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程千帆先生的《唐诗课》一经问世，就大受欢迎。作为程先生的学生，中国内陆第一位文学博士，莫砺锋受邀写一本讲唐诗的书。2019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莫砺锋讲唐诗课》。而2000年，程千帆先生就去世了。莫先生“讲课”，一点也不卖弄学识，而是以最为朴实的语言和最为通俗易懂的方式讲，与程千帆先生的学术风格一脉相承。现在由于资讯的发达甚至泛滥，解读唐诗宋词的书汗牛充栋。但解读得通俗易懂的少之又少，不是故作高深、诘屈骜牙，就是水分太多、转手太多、错讹太多，所以说实话，绝大多数我都看不进去。而以我浅薄的学识水平和旺盛的阅读欲作鉴别，果真能发现好书。我觉得好的文字不应当是小众的，更不应当只是二手货拍卖和误读法的搬运，而应当是像莫砺锋这样，即使是大学者，也不高高端着。把古诗词讲给学生和大众听时，通过严密的考证和入理的分析，以最简捷平实的路径，把诗人和诗词的灵魂部分直接挖掘出来，同时不忘记呈现其全貌。只有真正的大家才能解读得如此平易却生动感人吧，坐在图书馆多元学习空间里，我不忍释卷。感觉就是坐在课堂上听莫砺锋先生讲课。讲者娓娓道来，听者如沐春风，不觉窗外已是暮色深深。有人说，为了毕业评职晋级所写的文字，只有自己、编辑和做文献综述的人看，而为了热爱、传承和解决所写的文字，才能真正打动人。所以应当感谢一下不给我们评职机会的人，他们可能识得天意，让我们在自由的写作与随性的阅读中如鱼得水，从此，专业技术领域少了一个装腔作势浑水摸鱼的混子，阅读写作园地中却有了一个孜孜以求勤勉耕耘的作家。黎戈就是一个鲜明的典范。她没有进过大学，没有学院腔调，但她有关阅读的书出了好多本了，每一本都叫好又叫座。好吧，那些以学位评职晋级为毕生追求的人，他们也被我祝福。真正的学者和大家寥若晨星，我们有机会通过书本、讲座得以聆听布道解惑，也是幸运。莫砺锋曾在课堂上讲，程千帆先生主张，硕士研究生阶段不必发表论文，其实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学养积累要有一个过程，不可急功近利。读书目的性太强，可能也不那么快乐了。我们来看，在这本书讲唐诗课中，莫砺锋都帮我们解决了哪些问题。
谁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这个问题恐怕从小学时起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了。因为我们既学了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也学了杜甫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莫先生用一篇演讲首先阐释了这个问题。他用两个武林高手比武开篇，讲到武则天时代的诗歌比赛，认为这种比赛不够公平，比不出伟大的诗人。评判唐代最好的诗人首先要搞清楚由谁来判断。美国人认为是寒山，日本人认为是白居易，但判断唐诗的优劣应当是中国人的事。
他从中国历史说起，李杜之外，在唐人心目中，王维不亚于李白、杜甫。甚至到了清代，王渔洋认为最伟大的诗人也是王维。
是的，自从有了李白和杜甫，他们两人的高低就成了历代人讨论不休的话题。“我们首先会注意到人们一般都说'李杜’，而不说'杜李’。”李白比杜甫年长十一岁，可以说是同时代的人。“杜甫对李白一往情深，经常写诗怀念他。你看杜甫怀念李白的主要的诗《天末怀李白》，还有两首《梦李白》，都是在秦州写的。那正是杜甫流落不偶、自顾不暇的时候，但他始终关心着李白。而李白呢，跟杜甫分手后也写过一首诗怀念杜甫，说“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以后就没有了。”莫砺锋认为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有两个，认为一是李白年长，二是两人性格不一样，不可以此作为两人高下的依据。在此，我联想到萧红和张爱玲。她们也是相差十一岁，有相似的成长创作经历。萧红去世时，张爱玲还没有迎来盛名期，但张爱玲在书信中提到过萧红，她看过萧红的作品。李白与杜甫的基本思想都深深地植根于儒家思想，但是李白有时候会表现出反叛的一面，称自己是楚狂人。杜甫则称自己是腐儒。李白诗歌意象中自比出世的大鹏鸟，杜甫则入世地”开口咏凤凰“。大鹏和凤凰都是虚拟想象出来的，但“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凤凰却与人间密切相连，“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闻一多说:“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小诗人，可以说，咏的便是他自己。禽族里再没有比凤凰善鸣的，诗国里也没有比杜甫更会唱的。凤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诗中之圣，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从此以后，他便常常以凤凰自比；(《凤凰台》《赤凤行》便是最明白的表示。)这种比拟，从现今这开明的时代看去，倒有一种特别恰当的地方。”“因凤凰你知道是神话，是子虚，是不可能。可是杜甫那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你定神一想，可不是太伟大了，伟大得可疑吗?上下数千年没有第二个杜甫(李白有他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你敢信杜甫的存在绝对可靠吗?一切的神灵和类似神灵的人物都有人疑过，荷马有人疑过，莎士比亚有人疑过，杜甫失了被疑的资格，只因文献，史迹，种种不容抵赖的铁证，一五一十，都在我们手里。”
李白生前已享有很高的名声。杜甫则在临终时说“百年歌者苦，不见有知音”。到了中唐，李、杜两人都受到了重视。虽然一般称“李杜”，但元白诗派认为杜甫的诗要比李白更高。他们认为杜甫写民生疾苦，李白不写。李白也不擅长写长篇的排律。到了宋代，苏轼认为李杜成就高，但同时对李白有所批评，认为李白人品有缺陷，政治上糊涂，而杜甫忠君爱国。王安石甚至还认为，李白十首诗中会有八、九首都是写女人和酒的。苏轼认为李白的诗比较率性、随意，后代混入了一些伪作。杜甫创作态度严谨，无人能以假乱真。
总结了古人的看法以后，莫砺锋认为，现代人认为李白和杜甫是一样伟大的，表述最准确的郭沫若，他说李白和杜甫是“中国诗歌史上的双子星座。”莫砺锋说，“双星的两颗星都是恒星，不是颗恒星一颗行星，是两颗恒星围绕着它们共同的重心运转。”郭沫若有一副楹联是对杜甫的评价：“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
杜甫的地位后来越来越高，他们两人对后代诗歌史所起的实际影响不同。李白靠天才写诗，不易学。杜甫比较容易学。中唐两大诗派元稹、白居易学杜甫乐府诗精神学得非常好，韩愈和孟郊学杜甫的雄劲笔力也学得好。晚唐学得最好的是李商隐，“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到了北宋，杜甫被称为“一祖三宗”的“一祖”。这种情况在李白的影响史上就没有发生过。我们检索历史发现，谁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最为一致的意见认为是李、杜。那么，莫砺锋怎么看？他说，李白和杜甫都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杜甫在我们身边，李白好像在云端。对安史乱，李白是从云端俯视：“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而杜甫一直就在难民中间逃难，写诗。如果只能投一票，他会投给杜甫。但总的结论仍然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就是李白和杜甫。他希望大家不要强迫他一定要在两人中间选一个，这是一种两难的选择。他们是互补的，他们的互补才构成了唐诗的最高峰。以下他还在第一讲中专章解读了《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又有一篇《诗圣白居易》。从他们各自的创作经历、诗歌意境、文学成就，总结和提炼了带给我们的审美享受、精神感染和思想启迪。第二讲是名篇细读，有《春江花月夜》和杜甫的《秋兴八首》，共两篇。“它的边界是模糊的，也可说是没有边界的，这是《秋兴八首》最重要的特征。所以在杜甫写于夔州的所有的回忆主题的诗中，《秋兴八首》的内容是最深广的，它引起的感触也是漫无边际的。可以说，《秋兴八首》是杜甫晚期最重要的代表作，它的成就是不容忽视的。”第三讲是名篇小札，有《作于大唐开国元年的唐诗名篇》《关于沈佺期〈独不见〉的争论》《诗国中月亮对太阳的思念》《本事对诗意理解的重要作用》 《从三首咏樱诗看杜甫的独特性》《杜诗中的“佳人”实有其人吗？》《韩愈的 〈山石〉好在何处？》等。由此也可以看出，莫砺锋对杜甫的偏爱和推重。第四讲是问题探索。《论唐诗的意象的密度》《穿透夜幕的诗思》《论后人对唐诗名篇的删改》《〈 唐诗三百首〉中有宋诗吗？》共四篇。通观全书，从问题出发，最后带着读者一路走来，解答了一些疑惑，匡正了某种误读，最后，深深沉浸于那看不尽的唐代诗歌盛景之中……
♛《莫砺锋讲唐诗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里又有凤凰二字，杜甫一生无数次吟咏过的意象)。该书收藏于白师图书馆文学书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