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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语阅读】王卫华作品 | 静静流淌的沙溪

 梅雨墨香 2022-11-02 发布于安徽

沙溪到底发源于哪里,没人知道。

那年夏天,石猴、石虎、大牛、狗儿几个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各人带着从家里偷出来的吃食就沿着溪流往上走,想看看这溪里的清水到底是哪儿来的。

石猴喜欢看孙猴子的戏,人也有几分猴样,古灵精怪的最会蒙哄小伙伴了,每次变个花样显摆显摆能耐,都能迎来无数崇拜的目光。虽然在小伙伴群里年龄不是最大,个头不是最高,但是以头脑灵活,手脚麻利,“武艺”高强折服了大家,活脱脱就是村里的孩子王。他只要登上村头那块大石头一呼喊,立马会从竹林里、篱笆后、田埂边跑来不少蓬头垢面的家伙,真个是登高一呼应者如云呢。

石猴不知从哪里撸来一根黑漆漆的棍子,两头用炮子筒锤扁了做个箍子套上,挥舞起来金光闪闪,还真有点孙大圣的范。石猴扛着棍子带着一帮毛孩出发了。

沙溪从太阳岭下来,穿过整个村子蜿蜒着流进杨坑水库,水流由浅而深,颜色也由清澈而幽暗,据说靠近堤坝的地方有好几个房子垒起来那么深,搬块大石头扔下去,半天还有泡泡咕嘟嘟往上冒,绿莹莹的水里黑影晃动不休,深不可测。水深处是有水鬼的,有人亲眼看到过一只黑乎乎簸箕大小的东西从水底浮上来,两只眼睛放着绿光,每年都会有几个短命的被拉下去淹死了,所以村子里的大人都严令禁止小孩子到水库里耍水。

石猴他们倒是不怕水,但水鬼总是令人畏惧,也就不敢贸然下去了。

只有一次例外。

石虎、大牛还有谁来着,好几个顽童一起到水库里钓鱼。一条老大的鲫鱼上了大牛的钩,他一高兴猛甩钓杆结果头上戴的帽子飞了出去,咕噜噜几个滚直接掉水里了。大牛“哇”的一声哭起来,这可是前几天新买的呢,丢了回去肯定挨揍。石虎急中生智想用钓杆扒拉回来,谁知一着急反而捅出去老远,再也够不着了。大伙齐刷刷看着石猴。石猴屁眼一紧,背脊嗖的一凉,但两眼却毫无惧色,迅速脱下衣裤,“哧溜”一下扑到水里,几个扑腾赶上那顶飘飘忽忽的帽子抓在手里,一只手举着一只手划水往岸边游回来,只觉得两脚下的水冰凉透骨,肚子和大腿之间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拂来拂去,吓得一泡热尿悄悄撒了出来。大伙伸钓杆的伸钓杆,拉胳膊的拉胳膊,一起把石猴弄了上来。石猴坐在大石头上喘口气,大伙儿崇敬地听他说着水里的事。从此,石猴更是坐定了沙溪孩儿帮第一把交椅。

石猴扛着他的“金箍棒”走在前面,一行人溯溪而上,走了大半天终于吭哧吭哧顺着太阳岭爬到了水花四溅的山崖下,那是一个很深很深的积水潭,深得和水库堤坝边相似,四周黑压压的森林,阴惨惨、冷森森,稍微站久点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往山崖上一看,比几个房子垒起来还高,到处都是滑不溜手的青苔,怕是只有孙大圣能上得去。石猴只好带着人灰溜溜地往回走,费了老大鼻子劲鸟毛都没捞到一根。

这以后也没人再管沙溪是从哪里来的了,黄河之水还天上来呢,就当是从天上泻下来的好了。

沙溪也和什么一样分上中下,上沙溪从太阳岭到鸭子窝,中沙溪从鸭子窝到桥头窝,下沙溪从桥头窝到石桥头,从上到下有始有终。上下沙溪的人分属两个行政村,虽然村子里的大人们婚丧嫁娶互有来往,大家都非常友善,但孩子们是分帮的,每个帮都有头头,时不时要干上一架。下沙溪因为守着出村口,上中沙溪的人去赶圩逛街必须从这走,一旦落单经过就会被欺负,所以都得让着几分,一般也不下来玩。下沙溪的孩子们则是可以肆无忌惮穿行于村子每个角落的,不仅仅是因地利的关系,他们的帮主石猴太强大了,单挑没人干得过他,群殴又没他会排兵布阵,所以石猴他们到了人家地盘也没觉得怎么放不开手脚。

从太阳岭下来已是晌午时分,几个人肚子咕咕直叫唤,往草地上一躺赶紧从兜里掏吃的。石猴是几个玉米棒子和一把花生,大牛是一包用黑砂炒熟的红薯片,石虎是一罐子爆米花。狗儿畏畏缩缩地摸出一个塑料包,打开一看是一个黑不溜秋的薯丝饭团,被石猴一脚踢到河沟里去了。

几个人就着河水分东西吃,甜不甜香不香的实在没劲,大牛凑到石猴身边悄悄嘀咕:

“咱们去搞点吃的?”

“拔点毛豆来煨不错!”

“烤蕃薯也可以。”

“天天吃蕃薯你还没吃够是吧?”

一说起搞吃的大伙立刻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出主意。

石猴咂吧咂吧嘴巴:

“要搞就搞好吃的,这些东西吃个屁呀!”

“那你说怎么搞,我们去!”

“看见那边田埂上那只鸭子了吗?狗儿,你拿我的金箍棒过去,抽死他,咱们吃烤鸭!”

石猴一声令下,狗儿抄起棍子一猫腰就过去了。工夫不大,狗儿笑嘻嘻地拎着鸭子回来了。

石猴领头,狗儿断后,几个人穿过林子小跑一段,远远地离开人家。大牛在河沟里把鸭子洗剥干净,折了一大片芭蕉叶包了,外面再用水和着黄泥一裹,拾掇得利利索索。有人已经生起一堆明火,裹好的鸭子架在上面,一边烤一边聊天。不久就有香气从火堆里透出来,只见狗儿的喉结一突一突地动,嘴角流出了涎水。

大牛开始分吃了。狗儿的功劳最大,分得也最多,鸭腿、鸭脖子、鸭头、鸭屁股全部归了他一个人。狗儿把骨头缝里的肉沫沫用小树枝剔得干干净净,还不过瘾,又把骨头嚼得嘎巴嘎巴的,除了渣子都咽了下去。

虽然树木遮天蔽日,但晌午的阳光还是很毒辣,四个人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躺着,四仰八叉,眼睛半睁半闭纳福。

“我们整天村东村西游荡实在乏味极了,长大我是得去外面玩玩。”

石猴突然坐了起来,眼睛盯着水花四溅的山崖顶上,似乎想和孙悟空一样一个筋斗翻过去的样子。

“我要去镇上开个铺子,专门卖烤鸡烤鸭,到时候你们都来吃,管够!”

大牛嘴角叨着一根鸭毛,大板牙缝里吹出来的都是豪气。

“吹牛吧你,那还不几天就吃关门了,你还开个鸟铺子。我是不干这事,我要吃别人的才好。”

石虎从来都是实在的,不喜欢瞎咧咧。

“我、我、我,你们都走了,我能去哪呢?”

狗儿嘟嘟囔囔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几只知了趴在柳树枝上叫唤着,河水就像岁月一样顺着溪谷流淌,如果没有山洪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柳叶被晒得打着卷儿,翠鸟无精打采地站在枝头睡觉,水里的鱼倒是很自在,悠闲地追来追去。树荫下,四个人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石猴的家在村委会旁边的土坡上,前面是一个大大的院子,后面则是大晒坪。白天晒坪上晒谷子芝麻黄豆花生,晚上则是乘凉扯闲天的地方。

吃完晚饭,石虎、大牛和狗儿就来了,一起把石猴家的竹凉椅抬出来搁老桂花树下。石猴往上一躺,二郎腿一翘,便开始讲故事。石猴家有好多连环画,都是他爷爷赶圩给买的,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儿女英雄传》都有,他有一个小木箱,专门装连环画,满满当当的。石猴平时没事喜欢看连环画,记性又好,脑子里总是装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每天他一开讲都是大大小小围了一大群人,有几岁的小不点,有十几岁的小学生,甚至有时候大人也过来听。

这时候石猴可得意了,唾沫横飞,连说带比划,听得大家眼睛发直。村会计家的三妞儿适时凑了过来,悄悄塞给石猴一块糖。这时候,大牛就盯着树梢上栖息的乌鸦发愣,有时捡起一颗石子扔过去,把睡得正熟的乌鸦赶了起来。

那天,石猴正在家里看连环画上的林黛玉。画中的林黛玉峨眉粉颈,悬胆鼻樱桃口,好看得不行。看着看着林黛玉又变成了三妞,石猴有些迷迷糊糊了,就觉得裤裆里发热,小鸡鸡总想从里面钻出来。

大牛来了,抱着一床油腻腻的被子过来,满脸惊慌失措的。

“哥,我今晚来和你睡,我家没法睡了!”

“怎么啦这是,好好的发什么神经,你爸又揍你啦?”

看着大牛的熊样,石猴就猜这小子肯定被他爸揍了,不敢在家呆着呢。

“不是呢,我、我、我家被扒了,我爸妈,也、也被镇里的工作组带走了!”

大牛带着哭腔,有点结结巴巴。

几天后,大牛爸搀着大牛妈回来了,两个人脸色煞白,逢人也不说一句话。一到家大牛爸就架起梯子爬到屋顶上,用绳子一筐一筐吊瓦片上去盖破损的屋顶,眼睛像两个老鼠洞,空荡荡毫无生气。屋顶还没盖好,大牛爸一个趔趄从屋顶咕噜噜摔了下来,左边大腿骨断了,从此走路一瘸一拐的,负不得重了。大牛妈呢,脸色黄皮寡瘦的,身子骨变得像风筝一样轻飘飘的,似乎一吹就会飘起来,从此也没再生育,大牛成了他们家的独苗苗。

大牛和他的名字一样,壮壮实实的,长得像小牛犊。学校放假的时候他负责家里的柴火,每天上山砍两担,一担百多斤,连续砍一个月下来他照样每天傍晚来大晒场玩耍,身上的腱子肉越来越鼓鼓的。下河游泳的时候,石猴发现他小腹下面长了一层黑黑的茸毛,两个卵蛋闪闪发亮。

狗儿爸被派出所抓去拘留了。

沙溪处在镇东南角高处,地势开阔,日照时间足,每天早上,镇里还被浓雾罩得严严实实,沙溪已经阳光灿烂了,极少有雾天。据说沙溪以前也是有雾的,许逊真君追斩孽龙经过这里,孽龙一头扎进雾里不见了,许逊真君用桃木剑挑开浓雾斩了孽龙,从此沙溪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了,别的地方云遮雾罩,这里却早早见了阳光。沙溪的田地里都是黑黝黝一捏出水的肥土,种啥长啥,一年四季都能种作物,早稻过后晚稻,晚稻过后油菜,一茬接一茬,只要是勤快人年景不管丰歉都不愁吃的。

狗儿家的田在公路边上,都是大方块的。中秋节一过狗儿爸就全部种上了油菜,两场秋雨一滋润绿油油的苗苗可着劲儿往上长,微风一拂,波翻浪裂一般。狗儿爸站在田边吧嗒吧嗒抽旱烟,看着不断蹿高的油菜苗比看着狗儿他妈还顺溜。

狗儿爸是从来不开会的,开会也没人会叫他。狗儿爸参加村里“冬季农业大开发动员大会”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村委会门前广场上人头攒动,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胡乱猜测着这会开的是什么鸟逑。村长手拿一份文件出来了,照着给大家念了一通。狗儿爸脑子嗡嗡直响,没听不清说的什么,只断断续续听到几句什么“大搞冬季农业开发”,“打造百万蚕桑大县”之类的官话,狗儿爸也不关心这个,爱说啥说啥呢,关我鸟事。隐约听到旁边有人在悄悄议论,说是县里要在我们村搞个蚕桑基地,划出田地来种植桑树养蚕。狗儿爸鼻子里嗤的一声:

“人家田地里都种着庄稼了,还种桑树,种到鸟窝上去?”

散会后,狗儿爸该干啥还干啥去了。

过了几天,村东头开进来几辆丰收牌大型拖拉机,满满载着绿色的树苗卸在公路沿线。村里给沿线户主每家每户发了通知,要求七天之内清理田地里的农作物,统一种植桑树准备养蚕。狗儿爸自然也接到了通知。

狗儿爸这才开始慌神了,拿着通知到处找村干部问:难道我这种好的油菜要铲掉,满瓢满勺的汗水白洒了,种了桑树再也种不得庄稼我大伢细崽的吃什么?没人理他这个茬。

狗儿爸只好黑着脸坐在田边一声不吭,一个劲吧嗒吧嗒抽旱烟。前后左右的农田都铲掉油菜搁上桑树苗了,狗儿爸还在吧嗒吧嗒抽旱烟。

那天镇政府工作组带着人带着家伙事来了,直接下地铲狗儿家的油菜苗。狗儿爸上去冲着组长脑门子一旱烟斗,派出所就请狗儿爸去吃便餐了。

狗儿的书包扔在房间旮旯里,蒙了厚厚一层灰。上完初中,狗儿扛起锄头下了地,帮着他爸种地、养蚕。

狗儿长了个,有五尺多高,一顿能吃五碗薯丝饭,狗儿妈看着狗儿是又喜又愁。

那天,狗儿从田间回来路过村委会,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的通告,是征兵启事。狗儿心里一动,晚饭时狗儿期期艾艾地开了声:

“爸、妈,我想去当兵!”

狗儿爸没作声,低头默默扒碗里的薯丝饭。狗儿妈一泡眼泪就下来了:

“崽呀,你走远了妈不舍得呢!”

狗儿把嘴里刚咬一半的煎豆腐递到他妈碗里,顺手又扒拉进去一团米饭。

“部队有探亲假的,我到时准回来。”

石虎背着个包袱走在山路上,前面是他师傅。他不敢抬头,更不敢东张西望,怕被熟人看见不好意思。

他爸给他找了个邻村的阉猪师傅,给他买了一套阉割用的家伙,让他跟着师傅走村串户做手艺。石虎不肯学,嫌丢人。他爸眼睛一瞪,两个耳光就过去了:

“你想做嘛,文不文武不武的。想赚钱一要学打铁,二要学钝结,赶紧给我去!”

石虎只好拎着包包跟师傅出门。

正午时分,师徒俩到了一户人家,主人又是倒茶又是递烟,非常热情,午饭也准备得很丰盛,看来这是早就约定的生意。

吃完饭,主人赶出两头十几二十斤的小猪。师傅让石虎抓住公猪两只后脚倒提起来,他从油腻腻的包里拿出刀子切开卵袋,割掉了两个蛋蛋。然后又吩咐把另一头小母猪按住,从腰部斜切一个口子,伸手指进去一阵掏摸,扯出一根白色的东西,一刀两断。猪痛得嚎个不停,师傅把割下来的东西给石虎看,这是猪卵,这是精带。石虎肚子里一阵翻腾,中午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呕了出来。

石虎跟着师傅走遍了周边的村镇,谁家猪栏的猪是公是母一清二楚。他师傅也坦荡,传艺不留手,石虎很快就脱师了,自己拎着包包做手艺。

石虎留着板寸头,皮肤黑不溜秋的,脸色红里透黑,黑里透亮,走在山路上一步一个脚印,稳重得很。

从北山继续往上,大约五公里就是西峰岭。岭头三间青砖瓦屋虽然有些年头了,但屋里屋外干干净净,门前坪子角上一口大水缸接着从山后架过来的山渗水,冬温夏冷。水缸里搁一把葫瓜瓢,供过路的人舀水解渴。

石虎抓起水瓢咕嘟咕嘟几口下去,暑气全消。搁下水瓢的时候喉咙里“咳咳”了几声,似乎是被冷水呛着了。

屋子里立刻有人影一闪而没,花裙摆像屋后池塘边的柳条一样飘了起来,石虎拔腿就往里进。

石虎第一次进这间屋子还是跟着师傅的时候。

被阉的公猪有点大了,石虎铆足了劲还是有点擒不住,师傅没法下刀子。小樱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帮把手,两个人一起死死攒住猪后脚,石虎只觉得手肘碰到一堆绵绵软软的东西,顿时全身乏力。好不容易等到师傅割了公猪的命根子,石虎也像被阉的公猪一样没了精神。

等师傅洗好手,石虎把脏水倒了,拎起脸盆往厨房送。

小樱脸色红红的,正在切菜,一不留神手指头被削了一片,鲜血流下来把切好的菜都染红了。石虎一边使劲掐住小樱的指头不让血往外冒,一边扯着嗓子喊师傅快拿金疮药来。做阉割手艺的人天天弄刀子,上好的金疮药是随时带着的。

再进这间屋子时石虎已经脱师了。一天之内石虎走了两个乡镇的好几个村子,一共阉了八只公猪。走过瓦屋时天已擦黑,离家还有二十几里路呢,山路上尽是藤藤蔓蔓的,一不留神就会翻到沟里去。石虎进屋去要借支手电。

小樱还是在厨房忙活,她公公婆婆锄地没收工,她得提前回来准备晚饭。

“手电珠子烧了呢,给你扎个火把要不要?”

“那要半路灭了呢,我咋办?”

“咋办,凉拌,最好栽到沟里去!”

“那我先栽一回沟里得了……”

石虎没有回家,就在东边厢房里睡下了。

沙溪从来没出过上得台面的文化人,往上三百年有记载的仅出过一位秀才,没当过官,写得一手好字。据说村头佛坳岭牌坊上“西通楚地,东达吴衢”几个大字就是他写的,字写得法度端严,苍劲有力,成了沙溪人心里神圣的文化图腾。

沙溪人祖祖辈辈最大的心愿,就是培养出一个文化人来。

石猴读高中那几年,石猴爸总是拎着大蛇皮袋走二十几里山路,来到西峰岭的西峰寺,把藏在阁楼谷仓里的腊猪头搁到神案上,一个头磕下去半天不起来,祈求神灵保佑文曲星降临寒舍。

西峰寺据说以前香火鼎盛,供养文殊菩萨,有求必应。以前有出家人住持,文化大革命时破“四旧”寺庙被拆了,僧人也不知被驱赶到了哪里,寺庙废弃了好多年。但四村八里的人心中有事都爱来这里求财祈福,香火居然依然兴盛。

石猴是不信这套的,行时不需神灵保,神灵不保背时人,读书不用功磕破头也是白搭。石猴就是用功,他读过的书垒起来比他自己高几倍,他用在读书上的时间比别人多几倍。

石猴制造了全镇第一大新闻,以超出二十几分的优异成绩考取了省城的大学。这是镇子里史无前例的事情,与三百年前村里的老秀才遥相呼应。石猴成了全镇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羡慕他家的祖坟冒了青烟,石猴爸一米六八的个子立马蹿高了十几二十公分,比旁人整整高了半个脑袋。

在族人的撺掇下,石猴爸碾了五担米,杀了一头猪,摆了二十几桌酒席,邀请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一起来分享喜悦。书记、村长率先到来祝贺,随后镇长带着班子成员敲锣打鼓把录取通知书送到了石猴家里。除了将一面绣着“莘莘学子,荣耀家乡”的锦旗高高挂在石猴家天子壁上,还送上一个大红包。石猴爸悄悄掂了掂,挺厚实,估计里面不少票子。

镇长往喜台上一站,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

“乡亲们,今天是大明家的大喜事,也是我们沙溪村的大喜事,更是我们镇的大喜事,大明同学为我们大家争光了!我们今天,一是向大明道喜,二是向大明爸妈表示感谢,感谢他们为我们镇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孩子,我们为此感到骄傲!”

接着是书记、村长轮番上台,石猴爸除了递茶敬烟,反而没多少正事可干了。

三妞来了,也不和谁说话,只是时不时瞄一眼石猴,与石猴目光相接又赶紧避开去,故意看着别的地方。廊檐下没人时,三妞悄悄问石猴:

“你还回来啵?”

“回来,我当然还回来!”

“嗯。”

“我到学校后会给你寄补习资料!”

“嗯!”

“大明,大明呢,老师来了!”

外面有人高喊石猴的大名,石猴赶紧跑了出去。

平时酒量甚豪的石猴也喝多了,与大牛、石虎、狗儿几个七歪八扭醉倒在房间里。

狗儿坐在火车上靠窗的位子,看着一排排树木迅速往后面退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第一次离家出远门,身边都是陌生人,狗儿的心里忐忑不安,手里死死攥着新买的军书包,生怕丢了。书包里有亲友给的茶水钱,还有妈妈做好的糯米果,一双手纳布鞋。

狗儿想,到了部队不知道能读书不。

狗儿很想读书,成绩也不错,但家里困难,初中毕业就辍学了。狗儿想,如果还有机会再读点书就好,不说和石猴一样上大学风光,至少也不被村里的女孩子看扁了。说不准还能在部队里混个出身回来,那可就爽利了。狗儿天马行空地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呜”火车汽笛一声长鸣,停住了。狗儿一惊,捏着书包赶紧往门口冲。

“小战士,你要去哪?我们还没到呢!”

接兵的干部赶紧叫住狗儿。

狗儿摸摸脑袋,很不好意思地回到座位上。

“你是哪里的呀,我叫建明,是三都镇的。”

坐在旁边的新兵轻声问狗儿。建明瘦瘦小小的,军装穿在身上显得不合身,松松垮垮。

“我山口镇的,那我们是一个县的老乡喽”

“是呢,我们隔得不远啊,我还去过你们那,要是在部队能在一起就好了,有伴!”

“听干部说,我们还有十几个小时才到呢,不如打打牌吧。”

有旁边的小战士凑过来了,于是,几个人收拾好茶几,噼里啪啦开战了。

火车翻山越岭穿过闽北山区,停停靠靠,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到达福州站,狗儿与同行的战友挥手而别,爬上部队来接新兵的车子,开始自己的军营生涯。

石猴走了、狗儿走了,石虎在山里游荡,只有大牛宅在村子里了,生活变得越发单调。

大牛家的桑树倒是长得绿油油,十几亩连片一汪湖水似的,一年四季至少可以出四次蚕茧,镇里收购站统一收购,虽然价格每年下滑,但总是有了稳定的收入,薯丝饭早就不吃了,几间土胚房也翻盖了,青砖黑瓦的,住着很舒爽。大牛因为是有名的种桑养蚕高手,致富先锋,被聘为镇里的桑管员,三天两头到其他村指导村民种桑养蚕,吃上了公家饭。

沙溪像岁月一样依然静静流淌,不知道从何处来,更不知道到何处去,也没人去深究这些,何必呢?行云流水本应各适其适。只有九曲十八弯的溪水,偶尔激起我们记忆的波澜,从此头也不回地远去!



作者简介:王卫华,江西修水县人,现居福建福州,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家文学社理事、编委。作品散见《读者》《三联生活周刊》《南方周末》《新闻周刊》《延河》《山东诗人》《杂文月刊》《特区文学》《福州晚报》《福州日报》《海峡都市报》等省级以上报纸杂志以及各大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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