不敢以为我懂李英,我会赞美她,但评说起来总难免心虚;无论李英还是烨,她们的美,她们的好,她们的聪慧,都是我在第一刻起,就知道是我永远没法儿比的,我热爱她们,乃至崇敬她们,她们在一起时,我就会感到一种特殊的宁静,一种几乎是至高的美丽,这倒与顾城挺一致,而当去年三月居然听到了烨对李英的指责时,我一下就乱了,平生第一次也可以说是唯一的一次,对烨不高兴。现在才知道,还是因为我不懂她们,并且谁又知道,现在的“知道”,倒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既然说李英,我想唯有尽量客观地并且客气地说最好也最保险。我接着他们的话,讲三月那次见“老头儿”时的一些情形,过去在电话和信里都难讲具体的。我说我一见“老头儿”就说让我和李英通次电话,你们不信顾城会死我信;“老头儿”极不屑地不待我把话说完就说:“Trick! This is only a trick(骗人!这只是骗人)!”然后紧接着对利斯说李英告诉他,顾城说死都是Trick(骗人),顾城曾经拿着刀子说要自杀,见都不拦他,就把刀递给谢烨让谢烨杀他。我说着心里一疼——“老头儿”自负地大幅度地来回比划的样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老头儿”跟着还说了一串儿“rubbish” “terrible”“awful”(垃圾、恶劣)之类;没法儿解释李英是怎么回事,这些话她也只有编给“老头儿”听了。
  谢烨听着李英讲给老头儿的故事极其不屑地一笑;顾城倒没特别在意,他笑了下,说:“倒是有那么回,英儿拿着刀搁我这儿——”弟左手在左胸上放了放:“我向前一顶,还真扎着了,英儿'叭’,就把刀给扔了。”弟脑袋一垂,说:“英儿有时候够狠的。”
  烨忽然说:“哎,我想起来了,你和英儿做春卷儿的钱我没拿。”
  我吃惊地看着烨:顾城也愣愣的。烨说:“后来我又凑了两千元钱,想着你和英儿都挺紧的,就没拿;英儿是让我拿的……”
  “你还说要'携款逃跑’……”我想着烨那时是那样打趣说的,指的就是先用卖春卷儿的钱垫上赴德的机票费。那时我们是卖了春卷儿先不分钱,攒到个大数目再分。
  “哎,是哈,”烨依旧笑着的,像是应我,却显然还继续在自己的思路里:“我说怎么想不起来了?英儿知道的,我说一半儿钱给你的,我想光留你们在这儿不容易。”
  我脑子开始乱。李英曾经很坦然地跟我说起烨借用了这笔钱,还说也不知道自己的机票钱还清没有,就拿做春卷儿她的那份钱顶了。还是李英告诉的我,×××对她说烨还向他借了两千元,到德后就寄还了;李英说春卷儿钱没寄来,也许谢烨拿它顶她剩下的机票钱了。最怕这种时候,闹不清怎么回事。
  弟有些苦笑的样子:“都给李英啦?”见烨不理他,就又说:“你干嘛还给她留钱呢?”
  “都像你似的?”烨答。
  弟咽口气,没吭出声来。
  我赶紧说:“算了,过去了就甭管它了。反正我那份儿钱谢烨已经给我了,不过我也不该要。”
  弟说:“拿着吧,留着,钱总有用。”
  烨还挺生气,对着我说:“你看,他弄的事儿,还老怪我!”
  弟口气很当真的,对着烨:“你看,她有一万元存款,机票钱也不还,还从小纯那儿拿了钱,说交你一半儿房租也不交……”
  烨很气地紧接道:“你怎么就知道跟我说呀?这是你的事呀!你那会儿就该跟她说呀!”
  弟有些无可奈何地:“我怎么知道?…”
  烨看了他眼,将口气缓下来些:“这件事,你早就该处理!”
  弟翻了翻眼睛,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也感到诧异,尽管那一年半当中每到单独听烨讲话时也时常听到她的抱怨,但一般时候则全都是对英儿的赞赏;尤其她们在一起时,那种开心,那种投契,那种一再显示的相互叹服和对彼此的满意,那种如同特权一样的因为炫耀对方而倍增的无人可以企及的骄傲,是时时刻刻都在给我印象的;“英儿”这个名字就是烨叫出来和叫起来的。烨从没有说过她以为这种关系需要处理。直到弟、烨去德国后,我才听李英谈及她心中与烨的芥蒂,她是为说明她必须走才谈及的;直到弟、烨回了次北京后,我才第一次听到烨对李英的义愤,但那是因为知道了某些李英过去的作为引起的。而在她们共同生活的那一年零八个月中,尤其是后一年中,她们看去的确相处得像鱼水一样啊。
  我没法在这时议论这件事,只是对着弟疑疑惑惑地说:“她有一万元钱存款吗?”
  “她有。”烨语气肯定地说。
  我仍感到疑惑;烨说:“老顾乡真是的,你就先别管我怎么知道她有,你就想一下,她一星期一百四十多,给'上帝’* 干活儿五十,包春卷儿就算五十,这就二百四十了;她到挺后来了才交我一星期二十元生活费的,就算她一星期花四十元吧,她二百存下了。一年就一万;不止一年吧?她走的时候,真没准儿两万都有了呢。”

弟沉沉地“嗯”了声。我说:“我知道的是,她好像有八千元存款。”
  “扯!”烨说:“她有多少钱能告诉你吗?她还跟刘××好呢,告诉过你吗?”
  弟眼眉抬了抬,立即垂头丧气,独自蔫蔫地推门出去了。烨指指他:“还不能说!”

  一听刘××,我脑袋就嗡嗡响,我根本就没法信这事儿;我什么都信烨,唯说李英会这样我不信,不信还挺气;第一次听烨说是在他们三月自京回德后的电话里,当时我说“不可能”!还写了一篇到新西兰后最长的日记,平生仅有的一次对烨表示了不满。我信烨,但没法儿不信李英;日记写过了,这事儿连想也不愿想,不想就跟没有过一样,可这会儿又听说了。
  我说:“你真信李英能跟刘××好哇?”
  烨说:“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事情它就摆在那里,你也知道'诗刊’它真就是那么好进的?”
  我一时找不着话,脑子里转着李英的样子,担心她真是太冤了。我想起问机票钱的事,我说怎么觉得和她聊天当中感觉里她是还了或者差不多还上了机票钱的,要不她干嘛说“也不知道还清没有呢”?
  烨淡淡地一笑:“哪儿呵,她就还过一次二百元,退返程票那次才四百多元,她那票三千都快四千元了,前前后后为她来得花了五千。”
  “嚯,这么多,”我说,“那你信上还让她跟小纯拿钱干嘛?小纯也跟她说你的钱都寄他那儿了,李英可以随便用,说你说的那些钱也是李英的钱……”
  “那也没让她这么个拿法儿呵!”烨很不开心的样子;“本来嘛,顾城这回挣钱就是为她挣的,我可不是得那么说吗?”
  想来真是顾城可恶,那会儿那样,这会儿这样。我说:“唉,顾城。”
  烨说:“不过英儿惨咧,英儿是惨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在一个角落里呆着,只管过自己的日子,什么都不闻不问。”
  我想李英能不闻不问吗?
  “说实在的,真是美化她,多捧她呀,她要是遇罗锦、刘晓庆,得感激顾城呢。”烨说。
  唉,反正是一堆乱七八糟。我们随便说些别的,我便被儿子叫了去。一会儿听弟、烨在中间屋说话——“国内国外不冲突!”烨说。“还是跟深圳和×××说声的好,何必呢?”弟说。“你等哪头儿先定下再说,还不定出不出呢,你不是想快吗?”……他们是在说书稿的事儿,我走过去对着弟说:“这些事儿你就听谢烨的,你又不懂。”弟也不答我,还冲着烨:“××还不知道吧?”烨瞥瞥他。弟说:“我不想弄得纷纷扬扬的了,我都想把这本儿书烧了。”
  烨看看我,又看看顾城,没好气儿地:“你看看这个人,一会儿一变,没法儿跟你干事儿!”
  弟笑了下,对我说:“谢烨特逗,跟我说:'要死,你就写完书再死。’”弟说完,脸停在一种傻子样的笑上。
  我吓了一跳。
  烨不满地:“哎,说清楚了,这是好话坏话?”然后对我道:“他老是死啊死啊的,要不他真早死了。”
  弟道:“哎,是,那真跟吞了毒药似的,我又不甘心给毒死。谢烨说,你写,一写毒就出来了。(弟一乐)哎,那真是救了我……”弟停下来,又道:“写这书真可怕……那就是一点儿点儿把血放干净……”
  烨微低着头,略略笑着说:“这书别的不敢说,论真,是古今第一了;顾城别的不敢和人比,论诚实,没人比得了。”
  “可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受得了。”我是在帮烨说。
  “呵呵……”顾城笑了下。
  烨也笑了:“哎,就是呵。”
  弟微微摇摇脑袋说:“没人要我。”跟着又说:“胖子要我。”
  烨一听就脸色不好。
  我说:“得,我给你们铺床去了。”
  弟说:“英儿后来怎么了,你还是赶紧写点儿吧。”
  这可是个难题。李英说起她决心走时,很谨慎地却又很着重地讲了谢烨的原因,而弟所知的是谢烨对李英的走同他一样地震惊甚至比他还要愤怒,还有说李英就也得说×××,因为×××是在弟、烨他们前脚走,后脚就搬进他们的房子住了的,他觉得他和谢烨的关系让他有这个权利,李英也乐得他在,他们做什么事差不多都在一起;×××在那里直住到李英走后三个月才搬离。这些事都是弟万万不会想到的,也是绝不可能同他说得通的;于是一点儿没法儿同弟解释的是李英后来的事是非常难写的。

       我回答弟说:“我比你还离世,我都忘了怎么写东西了。”
  弟说:“你给我的那封信给放进书里了;你就那么真真地写。”
  弟信上说过这事,让我无可奈何,我只好祈祷我没说过多的蠢话。那要算我平生专门写给顾城的唯一一封信了,以前以后我只有给谢烨单独的信,没有给顾城的,包括我父母写信也是一样,因为顾城不仅绝不可能有自己单独收信寄信的打算,连看到抬头只写了他的名字的信都不自在,如果亲朋这样写他就要生气了,好像没有同时写上烨是何等的大不敬似的。我是实在觉得必须提醒他一下,才写了那封信的,我有心为李英解释,又不愿会伤到谢烨,最终对那信也没信心。我在同一信封内给烨的信上说:我给顾城的信你看不适合给他看就不必给他。结果我也不知道这信的作用是什么,弟倒因此更想让我写些内容了。要说“真真地写”,到底怎么写呢?
  我笑一笑,去给他们铺了床。弟蔫蔫地就进了他的小屋。烨对我夸奖起弟写的《牧场》,说:“你还没看吧,那写得真好。他就该写这样的东西。”
  烨住阁楼上,弟在小屋。弥(我十岁的儿子)睡了以后,我和烨很自然地谈起天儿来,和烨谈天儿一直是经常的,和顾城十年中却从没有过,仿佛他只是谢烨的丈夫,而不是我的弟弟了,我和他还常照个面儿,倒很像是因为我与烨有亲的缘故。
  烨情绪很好。我们说了许多有趣的有的也是很痛切的事。但她主要的还是说大×和顾城。第二天晚上我们还是这样聊天,说的是相似的话题。大×的名字是当天在他们的“对话”中才进入我的记忆的,当时也觉这个名字耳熟,但终是没想起来。直到太久太久以后,偶然翻读他们六月底寄给我的《英儿》完成部分时,才“啊”了出来,顾城笔下已有了大×,是个十分朴厚有趣的人物。当然顾城那时还全然不知,大×已经踏入了他心中的圣地,土崩瓦解、家破人亡的命运已经跟在那双巨足后面了。
  谢烨对我讲大×,几天中,讲了又讲,但听不出一点儿《英儿》书中大×的特性。当然当时不记得书中的大×,也就不会做此联想。顾城也好像忘了书中的大×,几天中从未提及。
  烨说起大×的罗曼史。说他经历过的一个个女子,但都是萍水之交;“但是他对我说:'见到你,我知道,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再不会让你走。’——眼睛对着眼睛,是真的。”烨一只手水平地动作了几下,我能觉到她内心的激动。
  烨讲了大×和×××的相识相处经过,说他们是“契约婚姻”,结婚只是为了帮她“办护照”。“他们从一开头儿就分账;大×说:为了离婚容易。”烨说:“可是他媳妇儿特爱他,爱得没办法,老哭。可她是活该耶,那人特贱,顾城说'大×打媳妇儿’,打她真是活该,那人特贱,长得也不好看,脸上净是这样的这样的(烨比了几下)痘儿,你看见就知道了。她老跟人家调情,×××、××、××,见谁都调情。人家净涮她,根本看不上她。她反正是谁领去都行。到后来也知道给欺负了,就跟大×这儿发嗲:'嗬,你也不管管,你看他们净气我…’真的,就这样儿!大×特生气,抽烟,也不说话,半天蹦出句:'你不招人,人就气你啦?’ 当众他就这么说!嗬!×××特尴尬。我都看不下去了,让大× 别这么说。大×说可不是她自找吗?”
  我想可能顾城说得不错,真是好起来什么都好,连抽烟都好了,烨模仿大×抽烟的动作是很带着欣赏的。烨所叙述的大×的风范,要在过去大概只能成为她的笑谈,可是现在她拿出的是那样赞赏的口气。我有些疑惑,但只担心是自己出了毛病。
  “那人,”烨一笑,“你没见呢,当着人就把脚,这么往大×身上一杵,你说……”烨抬起手抖了抖:“大×人家,你说怎么着?'别这样。’大×这么一扒拉她,她就又往上去。她想让大×喜欢她都不会;一有人来,就得去惹大×,这样那样,搂一搂,来回蹭蹭,你说多讨厌哪,就想让人看她跟大×好;大×真的讨厌她,没辙。”烨笑笑,我也笑笑,找不着话说。

“大×那人,你都想不到,噼哩啪啦把家就给搬了,他说离婚把房子留给×××,你知道了吧,他那人就这样,车也给卖了,以为就该跟我过了。”烨看着我,感动的神情中没有一丝芥蒂。我还是不很能转过弯儿来,想着这是真的了?这是真的了?
  “我都没想到他就把离婚办了。”
  “离婚啦?”我又是一惊。
  烨深深地点了下头,然后口气挺难过地说:“我听了,真的……我说你怎么……我都说不出话来了;他说可不是吗?就得先离婚哪!”
  我再也没话说了,我想顾城和烨的日子真的完结了,我和烨是一家人的日子也完结了,怎么那么不可思议呀。
  “大×那人走法律;”烨好像没有在意我的心情继续说。“刚一出事儿他想的就是法律,一二三,怎么办特清楚;哪像顾城呵。顾城说大×怕死,我去问他怕不怕,大×那人特老实,实事求是,就说:'干嘛死呀!’顾城那会儿要找他决斗,我就说:'那你快走!’他买了张机票就飞伦敦去了,连×××也没告诉,把×× ×气坏了。顾城就会闹这事儿。人家大×办事儿就是办事儿,他跟我说:'我这儿什么都办好了,就等你了。’你感动不感动吧!”
  我想这该的确是很令人感动的,我大约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出来。烨告诉我大×离妻是学电影导演的,大×学的是流体力学,可朋友都在文艺圈儿里。
  烨说大×最大的优点是头脑清楚,估量人,估量事儿,拿主意,听他的没错儿,“像他那样又热情又冷静的人不多。”“说实在的,他能帮我好大的忙儿。”烨说。
  烨说大×还很机智,博士拿下后先去玩儿一年,不找工作,因为他知道德国获博士头一年没工作是拿全工资的。大×还很风趣:“'这是名牌儿!’你知道他就这样抖给你看:'知道吗?这是名牌儿!’真的,他穿的衣服都是名牌儿。”“他听我们讲话,一下就跳起来:'真好,真他妈的好,可我就知道名牌衣服。’特逗!”烨还说大×车开得好:“那真叫好,和他在高速公路上开一圈儿车,我就知道什么叫会开车了。”烨反复赞美大×的房间雅致:“那真的让人一进去舒服极了,那个陈设,那个布置,你真就觉得都是精选过的,放哪就得在哪,没第二样东西,没第二种摆法。那些小摆设那个精细……”烨说得很沉醉:“我就知道跟他过日子得特舒服。”
  我觉得有些困惑,这毕竟同她一直引为骄傲的与顾城一起的生活反差太大了。但烨的道理我是从没有怀疑过的,我只是仔细听,想弄懂。
  烨说:“大×原来是顾城的朋友,掉进感情里就是另回事了。”烨顿了顿;“我太知道我的魅力了,所以我非常非常地小心;结果,还是…”烨无可奈何地笑了下,打住了。
  “顾城的朋友,一个一个都爱上我了。”烨神色庄重地说;“××,”一顿;烨的目光好像有重量,我的心被一压,神情肯定有些紧张;果然烨说:“也爱上我了。这个包儿(烨点点她的黑皮挎包)就是他给我的;贵着呢!”烨口气松下来:“这是纯羊皮的,一百多马克呢!”烨恢复了很开心的样子,那种纯真的开心,她学××同她告别时的模样:“我说:'干嘛呀,酸了巴叽的!’'嗨,胡子拉碴的,不好意思啦……’特逗;××那人,你知道的,哪个小姑娘都可以上去亲一下,过后就忘了,可对我,是真的。”烨重重强调了后三个字。“十年前,一个小姑娘,十年过去了,再见,服了,服服的;那个目光,只有我知道。”

  我对烨笑了;她的魅力不用说,在我心里都是灿烂的。

〔*“上帝”:一位老神父。我们私下称他为“上帝”。谢烨曾接下了一周三次为他做室内清洁和提供午餐的活儿,后来让给了李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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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二)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二)

顾乡


9月27日 星期一

  弟、烨的情绪看去都好。他们商量着去镇上。我去做工,弥去上学,于是烨开车一起走了。我做完活儿,去邮局找他们,弟正在那里写,烨在排队。弟写好递给烨,烨扫了遍,对我说:“写给你们家的,写几个字吗?”烨以往会说“写给家里的”或者“写给老爸老妈的”;尽管听烨这样说也自然,但还是不禁感到了一层冷淡,我笑我别是太敏感了。我从烨手里接过,是弟写给爸妈的家信,写得温和、安祥,只字未提与烨的不如意关系。我在弟信上加了几个字。我很喜欢弟信笔画在信尾的木耳和艾玛(玻格的外孙女)。

  我们一起去了他们石头湾的家,那所弟曾经一天一天把命往上钉的房子,那所连我去一下都会被压得透不过气,既走不开又呆不得的房子。烨说:“可罕 * 昨天见房子时眼泪下来了,我一回头,他一抹…”烨接着返过身对顾城笑道:“至于吗?”弟没说出什么,只是半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
  我没去想弟需要多少勇气才能重新走进这所房子。但我知道,只要烨愿意,这里不管是天堂是地狱都将还是他热爱的家。他们终于还是从德国回来了,弟是抱着期望的,他期望那岁岁月月、层层迭迭如落叶丛林般丰厚的往日生活,那些装满他们独有哀乐的日子,能够唤回谢烨;为此走在刀尖上度日他也会微笑,用滴血的闪亮一点点抹去投在烨心上的暗影,他仍然向往着明净如初的时光。刚刚我们走下车,弟踏上第一阶他五年前砌起的石阶时,对身边的烨叹道:“雷,只要你再跟我过半年,就是把我送到头儿了。”声音在我心上顿时拉得很长,让我疼痛;烨好像并没听见,脚步轻快地跃到前面,同我说起昨天顾城看见房子流泪了。
  我词不达意地说了句:“嗨,顾城的脾气。”
  烨微笑的有些沉思的样子,接道:“顾城?…我让他哭他就哭了,我让他笑他就笑了,跟牵手里的小孩儿似的…;你说我把他往哪送呢?”
  我随便又不是全然随便地说:“送北京去吧。”
  “送到头儿吧!”跟在后面的弟开口道。
  我们都还算是挺高兴,至少表面上。

  烨高兴地说这房子有三样她最喜欢,一是大平台,一是洗澡间,一是英儿的收拾。顾城没吭声,脚步软软地径直走上楼梯去了。
  我对烨说起我曾有过的修房建议。烨说:“那好,我来修吧。”语气肯定。
  我看了看烨,没好问她的意思,她怎么会打算修房呢?是她独自修呢?还是和顾城修呢?她还走不走呢?甚或是大×和她修呢?
  我们一起看了些文稿。他们拿了些日用品。弟说他在我那里没合适的桌子写字,需要搬个桌子去,我便去对烨说。烨说:“那把这个搬走吧,这些 rubbish(垃圾)我都得给扔了。”口气里我感到了她对与顾城往日生活的骤然冷漠。
  顾城过来。烨说:“把这个搬走吧。”于是我和顾城抬着下楼梯,抬出门时,弟说:“这个桌面、桌腿儿是我好几次捡来的,都是我钉起来的。”口气挺硬;却能听出他心中的凄楚。我想:烨同他的感觉那么不一样了。

[*可罕:烨多年里对顾城的称呼,始于结婚的时候,亦写作可汗,但是叫出来就总是“可罕”。顾城幼时臆想出来并自制过的帽子,俩人婚后又重新恢复制作,并称之为“可汗帽”。在最后与他们共度的时日里已很少听烨称顾城“可罕”或“胖”了。]

  我们去山对面玻格家看木耳。玻格见是我们没表示什么,我知道她不太高兴我们来。顾城近乎鞠躬地对着玻格微笑点头致意问好;烨乐呵呵地同玻格说话,玻格也微微笑着应对,但神色总有些勉强。木耳正和艾玛在厅中地毯上玩儿,见我们来了,抬头看看玻格,又低头继续同艾玛玩儿。玻格在边上的沙发上坐下,拿起本杂志看。弟取出几小盒结构玩具,烨选出其中的两盒,一盒给了木耳,一盒给了艾玛。弟小心地帮他们把盒里的塑料兜打开。木耳已很会看图了,一点儿点儿,装起了个小车儿;顾城笑了半天,和木耳把车推来推去。木耳不时地看看玻格,有些不大敢过于高兴似的。玻格一直沉默,烨时时同她说说话,而她相对就过于冷淡了,手中的杂志始终也没放下。艾玛不太会看图,烨叫木耳去帮她,木耳拿起艾玛的图看了看,又放下,还是和顾城来回推他的小车。

我们和玻格告别的时候,玻格的心情显得好起来,笑着说话,说理查德(玻格的丈夫)、说她的女儿,也说木耳。弟请烨告诉她希望很快能同她一起带上木耳去中国看看。玻珞笑,说存够了钱一定去。弟说:“告诉她,我们出她的路费。”烨说:“人家说人家自己出钱,你没必要这样说。”弟不太满意的样子,也没说什么。

  回家的路上,弟说:“这玻格也太霸道了!”烨没应。我想烨是在想顾城没资格这样说。于是我想起有一次我们全都在一起时,弟看着快快活活的木耳,笑道:“这小子傻开心,咱给他两千块钱,把他嫁出去吧。”“你有两千块钱吗?”烨道。弟:“诶?……”李英说:“你想把三木给人呀?把你给人吧?”弟对木耳乐道:“你要两千块钱吗?”木耳根本也没听懂却迅速地用英语回答说:“ No.”我们全都笑。那天里,弟老来不来用“把你送玻格”吓三木,三木也总是回答“No”。于是我对弟说:“你现在说玻格霸道,你忘了你那会儿还说要把三木送玻格呢。”我本也就是随便说说的,不过是想对顾城应苛刻点儿,让他怪别人的时候得先怪自己;好让谢烨也舒心些。没想到弟一下真急了似的厉声道:“别说了!”吓了我一跳。
  后来才知道我这话对弟打击有多大,读他最后几天讲给木耳的话里,他的心里充满了这个打击;其实我和谢烨都知道顾城对三木还是很好的,他把三木放腿上给他讲故事,笑得那么舒心;但是他拒绝承认他喜欢三木,仿佛这是件不光彩的事,谢烨说他被他的观念奴役着。后来木耳三岁半时,谢烨将他全托给了玻格,这不光不是谢烨情愿的事,也不是顾城情愿的事,但是两个人别在那里谁也没办法把话说出来;顾城只认为谢烨是因为他的缘故,无话可说,同时借势鼓励自己往观念的方向直走下去;而谢烨其实是因为李英的缘故,也不肯直说出来(到最后她也没能对顾城说出来),有时对我说起,真觉她是又气又恨的,可她并不像是要听我的意见;现在想来她或许只是为了让我代替顾城承受下她的怨恨吧,她知道我是绝不可能说给顾城的;现在想我要是能冲过去就对顾城说多好,管它每一个人的面子呢?可是这对我就是不可能的事,除非能让我从今天返回去!令我当时可以感到安慰的是,这种不愉快永远只是瞬间即逝似的,随即又是谢烨同李英并顾城一起的欢声笑语了;那对于我是一个真正美丽的并且充满了智慧的世界。我是自惭的,景仰、热爱加上心理上的依赖,祈愿并且庆幸他们都远比我聪明,时间也就那么过去了。

  回到家,不知怎么说起了下棋。我挺积极,把棋盘铺在弟、烨之间,烨挪到边上的椅子上,我想烨是让我和弟下。我坐下,懵懵懂懂中觉得很久没有过这种情形了。弟看看烨,指指棋盘:“下吗?”烨摇摇头,淡淡地说:“我不懂这个。”弟便想离座。烨说:“你们下吧。”然后拿过这两天她正在看的放在桌角的书,半伏在桌上看起来。

  过去好象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弟结婚之后只记得有一次和他算是真正下了盘棋。那次带点表演性质,弟让我和他下,是为讲解棋给烨看。烨在边上兴趣盎然,还让顾城下这儿或那儿,弟就会说为什么不能下这儿或那儿。弟从小一直很喜欢围棋,而且一直比我下得好。我们去火道村时围棋都还是带着的,那时我们的最高愿望就是下败父亲。弟结婚后,我同他便几乎不下棋了,他当然依然喜欢棋,但他像是觉得做任何事只可以同谢烨做,不然便是不忠似的,他不再叫我或是我父亲同他下棋,而是把棋讲给谢烨,同时开始同她下让25子棋,烨很怕被吃子,弟便不忍去“吃”,所以棋也就没法下。弟叫我跟烨下过,头一次他让我让烨12子,他从旁为烨讲解兼提醒不可怎么走和应当怎么走,我当然敌不过,烨又不同意我中盘认输,结果下到底数子,我输了得有一百多;烨很高兴,弟也很高兴。后来一次,烨在棋盘上摆了17子,让顾城到里屋去,说和我下棋。我没多想就下了,也知得注意点儿,可往往还是要把子往看中的好点落,结果吃住了烨一片棋,烨重新走,还是被吃住了,再走依然,她神色真正很不开心起来,最后像是半自语地说“那就是怎么也不行了”?我觉得我有些过分,就让那块棋活了,可是后来忍不住又断了烨另块棋;烨不愿继续下了。顾城出来,说替她报仇,一边下还一边对烨说:“你看着,我让老顾乡这块儿死;……老顾乡这儿也活不了;……”我也神思不安,觉得不败也得败,很快便彻底败下阵来;但烨那天并没有怎样高兴。后来弟说烨对他愤怒了好几天;烨说当然,被吃子还能高兴吗?来新西兰后,在他们去德前同弟曾草草地下过两次棋,都是在他们一起到我这儿来的时候,烨两次都挺有兴致地边看边解释给李英听;李英则说些“诗刊社”或什么人下棋的事儿,还说这都是“高智商”,她不行,显出没有兴趣。顾城适可而止,下个开盘而已。我心里不禁叹,棋这东西怪,那么通达的人碰到这儿竟真就会耿耿于怀了似的,完全不会下也居然能拿它当回事。

眼下顿时不一样了,好象一瞬间又回到了我和顾城两个人的时刻。弟下黑子。我本以为他棋已很生了,但觉到他落子感竟非常好,我不禁说:“以后就下下棋吧。”我的意思是说过去所有的事儿就不要再去想,再接着去做了;我觉到烨从旁嘲笑似的“吭”了声;弟也没应我;我一下觉到弟还是不能没有烨。的确,棋再往下下,因为烨显出的无心,弟便也越来越难以专心了,下到一定程度,还不分胜负呢,他便停下说:“大致就这样了吧。”我觉到我刚才对他说的话是太不着边际了。

  我做饭时烨帮我去倒果皮桶,临出门时她忽然转脸对我说:“现在想李英真聪明,真的聪明,她走了。”


  我被说得纳闷儿,因为李英的要走她当是清楚的,李英说起来她走还是尊从谢烨的意愿呢。我也被说得有些难过,因为这个意思至少是说,离开顾城是件好事。后来再没有沿着这话说下去,话里的涵意就只有永久地去体想了。

  晚饭吃到一定的时候,说起了闵教授。是闵87年底在香港听了顾城的讲学后邀请他们来的新西兰,之后又一直帮助他们,以至后来帮助了李英。他们叫他闵福尔,常写作闵福德。弟很难过地说:“闵福尔不知怎样了,真怕他得伤心死。”烨也很难过,可只好无奈地笑笑。

  他们说起请闵邀请李英来的事。弟说:“我只给闵福尔写了几个字:现在干净的人不多了……刷,闵福尔就签字了……”弟凄惨的脸震颤了好几下,最后无奈地叹道:“此生对不起闵福尔。”


  我听得也有些傻,实实在在感到了一种惨痛,让一直满怀好意的闵福德现在该怎么想呢。我想安慰下他们,就说:“也别那么丧气,说李英是不多的干净人,也许并不错。”刚说完,烨就翻了我一眼;顾城也直直地看着我,但他忽然说:“你不知道,我那时要在北京不走,英儿是可以和我一起死的……”


  我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愣了。烨极不屑地白了他眼:“你想的!”


  “是……”顾城很当真地看着烨说:“她说第一眼看见我,她的命就注定了,她的日子从此被那一刻挡住没法再继续了……她怕我走,她快没法活了……”


  烨正过脸来,眼微垂,看着桌面,闭口不语;我觉到不好,有些着急。弟只是转过脸来对着我,继续说:“那回她
说了好多,说得我害怕,我们根儿里有种东西特像;那个时候不会是假的。” 

  烨起身走开了;我更加不安起来。弟说:“谢烨特逗,忌讳说这个,我在书里写我和李英怎么着都可以,写了这个,她就变脸色儿了;……哎,一审编辑。不写就不写吧,何必呢?……我是想让英儿记着点儿,英儿也老是反抗记忆。都是无所谓的吧;不管英儿的闲事儿了……”弟做出尽量轻松的一笑。我知道他并不轻松,可想他也只有自己担着了。

  弟忽然又入神地说了句:“李英那时候真让我觉得和这个世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没理会他,只是压着声音说:“你以后少说点儿李英行不行?”

  弟说:“真想把那书烧了,可惜了谢烨白白受罪一场。算了,写了就随它去了,跟我没关系了。李英她也是活该。”

  烨过来说护照的事儿。说着说着就说起了许多好玩儿的事儿,他们的一年半里有太多的事儿可说了。烨一开心,弟也挺乐;我松了一大口气,好象一切忧虑都不过是杞人忧天。

  一会儿弟建议学打字。于是烨放好机器。
  弟说:“你教老顾乡,我也学学。”
  烨挺开心地对我说:“这个活儿是不是挺好?以后你就挣他的钱。”
  弟道:“给老顾乡找个工。”
  烨道:“可罕说这个电脑给你。就是让他砸了一下。”
  “是这样,”弟忽然站直,“咱们分家,车呢,给你,电脑呢,给我。”


  我看了顾城下,有些怨他,挺好的时候提什么“分家”?烨也瞥了他眼,没理他。我们边说边试,都挺愉快。烨的热忱宽厚让我非常感动,我们曾经多么好地在一起过呀,就像此时此刻一样;要是从没发生过李英、大×的事多好;可又能怨谁呢,只能怨顾城。弟显得心境安祥,说了说他见识的各种电脑。之后他还平生唯一一次和弥乐下了一盘棋,也是下了个大概时便停了;他棋局不错,但是他很沉默。

之后弟又一垂脑袋早早进了自己的小屋,显不出一点儿想再讲讲话意思。我有些不安,总觉该同他好好说些什么;烨过来高兴地同我说话,于是我又同烨聊起来,放下了这个心思。

  我对烨说了些李英和×××。我试着想对烨解释下李英的心情。李英有过许多关于薛宝钗、林黛玉的感叹,她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林黛玉,而竟就居然撞上了薛宝钗,她曾叹说:“这个对手也太强大了。”我当时是很同情她的。

  我对烨说:“你对她那么好,结果让她感到压得很,你完美得让她说不出话来;她说你就如同薛宝钗,而她是林黛玉……”

  烨笑了:“得了吧,林黛玉是她那样呵?人家林黛玉也是大家出来的,也是有风范的;你也不是没见过她在顾城面前什么样!”烨又乐:“英儿刚来什么样儿你还没见过呢,头一次给她烧水洗澡,都挺郑重的,她就在那儿叫,'顾城,拿块毛巾来呀!’顾城都傻了,叫我去送。我干嘛呀?我说:'嗨嗨嗨,叫你呢。’顾城就这样:'谢烨给你送去了呵!’英儿就又叫:'谢谢了呵!’英儿就这样。这是林黛玉呀?”


  烨笑得很不以为然,又说:“你想我们本来也不熟,都想着她小姑娘呢,嗬,上来就跟我们大谈精子、卵子,什么性冷淡。”烨做了个很不堪的表情。“顾城没辙耶,顾城说三年不见,李英改现代派了,说大概是因为她在《健康咨询报》干过。林黛玉,林黛玉那可是真的,真的是伤心至死的呢!”烨的神情有些激动。

  我不知说什么,眼前晃着李英的样子,李英的样子有些多变,时而矫情时而通达,时而热烈时而腼腆,也许因此才尤为生动;她在弟烨去德后给我的印象是非常好的,除了她突然走掉后的一些事。于是我们又说了些,我不信对她在北京时状态的说法,觉得同她给我的印象冲突太大。烨说:英儿就是近朱赤、近墨黑,她和我们在一起后,样子自然也就变了。

  又说书《英儿》。烨说:“天下也就顾城敢诚实,李英还就是不诚实,这回偏偏就让她赶上了,她不服不行。她没话说。顾城对她客气耶,人家都是推,他是揽,他说他不挑着说,可怎么损自己他怎么说……”


  “他这人有点儿自虐。”我说。
  “他就是有点儿自虐。”烨同意道。

  “英儿,”烨笑了笑,“英儿净是姿态,她就信姿态,结果碰上顾城这么一位,什么不认,就要你心的。”烨又笑:“他们打起来才逗呢,一个全动真的,一个全玩假的,那才是一对儿呢!你说我帮谁?”
  我只好笑,说:“你不是帮顾城呢吗?”

  烨一点头说:“我是帮他,也不知怎么我就一直帮他。”烨顿了顿,“可这回我是真的帮到头儿了……”


  “他是诚实,可那诚实是人受的吗?也就我能跟他过这么久了。”烨的情绪低落下来,我的心情也跟着一暗。“他那书你看了,他说他真真地写,可你说那么写,我受得了吗?”烨大睁的看着我的眼里几乎涌出泪来。“可是跟他说还不是白说?他就是他自己的死活,哪管我的呀。”烨顿了顿:“说我跟大×好,我当然跟大× 好啦,人家大×对我好……”我看着烨,想着不用她说我也应该明白。

  “顾乡,我真的是太累了,我受不了他,我害怕……”烨一下有些哽;我觉得有些突然,想着是不是需要我帮助,又感到不知所措。
  “你知道他那回掐,差点儿没把我掐死!”我的心缩起来,不能想顾城的样子。
  “他骂我什么?他骂我'婊子’!”“什么?”我简直不信。
  “他就是这样骂的。”烨气得脸红红的肯定道。

  “你骂我?!”烨道,“我说你骂你骂,我给你录下来,你再接着骂!他就咚、咚、咚!三下,”烨比了三下拳砸的动作,“把录音机、电脑全砸了。我一下就歇斯底里了,'啊——’就这样,”烨双拳攥在胸前学她当时的样子,“我就叫了起来。我有歇斯底里。”我迷惑地看着烨;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她有歇斯底里。

  “他扑上来就抓住我,跟着正掐我这儿,”烨比了下脖颈上方。“我们都摔了。我想我完了,我说:你骗了我,他说没骗。我说那你放开我。他就放了。”烨生气地站那儿。“这……”我无话可说,只能很难过很担心地傻在那里,真没法儿想他们之间发生的这件事。

“过了半小时,隔壁基金会小老太太嘟嘟嘟,来敲门,特逗,她听见我叫吓死了,不敢动,等没声儿好久了才轻轻过来敲门。”烨笑了。我感到很心疼,出现了那样的事,烨竟然说笑就又笑了,一笑又显得那样无忧无虑。

  “我给顾城面子耶,”烨说,“我站着都困难,我还装着没事儿,笑,我就这样靠着,在楼梯那儿,笑着说没事儿。老太太就走了。顾城特感动,直劲儿让我去医院,那医院是他让我去的,我说没事儿,歇歇就好了,不行,非得让我去。结果医生问我怎么弄的,我说自己摔的,医生根本不信……你知道吗?让他进疯人院。来了好几个人,问我,我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哭,就行了;三个月,都给他定下了,我只要一直哭,他完啦!”我清清楚楚地打了个寒噤,看着生气的烨。

  “顾城吓坏了;嗬,你不知道对我说得多好,他说可以让我一人走,走哪去都行,他有信心等我回来。他就是这样说的!我信他了,没签字,和他一起回来了。可是你看见没有?我就这样跟着我。”

  顾城是疯了。我想得找机会和他好好说说。我难过地看着烨,想着能帮她出点儿什么力。我小心地说:“你看你现在可不可以去打个电话,德国时间是中午吧?”
  烨犹豫了下,说:“算了吧,利斯都睡觉了。”然后说:“其实我也不一定要给大×打电话。”顿了顿,烨似自嘲地笑了下:“打电话都得偷偷摸摸的,太可笑了。”
  烨思索着说:“他太对不起我。”又说:“我救了他,他也老说我救了他,要不他十回也死了!小纯都说:'他死了不还得你给他树碑立传吗?’”我一愣,烨一笑:“小纯是胡说。可是顾城现在这样对我,他真是太对不起我。”
  烨仍是一幅思索的状态:“他死了真是比活着好。有时候都想帮他一把。我还就是能做到这点,我杀了他,也能让人同情我。这点我太自信了。可是我干嘛呢?我还有儿子呢,我还不想去监狱。”


  我觉得不太对劲儿,我忙乱地说:“我不觉得顾城真想死;他老说死,是为了抵抗;他就是嘴硬,其实他挺容易被安慰的……”
  “你说什么?”烨用表示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立即接不下去了,肯定出现了一付认错的神情,我自觉轮不上在谢烨面前评说顾城的,只是心里一着急,就乱了。
  “他死不了,你放心。”烨用颇为不屑的口气说;“×××都说:他说死又不死。都知道他要死,可是他不死,他不死人家怎么办?”烨脸绯红。我一时都听傻了,只当这是一阵儿的情绪。想着她能这样无顾忌地对我说,是因为相信我立场的公正。
  烨语气沉下去:“说实在的,我能承受他死,不能承受他活。”看烨那么肯定的样子,我无话好说,只有愣愣地想,不是切有体会烨不会这样说的吧,所以只有赖顾城了。

  “我这人就是太好心了;”烨说,“好心得有好报才行呵!”烨很激愤:“其实要他死还不容易?他真跟小孩似的,骗骗他上天堂就上天堂,骗骗他下地狱就下地狱;你不骗他你不是活该倒楣吗?其实我只要一走,最简单,我太知道我的威力了。放谁身上也做了,我是活该耶,受儒教毒化太深。”烨松缓下来:“可是好心得有好报哇。”
  我静了静,想替顾城说点儿好话。我说:“不过顾城也有些好处,心地单纯,你看他那么喜欢你的《你叫小木耳》……”

  “哟,感动得不得了。”烨立即笑了,笑得十分沉静。“你还没看他那个样子呢,那真是爱不释手。”烨说着,眼睛里的光都显出了幸福和赞叹;我也笑了:厚道的谢烨,我心里说。“那真的就是'不释手’啦,趴在那儿改了两天,跟是他写的似的。有的话他加得真挺棒的,那段你肯定没印象,说我'难能理智,总有生离死别的阴影笼罩着’,那些话,我真的感动,他会为我说话耶!还有'雪’的那些话,特有气氛哈,他写完我都惊奇,怎么跟我写的似的?他说他就知道我。”烨说得很沉醉,神情动人极了。

  烨说:“我是悄悄写的。他是悄悄看的。看完捧着,那个喜欢;他这人就是这样好,你说的心地单纯吧,其实他都不知道,那篇东西一发出去,他完啦,他什么形象呵;他还到处乱寄,恨不得见人就送,最后还给放《英儿》书后头了。”
  烨说:“顾城的形而上真漂亮。”又说,这点“大×绝对没有”。又说“也不是说顾城坏,就是具体生活起来一件件事儿都让人受不了。”又说想和大×把基本生活安顿下来。又说她也不愿一走就把顾城毁了。
  我问烨我有没有必要找个时间跟顾城讲讲话。烨说:“你去讲?你能说过他呀!我还能说出些话,真可能是因为我太有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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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三)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三)

顾乡


9月28日 星期二


  睡不着觉,心下不安。早上起来做早饭,烨也起来,我向她看去,她清新明朗的微笑一下扫荡了昨天晚上积在我心上的暗影;忘了那个早晨的阳光是怎样的,但记住了她的微笑;烨呀。
  烨在这样的微笑里对我说:“你说我该不该跟玻格说?我还是得把三木拿走。”
  我沉浸在烨的微笑里,“嗯”了声。
  “我一走,他一死,你敢保他不找个垫背的?万一呢?你说我能冒这个险吗?”烨非常温和地说。
  我说:“那你就跟玻格说吧,不过你别不让他去看孩子,定个时间让他去,有人照顾就行了。”我像是在梦中说这些话,我看着烨,深深地为眼前的美丽赞叹;那样温和美丽的微笑,也给了我心里好大的安慰。过后三天我才猛一下悟到烨说的是什么,才发觉我又答非所问了。
  顾城也起来了,没头没脑地问:“那你的意思是今天进城吧?”
  “进呗。”烨淡淡地。
  我知道他们是说申请护照的事儿,因为出去了一年多,需要回答许多问题,他们打算在城里住两天。
  同前一天一样,烨开车。我去做活儿,他们去镇上。事情完了以后我们会合,一起把车开到码头;弟、烨都没下车,有些发愣,弟说有必要进城吗?请利斯帮助填填表也成吧?干脆咱们一起抓螃蟹去吧!烨也没说什么,背起包儿下了车,于是他们两人向船走去。

9月29日 星期三

  近中午时,接弟一个电话。我心生感激,怕他尴尬似地,赶紧说等他回来想跟他讲些“傻话”。弟呵呵笑了笑。我问谢烨呢?弟说买东西去了。我想,呀,还不记得弟曾经单独给我打过电话呢。可他也并无事情,问候了句,就放下电话了。


9月30日 星期四

  上午接过烨两个电话,声音都有些恍惚,主要为的是告知我哪班船回来。我问××的两个女儿怎样了,烨的声音才稍稍振作了些:“嗨哟好极了,人家××有福耶,两个女儿那叫一个漂亮,又漂亮又懂事。”
  我两点半开车到码头接他们回家,觉得烨情绪不好,便想找话轻松一下:“××女儿教得那么好了噢?”不想烨说:“那样儿能教得好吗?”我一愣。烨道:“老顾乡真是,那当着人家能说人家的孩子不好吗?”烨好象真的很生气。我抱歉道:“噢,我不知道……”
  弟坐后排闷闷地说:“××两天光跟我们忙了。××翻译挣钱着呢,结果陪我们干这个。这个倒楣的护照。”
  烨不接话。我便问了几句关于护照的事儿,烨简单地答了我。弟说:“你知道××就是碧姬德吗?谢烨在《你叫小木耳》里信就是写给她的。”
  “哎,”烨的声音轻柔下来,显出些一贯的愉快:“开始那信是写给 Stalar (丝苔拉)的,可对着 Stalar 说中文就是不进入;真惨哈,一转念写给碧姬德了。”
  “一转念你就嫁别人了。”弟插言道。
  烨也不理他,一会儿说:“也挺可惜的,好些内容就写不进去了。”
  弟说:“××挺好,××是教徒吧?”
  “我还不够教徒的吗?”烨说。
  弟笑了下:“现在是叛教徒了。”
  回到家,炒墨斗鱼,烨神色开朗起来,对我说,顾城在城里两天一直跟着她,她可以叫警察了。我想不至于吧,顾城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烨不是出去了吗?没跟着她呀?当然我并没有开口问下她。烨说:“没我领着,你看他去丢人吧。”
  然后他们开车去看木耳。
  晚上,自然而然烨又同我聊起来,这是令人向往的时刻,只要没有烦心事和烨聊天是那么美丽的享受。可这次我想着顾城,我知道他已在他屋里,我怕他关门、关灯,我已想好要鼓一次勇气。我跟烨说:“我看顾城不对,我去跟他说会儿话吧?”
  烨沉默了下:“去吧。”

  越过谢烨去找顾城这是第一次,很不习惯;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劝告他些事,如果他以为多余,我顶多鼻上碰点儿灰吧。而且弟这回回来,说话到底亲切了些,我只是担心是我不是烨去找他会刺伤他。

弟门儿半开,灯还亮着,没准儿在等我。“你不累吧?跟你说点儿傻话吧!”我这样开头儿。
  弟漫不经心地“哎”一下,也不看我,一点儿不知给我搭台阶儿。
  “我说,你别老跟着谢烨行不行?”我也不知怎么开头儿。
  “她一转脸儿就去给大×打电话!”弟声音很大。看来他是承认他老跟着谢烨的了;我想。
  “打呗。”我说。
  “他们会商量,你不知道,都是他们商量出来的。”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我想告诉他跟也没用,只是知道烨已上阁楼,什么都必听得清清楚楚,这样说不好,才没开口。
  我想直截了当,也好避掉尴尬:“可是你掐了她!怎么回事儿?”
  弟叹了口气:“那是我不认她了……她那会儿叫,怪叫,样子可怕极了,哪还是谢烨呀;我攥着她手让她别叫,她还叫,我一下就乱了,卡着她脖子就摔了。后来她说她歇斯底里了;我也歇斯底里了。一辈子也就那一次,天地良心,她最知道,我戳过她一指头没有?”弟说说顿顿,有气无力。
  “是啊,所以我都不信。她手上拉个口儿,你乱跳,比她还疼……”听弟说我心松下了点儿。
  “我是比她还疼。我说还她,在我手上抓了四道血口子。”弟一直那么缓缓地,有气无力。后来直到送他火化时,我才想起看看他的手,左手背上四道长长的白疤痕,一道淡了,三道还很深。
  “谢烨说的你还骂她!”我想的是把两点疑问问出来。也好知道弟是不是变了个人。
  “我没骂。”弟声音软软的,空空洞洞的眼里充满了疑惑。
  “谢烨说你骂她'婊子’。”因为不习惯,最后两个字说得很是气微。

  “我说她'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弟的声音忽然显得清晰又响亮,我吓了一跳,想着烨听到了怎样。烨的阁楼上的敞窗里的灯刚刚闭上。敞窗斜对着弟小屋敞开的门,两米距离而已。这时弟靠到门框上,脸的方向正对着烨身边的敞窗,我担心他更多的是为了说给烨听的。
  “我没说错。其实她全知道。平生就骂过她这么一句,如果这叫骂的话。”弟淡淡地说,继而脸转向我,笑了下:“我这人还就没骂过人。”
  “就这句话,把她说急了。”弟依然对着我,然后才又转过脸去,声音又虚渺起来:“不能说她不好,她都好,可是她干的事儿不好。”
  听弟说谢烨不好,是过去根本不会去想的事,无论对谁,弟不可能说烨一字的不好。我懵住了,什么也不会说,本是想来斗胆劝他几句甚或批判他一下的,现在只有傻傻地听着。
  “她是什么都想要。”弟重重地说了那个“是”字。“要跟大×好,又要名节,她的她想要,我的她也想要……她只想让我死,不喜欢离婚。我不说,其实心里都知道……”
  这都是什么话?我急坏了,对他点点烨的方向。“老顾乡吓坏了。” 弟一乐,不理会,接着说:“那会儿说去杀英儿,她多热心哪,又看电视又侦察,我一直以为她是帮我,看她比我还气愤,就受鼓舞,就感激她。”弟脸又惨亮起来:“上天罚我,让我爱她们,我爱就是爱,别给我讲那么多,爱是能越过死的……”
  “谢烨说过帮你杀人都干的。”我想让他知道烨对他有过的热情,果然弟转向我,期待的样子。“她打电话给我,说你在罗马尼亚机场讲的话棒极了,帮你杀人都干。”我也怀着期待。

  “噢,那些话,那是一篇忏悔录。”弟笑了下,垂下脑袋。“那会儿英儿完了。谢烨跟我分析,我怕听,可那都是真的;我多喜欢我的心好好的呀,可上天跟我作对,偏偏往里灌邪恶,一大堆邪恶;”弟咬着牙说后几个字。“我拼命想替英儿辩护,可是我辩护不了,我知道谢烨说的都是对的。我珍爱的、视为无价的、天上的,一下子猪狗屎不是了,我成粪土了——”弟仰天喘了口气。
  “谢烨那个气呀,”弟乐了下:“苦大仇深,什么都想起来了,连英儿下飞机先去拥抱她,都想起来了。我浑身发抖,我捏着她说'我不疯’;我心里恶心,恶心自己,想起和英儿的每分钟都恶心;我说我要杀她,要去见她,亲手杀了她,再远远跑开自杀。她说她帮我去杀。我感动极了,她太好了,我看着她真是看见圣母了;我有多爱她就有多崇敬她,我就哭了,向她忏悔,真好呵,心被一点点洗干净;她也哭了,真好呵……上天对我还是很客气的,让我有过那么多个真好的时候……要是后来不让我知道是骗我就好了,让我死在那个时候……现在想,还愿意想都是真的,是真好……”

弟面色茫然:“我说了好多,把对英儿的爱一点儿点儿说给她,曾经是那么好的时刻一下都污浊了。我对她说,哭,她那么善良,吃了那么多苦,我被剁成泥也忏悔不了了……谢烨那会儿是一幅像,有光……”弟的脸微微发亮。
  “谢烨说:'你的书就这么写!’我就得救了。我本来只有死了;死都死不干净。她救了我。谢烨是救过我几次。”弟口气肯定地对着我。
  烨在他们三月由北京返回柏林后的电话里极其振奋地对我说过:“顾城要写的书是对我的忏悔录,从我怎么用卖鸡蛋的钱让英儿来写起。真名真姓。”清楚记得烨用很感动的声音强调这四个字。“这书出来,我跟你说——盖了。”烨语气很沉。又回答我的担心说:“只有让他写,这样他还可以活。”
  “可是你没太忏悔呀?”我说。
  “哎,”弟承认道;“写写就走了码了,跟谢烨希望的差一大截儿。可我一直是赞美她的,写到《牧场》一直替她说话。”
  “谢烨是说《牧场》写得好。”我说。
  “嗨嗨,”弟轻笑了两下;“差不多写完那篇就出事了。”
  “这本倒霉的书。”弟自语道,跟着又回到沉沉的状态:“我知道写英儿太多伤了她,她说受不了,我就疯了,就睡不了觉。我说:雷,你管着我,我喜欢你管着,我的心不听话,你把它碾碎变成你的吧。”
  “这不是胡扯吗?”我说了句。

  “嗨,”弟笑着应了下,跟着又回到那种苍茫的对天说话的状态:“其实她说受不了也是虚张声势……她用了这本书呢……她说受不了的地方正好帮了她忙儿,我不知道,我只有跟着心写……真真地写……写写还想起英儿不少好来。我拿我没办法……我跟她说,别难受吧,也就这本儿书了,写完我就死了,对你再残酷把我送到头儿吧,我报答不了你,这本书留给你换很多钱吧……我是想让她和三木好好过,我知道谁也受不了我。”
  弟说得很凄惨。我哑然。他倒对我笑了笑:“你别不信,是能换好多钱,就没这么写的,没谁乐意让自己名誉扫地,加上我再一死,跟书上写的一模一样,准哄起来。我是真真要为报答她死的……”弟又面向天际了,那同时也是烨的方向。“上天佐证……谁知她就真的等着了,等着就等着吧,谁叫咱那么招人嫌呢?可是她那个等法儿……”弟嘴半张着难以合上似的又顿在那里,脸轻微地晃晃,一层惨亮。
  “也真怪了,”弟忽然声调一转;“出事儿的前两天晚上,那天晚上月亮真大,我站在月亮底下,看见了十年前的谢烨,那时我们在街上走,有一次月亮也这么大,我们只能在街上走。等到一家家灯火都熄了,谢烨对我说:下一班车再走吧,我就高兴极了。那时能和谢烨多呆一分钟也好哇,什么时候想过呆一天呢?我看见了我们手拉手的那个晚上,看见了三木往台阶上爬,我的心里一片明亮。真的,奇怪极了,像神明指点一样,我的心一下好极了,我刹那间明白了,我要的都已经给我,我要的就在我边上,我爱三木,从来就爱,我爱谢烨从没变过,我爱我们所有的日子,多好啊,我们又有自己的日子,自己的家了,它还在,它没有丢掉,可以好好地好好地爱护它了……我高兴极了,感谢大月亮,我跑去叫谢烨,我想她一定高兴……”弟对着谢烨,像说进梦里一样。

  “我跟她在路上走,我都说了,说爱,爱三木,爱她,说我们一起的普普通通的日子……我不知我还有多少爱,我只觉得上天又把爱还给了我,我的每一寸生命都渴望化作爱还她,还三木,勤勤恳恳赎我的罪……可是她不说话,她一句话不说,就说了一个'晚了’。我不懂,一点儿不懂,她那么希望我爱三木,我爱了,她又不许了。我走出去了。我不懂,我的心那时那么好,它不是老那么好的,可是她不要,她不高兴,她弃之如旧履。我的胃一下就堵住了。哎,真的,(弟对我一笑,还按着胃)一下就堵住了,堵了两天,吃不进饭,我就是不明白。我走,过山过林,回不来了,迷了路,一直到天亮……”
  “其实我心也动了一下,是不是我说'回头’让她失望了,因为我就不死了,可我哪敢这样想呵,这是谢烨呀,谢烨是我的天,我可以什么都不信,我信她,我像相信天一样地信她。”弟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

“真是神明助我,让我早了两天;要是晚两天,我再也说不出爱三木了,就没法说啦!”弟看着我凄惨地震动了下脑袋。

  “真的是神明让我早了两天。我两天两夜白天吃不进,晚上乱走,然后正好让我看见她挂了电话,那个样子不对——”弟把眼睛瞪大了,没看我。“我说谁的电话?她说×××的,样子没事儿极了,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电话又打过来了,我一闪念,顺手一接,大×的声音!他说怎么搞的,刚才电话断了……我就这样看着谢烨,就这样……”弟垂手立着,嘴微张,学当时的样子:“成傻子了。”
  我低头无语,我知道这事儿对弟来说是塌天了。他是不敢信,所以他还在说,对我却面向着谢烨。他习惯中永远有谢烨,他不懂没有谢烨怎么办,他不会过没有谢烨的日子,他希望谢烨会忽然跳起来跟他吵,他要的是谢烨的安慰。
  “你知道她当着面骗我,指着寄柏林的信说是寄北京的,这太,太……”顾城微微晃晃头,哽了下。“她居然欺负我不懂外文,就像欺负个残废人一样。一个瞎子你给他往水坑里推,这会是谢烨做的事吗……她知道我多喜欢她学外文过……我们是一家人……”

  我心里也很沉——“谢烨都能对话啦!”“谢烨翻译了两首诗呢!”弟说这些话时的高兴劲儿就在眼前。几乎刚结婚弟就建议烨学外文了,他包做饭、洗衣服,他不喜欢烨做这些事,为此没结婚时就跟烨家里顶撞过;他欣赏不已、开心不已烨乐于读英语、看书、写东西,后来又打听外语老师,连马思中、欧博文都被他请过教谢烨。他还设想将来译诗,烨初译过来,他再做中文加工。他多高兴地谈说他们聪明的“分工合作”“不搞重复劳动”呵;直到出国以后这么多年来,他还一直沾沾自喜这种安排。让他怎么能接受谢烨竟然同他离心离德并且反过来利用当初的安排呢?我发觉我很同情弟弟,我警告自己也许很危险,而且我怎么可以听谁的就觉得谁对呢?我想我得理智些。

  “我说我们谈谈,”弟像被梦魇住了样地继续说:“我使劲儿忍着,她不说话,我就想她在等我死,她在等我死,她瞒着我,是在等我死,她好什么都要,她怎么看着跟圣母似的呵?我就说出了那句话——”弟眼泪流下来了。我知道是指“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那句话,弟实在不忍再重复一遍了。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她,她多尊贵呀,要尊贵你真尊贵呀,都怕真的。我这一说就触着她了,她去拿录音机,让我骂给录音机。我一下就疯了,她太虚荣了,她那个样子太虚了,她还护什么呀,那点儿虚伪的尊严。我大概是三拳头,全砸电脑上了,谢烨就叫起来,叫得真可怕,就出事了……”
  弟有些抖,咬住了牙。“她说你骗了我,我说我没骗,她说那你放开我,我说那你别叫,她说'我不叫’,我就抱住她哭了,说爱她,她也说爱我,我们都哭,我说还她……”
  “你砸电脑干什么呢?”我问。我是在挑他所有的毛病。

  “电脑正好在我边上。”弟说。“而且我知道了她在用它给大×打信我就不喜欢那个电脑了……我们原来都喜欢这个电脑的……一起买回家去的时候高高兴兴…… 我让她去学,她学了就骗我……”弟很凄惨的样子。“不过我也没想这些,看她那样子,就砸了。盖儿都砸弯了,不过还能用,我没使劲儿。”弟笑了下。
  “谢烨还是可爱,”弟脸亮了亮;“隔壁基金会的老太太来了,她被谢烨的叫吓坏了,老半天才过来,谢烨对她笑……她都站不住了,还对她笑,说没事儿。”弟一脸感动,看着我说:“谢烨还是厚道,她救了我,要不我就进疯人院了,三个月都定好了,我求她,她没签字,她救了我。她真是几次救了我,她对我恩重如山哪,可她也真把我毁了个彻彻底底……”
  弟沉默下来,然后声音更沉重地说:“你知道×××找她打架……我好言好语劝,替她说好话,×××就冲我来了,说我傻,说他们都在等我死,就我不知道,说我'说好死不死’,我不死谢烨和大×怎么办?甚是无理。我都说不出话……等我死,还有一个同谋……”

我无言了,弟的顽强已经超过了我的想象,他那么难过,却在那么好地控制着自己,我一时竟以为他能无限地承负下去,不用我担太多的心了。
  “她和大×热情鼓励我去杀英儿,她说跟我去,她说英儿那么亏心该杀!我多感动呵,抱着她哭,感谢她懂我。你能信这是个阴谋吗?”弟脸颤抖了几下。“是真心,那是金子;要不是呢?……你想,我能让她沾吗?到时候杀人、自杀,还不都是我的事儿?上天不知是什么意思……”弟脸惨惨的。
  “谢烨还真的能干,”弟忽又夸赞起来;“还真把英儿给找着了。她没结婚,就在悉尼,跟老头儿管个旅游公司,过得好着呢。”
  我非常惊讶,简直就是不信。
  “谢烨给查的。她让小纯找的私家侦探,一查就查着了。”弟说。我目瞪口呆,成听天方夜谭了。

  弟也没理会,口气里的确含着夸赞:“谢烨挺有想象力的,嗬,真干起个事儿来主意多着呢,我们联系了去悉尼讲学,我那会儿一下就掉进'基度山恩仇记’ 了……可是,上帝忽然明示我爱三木;没想到这一下把谢烨得罪了,她那会儿已经只准我死不准我活了,她处处照这个计划安排,她对人哭,说痛苦,她想好要怎么做了,我把她给打乱了,我是无意的,我只是爱了三木……”
  弟的声音很是惨痛,可我没法相信,怎么会呢……
  弟觉出了我不以为然,说:“老顾乡不信——”
  我说:“也信,就是你把事儿想重了。”
  “我是太珍重她了!”弟叹了口气:“她是天空,是土地,是我的呼吸……我可以没有,我的呼吸应该还在,那是我的天空和土地,它不应该给毁掉……你知道,我干嘛把《你叫小木耳》加上……××也说加上不协调,说我就是巴结谢烨……我真是愿意谢烨照耀我……喜欢让人都能看见她的光芒……我总归是该死的,谢烨是不该死的。该死的人还要什么?我是一心要给谢烨留下些好,今天还是这样……”弟头靠到门框上,软软地,叹一口气。

  “她在用这本书,这本书帮了她大忙,她好名正言顺地离开,血泪控诉地离开,我死掉她都有道理;真不懂她怎么那么要道理呢?”弟喃喃着。“我是想让她好,让她好好地走吧;可是她也该给我留条路呵,我死是我自己的事,别太逼我;你走,你好好走,咱们好好说离,你不要商量阴谋,我不喜欢阴谋,不喜欢你有阴谋;”弟仰着面,真像对烨在讲话那样:“在柏林的时候,我让你去念《你叫小木耳》,台下哭成一片,你也哭……你走了,三木怎么办呢?”
  弟的样子显得无可奈何,我也无可奈何。想起句不太相干的话,便说:“谢烨说《你叫小木耳》发出去,你完了。”
  “我是什么人就什么人呗,该完就完。”弟淡淡地;“她那篇东西写得那么好,就是发不出去,刊物都寄遍了,没名儿就是不行。放我书后头,反衬一下我,谢烨也高兴。还就那篇修了又修,别的都一遍下来,好多我都没校……这书写过也就过了,都想给它烧了,还就《你叫小木耳》好,真喜欢她写好东西。”弟一说喜欢,神情立即回到了他的小时候,只是此时多了点儿凄惨。

  我忽然觉到说到很晚了,最要紧的还没说实呢,我很小心地讲:“反正你要明白就别跟着谢烨,她可以叫警察的。”现在想这话说得真傻。
  “那就由不得我了。”弟声已很疲倦:“她多强呵,法律、规则、社会舆论、人间道理,她都占着,她把这些摆在前边跟我打,我没办法,我就一个身体,一个心,她躲着,离婚也不肯说,我现在就要听她说;然后她爱去干嘛干嘛。”弟手做了个拨拉的动作。我想算了,打住吧,便说休息吧。
  又是一夜不安,弟的一个个字音不断地敲打着我的心脏和脑神经,我惊奇谢烨怎么那么安静,她怎么可能不陡地站起,厉声地制止或者反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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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四)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四)

顾乡


10月1日 星期五


  早起,烨如往地平和,挺高兴地同我说早饭的事儿。我心里多少有点儿惊奇,顾城那么多刻毒的话之后竟看不出对她的影响,我简直相信她是早睡着了;于是心情便也松缓了许多。
  因为不用去做活儿,就好好坐着吃早饭。聊起过日子,我说最好的日子是挣够那么一笔钱,可以买一处恰好的房子,然后恰好吃利息能过,平日做些合心的事儿。弟问多少钱就够了,我随便算算,说十万买房,十万留着生利息。弟说“这本书”就能差不多,并且还想着叫我补写那些内容,说可以挣钱。聊着就觉得时光美好,所有弟和烨讲过的不愉快的事都如同不曾有过。
  说起写书,弟便哀叹一本儿没写完就“闹离婚”了。弟说这书本来还在往下写,然后他看着烨:“写写,写谢烨脑袋上去了,谢烨罢工了。”
  烨也不理他。
  弟又说马上有好多记者要采访谢烨,在美国就被采访了一通儿;《英儿》书一出来,都不知道谢烨是怎么回事儿,书里最不成功和最成功的人物没准儿都是谢烨了。
  烨还是没理他。
  弟说《英儿》书是开放型的,可以一篇一篇一本一本往下续,颠过来折过去写一百本儿,说完在哪儿就完在哪儿,说不完就永远没完;下一本儿的主角儿该是谢烨了。
  烨都没理他。 
  弟叹息这书太惨了,先不说别人看,让家里怎么看,让谢烨父母怎么看,又让英儿的父母怎么看。
  我说:“刚看报纸,说你童话诗人呢。”
  弟道:“不想当啥童话诗人了。”
  我们都沉默了。
  烨问起学校的事。我提议可以去学校看看。于是我们去镇上办了些事,买了些食品就去学校了。
  弟很仔细地穿过学校,神情感动地看每一个孩子,像个老人。我领他们到了木耳的教室,正是课间休息,木耳意外地看见我们很高兴。他还是叫“谢烨”,我说:“妈咪谢烨”,他便试着重复了遍,他对烨咕噜咕噜说了堆,又去对顾城说。弟蹲下来听,又摸摸他的脑袋,看得那么入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应着木耳,问一句:“上课好玩儿吗?”木耳居然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yes!”我们都笑了。弟说因为他听出“我是在问话”。
  上课了,烨对走进教室的老师说她是木耳的妈妈,可不可以看看他们上课。老师高兴地答应,烨便同老师坐到了教室的前边。

  我跟弟在外边等。阳光很好。不知为什么还是感到尴尬,烨不在我们都不会说话了似的。
  弟说起李英,又轻轻地提起电话的事,说他三月那会儿在电话机边上站了四天四夜,想等一个李英的电话;“真怪了,电话好几次响了,是长途,可就是不吭声……”弟声音很轻。
  弟一直猜想那是李英。可其实不是,那是×××。弟三月知道李英走了以后,一直期望能得到一个李英的电话,竟就干脆守在电话机边不动了,×××过去给谢烨打电话总是谢烨接,而此时换成了顾城,于是便不吭声,任顾城在那边儿着急地问“喂”或“ hello”,等快到一分钟时,他再放下电话。×××对我说顾城现在也说英文了;我极力劝他不要打电话,他却不以为然。而顾城在那边儿却是一直站着的,后来知道还一个劲儿地掉着头发。我看着弟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弟也看着我,像猜中了我知道些什么,但他没问。
  弟又说他从柏林打电话回家里找李英,总是通了对方不说话,一次打在新西兰的深夜,接电话的却是一个男声,如他书里提到的。
  其实李英那时走掉已经快两个月了,住在那里的只有×××了。×××不断接顾城的电话,只是听着,却不回答,也不放下电话。他对我说顾城在电话里喊“英儿”;我听得实在别扭。他还是不很以为然,又过了几星期搬走了。
  我对弟说:“不是'老头儿’。”
  “是谁呢?”弟问。
  我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是'×××’吗?”弟猜着了。因为烨和英儿在弟面前都一直称×××为“×××”,所以顾城也只知这样称他。

我笑了,他还挺聪明。
  “'×××’一直住 Rocky Bay* 吗?”[*Rocky Bay:顾城在这里是指自己的房子。房址在Rocky Bay(中文可作石头湾)。此时此刻他大约已难以出口“我的”或“我们的”“房子”了。]
  我说:“是的,不过这怪不得英儿。”
  没想到弟竟接下去说:“我知道谢烨一直和他好,那回她一定要开车就走,我就知道了。”
  “没那么回事儿。”我不愿他那么想。
  “我这人有一种奇怪,”弟没睬我的话,“心里一个闪,就知道了,可上天告诉我的我不愿承认——”
  “别乱往里钻。又犯老毛病。都不是些事儿。”我表示不在意他的话。
  “呵,那会儿打电话的不是英儿,是'×××’找谢烨的。”弟口气平淡。
  我惊讶在知觉这件事上一直很迟钝的弟此时似乎可恶地敏锐起来。
  “老顾乡瞒我,”弟说:“瞒我干嘛?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让他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再无所谓,还是要难过的,以后再慢慢对他说吧。于是我说:“以后再慢慢说吧。”
  这里头的确还有另一个对弟来说会是相当复杂和残酷的故事。但作为我却一直以为是可以理解的,都有苦衷,也就都需要办法而已,谁也没有心存恶意。所以我想没有必要告诉他,徒添烦恼罢了。可我不知道还有很多机巧我和顾城一样地不知道,甚至比他还不知道,他和我一样地不说,与其说他是在卫护她们,不如说他是还在本能地卫护他自己的已经很弱很弱了的心。
  “你说我们去德国的时候,谢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李英是要走的?”弟又杀出句,尽管声音很弱,却让我吃了一惊。我就那么看着他。
  “其实我知道了,有回我们说件事儿,我一下觉到她是知道的。我说:你知道!她就火了。”弟很不开心的样子。 
  烨是知道的。他们临去德国时,烨很激动地对我说:“他要是知道英儿要走他就不去德国嘞,结果是德国是我要去的,英儿是我让走的,三木是我送掉的,责任都成了我的,太奇怪了。”当时因为从无可能听顾城说英儿与他们的事儿,所以只觉烨的话没头没脑。后来李英对我说起她自己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要走时,特别提到了她和谢烨“有一个默契”,她说“我觉得谢烨的意思是,我走了,她才知道她该怎么办”。这话也说得我莫名其妙。关于这些都是不可能也没有办法告诉顾城的,他不听单独说给他的话,所有信件都由谢烨去取并且拆阅之后他才看,除非是谢烨特意交他先阅的。他喜欢这样,他认为谢烨就是他。谁会在那种时候去对他说 “噢,你错了,谢烨还有谢烨的事呢”?我给烨单独写过个条子,告诉她李英的话,附在寄给他们的简信中,信他们收到了,但烨没回答我的条子;后来我又在给烨单独的一封信中,提了句“英儿打算走”,也没有反应。烨有烨的安排,怎么调理顾城我不觉得我应当去干扰她,而且我也没有方法,我连问一下都难免心虚,毕竟在他们的关系中我应把自己当作是外人。
  “谢烨并不清楚李英要走吧?”我含糊地说;“而且连我都以为李英为什么不能走呢?谁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呵?”我跟他打岔。
  “李英要跟我结婚的……”弟眼大睁着、脸微颤着跟我说;好像吐每一个字都忍着疼似的。
  我不以为然道:“她没这么说。”
  弟脸惨惨的,又显得颇为宽容地:“嗨,女孩子……”我心惊地看了他一下,从没听他用过这种口气,直劲儿觉得不敢听,此时我们都须鼓勇气。弟说:“最后一晚上,英儿叫我和她一起过的,她说要等我和她结婚。我说'我就想让你和谢烨好’……”
  “你想让她们结婚!”看弟说得入梦一样,我感到害怕;几乎是捣乱似地打断了他。
  没想到弟居然一笑,应道:“哎……”
  看他的痴样子,我不知说什么好。 
  停了一下,弟叹道:“唉,我找的这两个人,人尖子,不光长得好,性子也可爱。谢烨对英儿是好到顶了,英儿是给压惨了,英儿多尖儿呀,她怕在这儿跟我还债,是,”弟对我肯定道。“我说'咱们欠着谢烨的呢’,她就不高兴了。我不和她结婚,她就要我死;嚯,她那叫一个解恨,那叫一个痛快。她以为我坚持不住五分钟就得死掉或者疯掉,她没想到我坚持了五个月,坚持出一本书来。”弟冲我近乎凄怆地点了点头。

 我不习惯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但一时我也无话可说。
  “我是第一不瞎说,第二不挑着说。给她留个纪念吧。”弟松下来许多;“她不要我的消息,不要也得要了。不过也没意思;要是谢烨不反对,就真烧了它了。”我听着微微点了点脑袋,我想大约应该鼓励他一下,至少让那书先别全出来。
  “你想这样写一个女孩子,我写,”弟使劲儿地说了那个“我”字。“我真是连死的梦都做不得了。谁不想有个好死呵,我的死应该是天国里的一幅画儿……”
  我看一眼弟的脸,一时真有些害怕他会疯掉,就说:“别老说死呵死呵的。”我还想说“就好好过日子”,又一想,他会说那可不在他,在谢烨了;我不想引他又数落谢烨,于是一时不知如何劝告他好。
  “那会儿去德国我想说不去,又说不出来,”弟自说自话;“谢烨想带三木去,我说带他我就不去了;我想她就会说不去就不去……我就不去了……”弟说着说着苦笑了下:“可是谢烨还是要去,说挣钱,委托书都写给玻格了,我真的感动呢,想着不真挣点儿钱对不起她和英儿……”
  烨当时是很想去德国的,听她说过:“总还是有些功名心的。”或者:“我也该出去转转,休息休息了。”或者:“就像他以为的这样往下过啦?你不图名利,三木呢?也像你这样?”但她没提过为英儿的缘故。
  我们坐在教室外廊椅上半天一句话地等着烨的时候,老玛丽走过我们,她很吃惊,跟着又打招呼。弟说面熟想不起是谁,我说:“老玛丽呵!”(老玛丽即《英儿》书中提到的老玛丽)
  也许这一下又触了弟的痛处。弟说:“所有谢烨、李英的事儿你应该告诉我。”
  我愣了愣说:“你不是叫我写吗?等我写出来你看吧。不要怀太多梦想就好。”
  其实我知道他也不是不明白,他有多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梦想就有多期望这个世界上有梦想,他要构筑一小片天国来告诉自己、告诉世界是有的。一度连我都相信他成功了。相信了他的神力,就像相信谢烨这个名字一样。
  一会儿烨出来了,我们一起走的时候再度碰上了老玛丽。我们都知道李英马上就会得知顾城、谢烨回来了。

  午饭后,我们就那么围坐在长桌一端,随便聊天,阿城的风趣、顾晓阳的实在、艾蓓的好心、史明的仗义等等,顾城说了许多故事,烨显得沉默,但挺愉快,她显然也喜欢这时的气氛。这是我最美好的时刻,从来向往听弟讲故事,烨也是爱听的,来岛三年的时间,这样松心地围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不多;我沉浸在喜悦里,庆幸着弟是明白的,庆幸我昨天一夜对谢烨听顾城那通乱说将怎么受得了的担心竟是多余的;谢烨肯定从没有听过也从没有想到过顾城会那样地说她,哪怕十一百一呢,依她的性格和心气——我真是完全不能想象;而此时的情形竟又让我相信那些都是不重要的,可以不必再去忧虑的了。我不知道,顾城则更是一直都没能知道的是,那个晚上谢烨后来从阁楼上下来了,去找了已经上床的利斯,请他天亮以后帮她办一件事,要求是不可告诉任何别人,包括我和顾城;利斯听到这个“要求”没能答应。我是在一个多月以后才从利斯那里得知的,大大震动弟的话其实竟怎样地刺激了谢烨,也大大震动和惭愧那一刻我竟不仅没能成为她信任的可以帮她的人,反还居然变成了她要提防的人,以至她没能获得利斯的帮助。一定是那个晚上我听弟的讲话和对弟讲的话,让谢烨对我产生了顾虑吧。而此刻我是一点儿不知道,连前一个晚上都整个儿给忘到一边儿去了。
  正在我说利斯的什么事时,烨离开座位到楼下去了。我和顾城继续说着。又说了阵儿,利斯从里边走过来,递上一个纸条用英文说“这个人上午来过一个电话”,我对着利斯写在纸条上的名字看了又看才恍然:“安琳!”弟说回电话吧,于是我照纸条上的号码拨,回答对方顾城、谢烨都在。弟接电话,说着说着说到了谢烨,安琳想同谢烨说话;我说我去叫她,便下了楼。楼下没人,通往室外的门却开着。我走出去,叫了两声,没回应。我觉得有些怪,想她可能下山独自散心去了。弟出来了,叫了两声“谢烨”,便跑向停车场,一忽回来说:“谢烨把车开走了,她要把三木带走,快叫出租车去找玻格!”

我说木耳不是在学校吗?还没放学呢。“噢,那就去学校!”弟说。我说去学校不如走去呢。弟说走去多久?我说快的话半小时吧,但叫出租也得这么多时间哪。我简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弟情绪严重得太过份;也不明白谢烨,刚刚不是好好的?去干什么了呢?我去跟利斯说我和顾城去下学校。弟说:“她就是走了,她把挎包也拿走了,所有钱、证都在里面!”利斯说他要开车去镇上,可以先送我们去学校。
  我根本不信弟的说法,烨要离开,离婚不就完了,何必要这样突然走掉?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懂,我只能以为她是一时兴起,随便去办什么事或去什么地方散心,可独自把车开走都不说一下,的确是弄不懂。
  “车就在这儿!停下!”顾城道。我一看,傻了,真的!是她又来看木耳吗?那完全没必要不告而别呵?利斯把车掉过头,停下,弟跑向木耳教室找烨去了。利斯开车走了。一会儿弟远远对我挥手,说:“在这儿呢!”我过去了,和他进了校长室。
  烨正泪流满面坐在校长对面。我一下懵住了,不明白她怎么了,她真要接木耳后走掉?她是怕办离婚木耳会归顾城?不可能呵?那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直到那时及至到最后,顾城说的“她要我死不要离婚”这样的话都没有真能进入我的脑子,我想即使对于顾城也只是一阵一阵地,没能真正地真实起来吧,谁面对谢烨能忍心做出这种残酷的肯定判断呢?烨忧怨地看了我眼,我的心塌下去,到现在我还相信没谁能禁得住被烨这样地看一眼的。我顿时惶惑不安,直觉到帮助顾城破坏了谢烨的什么计划。我从来生不出第二个念头地听从、支持谢烨的任何计划,包括所有蒙混顾城的计划,我没资格反对她的道理——顾城你骗他太容易;你要不骗他就不容易了,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她当初去见×××时总是对顾城说她来我这里的,她到了×××那里总是打电话告诉我,以备顾城有事问她找她时,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我们的办法是我回答顾城,谢烨正在我这儿洗澡或做什么呢,我会叫她给家里回电话的;然后我再打电话到×××那里告诉谢烨,她便可以打个电话给顾城,说她已洗完澡或做完什么了。如此这般做,顾城从未觉到过任何异样。我不会以为这么做有什么不对,顾城是谢烨的顾城,如何对待顾城,谢烨当是最权威的;我的道德习惯也让我在每一件事上帮助谢烨而不是顾城。

  弟苦黄干涩、皮挨骨头的脸上只剩下两道焦虑的目光,他衣冠不整全无仪表。他对校长惶惶地说,要我翻译,他说他是木耳的父亲,他爱木耳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跟着他又说他死一万次也不会让木耳受一星伤害。我觉得这末句话对校长说太奇怪,没给他照翻。他又说谢烨要给木耳找个后父,他不能同意木耳给她。我不想帮他说这话。他想起给安琳打电话,请安琳来做翻译。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安琳在城里,碰准了船到这儿也得两三小时以后,学校早关门了。
  校长对我和谢烨说孩子是玻格签名入学的,他只能听从玻格的意见。而玻格我们都知道是不会轻易交还木耳的,除非顾城和谢烨联合起来,她也许会没有办法。校长再度试拨电话,说玻格还是不在。整个过程中烨一直哭,哭得人心碎。我和顾城告别了校长,烨迟迟在后,对校长泪流不断地说:“Excuse me, I'm very sad, too sad. (原谅我,我很伤心,太伤心了。)”“ Thanks lot for your kindness.(谢谢你的好意。)”校长疼爱地抱住她,说着安慰的话。我和弟走向公路。
  烨走到车边上大哭起来:“我痛苦,顾城,我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我怎么你啦?”弟弱弱地说:“你要想离婚就说离婚吧?”
  “离婚三木也判不给你,你知道吗?顾城!”
  “那咱们就法庭上说吧,还不一定呢?你就这么一下把三木拿走,你不是让我死吗?”
  “我让你死,我能让你死吗?你不死,谁能让你死!”
  弟翻了翻烨,不吭声了。
  “我紧张,你知道吗?这每根神经都紧张!”烨一直在大哭着说话,这在安静的小岛上,是非常不平常的,偶然驰过的车里,都会有人不解地看一下,中文是没人懂的。“我爱不爱大×,爱到什么程度,我还不知道呢!可是大×他那么爱我,他把什么都扔了!你也是个人,你也懂,我能不感动吗?可我现在连个电话都不能打!”

 弟脸色更加难看,不说话。我提议回家。

  到了家,弟垂着头进里边了。烨在长桌前坐下,我也坐下。我万分抱歉地看着烨。
  烨边哭边说她真是因为紧张,说自从在德国被顾城掐了一次以后再就不能同他单独过夜了,她也没办法,她的神经出了问题。她也知道顾城不是坏人,她也知道他那颗心那份精神,但是她紧张,每根神经都止不住地紧张。
  我本就没一点点念头认为烨走得不对,需要解释,可她在解释,在伤心的哭中解释。我有些惶然,不知所措,想安慰她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我说我真没想到,还觉得这两天挺好。烨说她一直紧张,进城两天想的全是走,刚才聊天她都没听见,只是想着赶一点的船。我张口结舌没了话,真知她要走本该是帮她一把的。后来知道她曾想叫利斯帮忙的时候,我真替她也有些替我喊冤,她如果告诉我,我会同利斯一起帮她的吧?我肯定不会告诉顾城的,我是帮她一再地骗过顾城的呵!当然我也应感激她没告诉我,因为那时对弟我太不在意,有意地不去在意,只因他的对立面是谢烨,我遇到他的问题就躲就绕甚至就顶回去,而终究我却注定要为没能关心他拯救他懊悔死心疼死的;不过她还是该告诉我,站在后来看,事情是坏得不能再坏了。谢烨想让利斯帮的是件什么事,我想我现在的猜想该是不差很多的吧。一切是多么地可怜。而当时,我只有傻傻地看着谢烨哭,谢烨一哭我就负罪,何况那是怎样一种美丽又深邃的哭呵,不用再说任何话,只是这样的哭,谁见了都会倾刻从心底里支持她。
  我进里屋叫弟,让他来听听看看谢烨。烨要给大×打电话,要走,要干任何事他不可以不让。
  弟正斜倒在他的地垫上浑身颤抖,涣散的目光打在地上让我一下心就紧了。
  “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一下就走掉,就是这样……”
  我喘了口气。弟顿了顿,抖着说:“她逼我死掉,老顾乡,你别不信,她说我会害三木,我怎么会害三木呢?我现在就乞望有三木了;她是逼我死掉,有三木我就不死了;老顾乡,你别不信,她一走我一天就死,她最知道;她两天回来,她会哭,她什么都要……”
  弟又顿住了,片刻变成了长长的气音:“她说我会害三木,……”跟着他哭了出来,终于听见他哭了;“她说我会害三木,我怎么会呢?……”
  我站那儿停了下,只是为等他稍平和一点儿。我没理会他,心里还直劲儿怨他说话过份,如果让烨听见多么尴尬;我又着急着烨在外面,我说来叫顾城的,却叫不出去,让烨怎么想?刚刚有可能缓和,别又生出乱来。

  现在回想才觉顾城真是可怜,一直一直就不能被我在意。至少有一次我应该拉住他的手,对他说:“没关系,有我呢,我们一起想办法。”现在我相信这会是他需要的,他也会接受的。可是我没有,直到最后,一次半次也没有。我怕着躲着,似乎接近、体贴下弟弟,是件会伤害他人的不应该做的不光彩的事情。现在我甚至还相信,他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回到岛上时,对我都是抱着希望的:到底是他唯一的姐姐,是他《铁铃》中向他“挥起手来”的姐姐呀,理应可以帮助他。他从来不懂到底如何面对社会,只乐得谢烨替他面对;当谢烨也成为社会时,他该怎么办呢?
  那么不容易他才对我说出一些,那不是轻易能说的,对烨说不通了,才会对我说;对谁他也不会说;说谢烨也有不好,说谢烨也造成他的痛苦,只要他说了,他也就该死了。可我没有理会他,没有给他星点儿他最后期望中的回应。我实在是比他还虚弱,他到底是说了,而我明明知道却想也不肯去想,碰也不敢去碰;他还知道面对,我却只期望绕开。
  我焦急地站了站,就叫弟去听听谢烨说,弟站起跟我出来。
  弟坐在了烨的对面,烨将泪眼瞥开。沉默之后烨开了口,说真是和他过到头儿了,她太累太累了,要换一种生活。她不希望他死,“我干嘛希望你死呀?”“我希望大家都快快乐乐,人人都快乐了,我也就好了。”听烨这样说,我十分感动。

 弟垂着头,听到后来说:“雷,我真是因为跟你过了十年了,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它在我心里永远去不掉了。我是跟你过惯了,我想你再跟我过半年呢?我就进极乐世界了;让你最后看看我的爱,看看我们塌塌实实的日子。可是你拒绝了,你是觉得半年太长,还是怕我不死呢?说死不死让你烦了。心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总该还留些情面吧?我们过了十年了呢;十年在我心里是天国了呢。就把这个天国好好地留给我吧,我还能活下去,像老顾乡那样学学开车,学学英语,活到哪一天再说吧……”弟顿住了,又说:“你可以打电话,打电话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告诉我;但关系到我的,你什么时候走,大×什么时候来,这些你要告诉我。”弟十分认真地看着烨,等待回答。
  烨“嗯”了声,神情沉重。
  “大×真的会来吗?”弟忽然问。
  “我怎么知道?”烨又显得恼火。
  “你要走,能不能慢点儿,跟我办完了离婚再走?”
  烨不吭声。
  “你不能让我不明不白!……”弟面色又发紧。
  我赶紧着急地看看他。弟顿住了,咽了口气,缓了缓说:“我就相信你了,再信你一次吧。只是你给我留条路,你走呢?或者大×要来呢?都慢一点儿,等到你跟我办完了离婚。孩子再商量吧,我建议暂时还放玻格那儿,我们都可以去看,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我会开车了,就自己去看了。这样呢,我把你整整地留在心里,把我们的十年整整地留在心里,就留给我这一样东西吧?”
  弟询问地看着烨,烨头半垂着被一只手支着额顶,没有回话。弟继续说:“大×可以来,但是你打电话告诉他晚点儿来。我总不能大×来了以后还跟着你去办离婚吧?要不就是你一下走了,把我撇下了,我们十年的婚姻还没完,我算什么呢?我们的十年还应该是好好的,别把它弄坏了;干净地、整整地留给我,好吗?”
  弟那么那么柔弱又热切地看着烨。烨点了头。
  “以后我不能再见你就可以不见了。”弟又轻轻加了句。
  一会儿我说该去接安琳了。于是他们去接,之后去玻格那里看木耳。顾城天天都忍不住地想去看木耳。

  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安琳两年没见,神情开朗了许多,有说有笑,还给利斯当翻译。她在奥克兰大学学中文时曾是顾城的学生,后来成了顾城和谢烨的朋友。
  之后,烨同安琳在隔壁说话时,弟忽想起垂下头让我看他的头发,我心惊地看他一直黑发浓密的头顶竟已空空旷旷,只有不多的发丝可怜地虚伏在上面。我没说出任何话。
  弟抬起脸对我惨笑了下,我会意那是在想告诉我这半年里,他经历了多么可怕的磨难。可我还是没说话,并且转身走了。那架势,好象是弟弟就不能同情,而且在有谢烨的时候,他甚至就不该是弟弟似的。一个个将注定让我永生永世痛惜不已的时刻就是这样过去的。现在想那是因为我处在十年的惯性里吗?十年前不是这样的,我们得是最好的姐弟了,他从来叫我姐姐,我从来叫他弟弟,再大再小的事我们都要一起说一起吵一起急的,我们那么喜欢在一起。后来我见谢烨,谢烨也称我姐姐,让我不好意思也让我深深感动。弟在上海结婚,我再见他们时就忽然变出了一个“老顾乡”,“姐姐”就再也听不到了,我也就没办法再叫他“弟弟”,而生硬地叫“顾城”了。仔细回想,的确从此就再没有同弟单独地讲过哪怕是一句话了。
  晚上烨和安琳住在弟的小屋,弟睡到了烨的阁楼上。我想是不是真可以考虑下如何去写写弟希望看的文字,想想没有头绪,忽然心里一闪,跳出了烨星期二早上的话,不禁一惊,她走真是打算顾城死的?她知道顾城不会伤孩子却要那么说是为了有理由带走三木?只有带走三木顾城才会死,有三木在顾城至少知道烨还会回来,他又有三木,便不会死,那烨就白走了?烨走的目的就是顾城死?她说过,只要她一走……她走还会回来,回来在顾城死的时候?那时她会是个悲伤的遗孀吗?她会说顾城死在《英儿》书的原因里吗?她还要《英儿》中她的形象吗?她想走想了好几天了,早上去学校就已有安排?……我像中了魔一样浑身出汗,被自己突发的邪念惊呆了。跟着我看见的是烨淳厚美丽的微笑,那种光明的照耀让我顿时自惭形秽,我本能地撇掉这些念头,它们也再没跳出来,直到完全于事无补的时候……这是惊人的一刹那,如果我敢于持续下去,大概所有的现象就可以联系起来了,包括顾城对我讲出来的话;可是这对我也许就是不可能的,可怜顾城摊这么一个姐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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