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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艳茜|“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再忆陈忠实

 老鄧子 2022-11-03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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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熟悉作家陈忠实,是因为他的《白鹿原》,这部具有永久魅力的经典作品,也是陈忠实为自己创作的“垫棺作枕”之作。对于陈忠实的另一部作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想必许多读者还不够熟悉。这部对于研读《白鹿原》和研究陈忠实创作有着极为重要意义的作品,我在阅读时,有着与其他研究者不一样的感受。

1.

1993年,陈忠实上任陕西省作协主席时,也同时兼任了《延河》杂志的主编。1997年到2002年,由于省作协办公院建办公楼,高桂滋公馆主楼的中间房子,被隔成了六个格挡,《延河》《小说评论》编辑部和创联部被安置在这里,主楼东侧就是陈忠实的办公室。所以,我们出门进门,就经常与陈老师见面。

1998年,我作为《延河》文学月刊主持版面工作的副主编,在编辑一期“陕西中青年作家小说专辑”,到高公馆主楼东侧陈忠实老师的办公室,请他为这一期专号撰写编前语。正值冬季,陈忠实也与我们一样,办公室生着蜂窝煤炉子取暖,进门就见到煤灰充鼻,面颊不小心蹭着煤黑的陈老师。我憋住了笑,想我自己大概也是如此模样。我将这一期全部的文稿送到陈老师手里,没过几天,陈老师将标题为《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的编前语就写好了。

单单是这篇文章的标题已堪称经典。所以,陈忠实这部以《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为书名的《白鹿原》创作手记,由我约稿的一篇编前语的短文而引发出一部著作,这让我这个做编辑的多少有些自得。

陈忠实的《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从他创作《白鹿原》一个“意料不及的写作欲念”开始,回顾并总结了《白鹿原》创作历程。

20世纪80年代末,贾平凹和路遥都有长篇出版了,许多人认为,陈忠实会急不可耐地把一个长篇拿出来,但是,陈忠实很是沉得住气。写作《白鹿原》的那五年时间里,他的妻子和孩子在省作协院子里,而他则躲到他称为原下的西蒋村老屋去写作。自己开火做饭,洗锅洗碗。为图方便,妻子王翠英得空回来给他擀下并切好一大堆面条,只由他将面下到锅里煮熟。妻子还留下不少的蒸馍,饿了将蒸馍在火上烤得焦黄,陈忠实感觉味美无比。如果妻子太忙,陈忠实便赶到城里家中,再背馍回原下。

五年磨一剑,陈忠实写得非常非常辛苦,那个过程是一种非人的自我折磨,如同他少年时为赶考中学,鞋底磨破,不得不光脚走在一条砂石路上,他又一次坚持了下来。他说过,一定要在50岁之前写出一部可以到棺材里当枕头的东西,他做到了。

作家曾经是一个很诱惑人的职业。很多人只看到作家一旦成名,就名利双收,很风光。其实作家同时又是一个非常辛苦的职业。在外界诱惑力很强、成才机会很多的情况下,选择文学就注定要忍受更多的清苦,要甘于寂寞。陈忠实对自己的要求要比一般作家更高一个层级,除了忍受清苦和寂寞,陈忠实有很清醒的意识,就是要在不断地“剥离”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陈忠实对“剥离”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剥离的实质性意义,在于更新思想,思想决定着对生活的独特理解,思想力度制约着开掘生活素材的深度,也决定这感受生活的敏感度和体验的层次”,“是上世纪80年代不断发生的精神和心理的剥离,使我创作发展到《白鹿原》的萌发和完成。”(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页)

陈忠实成功地在“剥离”与“寻找”中,完成了创作《白鹿原》必要的艺术创造心理路程,应该说,没有这次主动地清醒地“寻找”,就没有后来的作家陈忠实,也就没有进入文学史的作品《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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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艳茜摄影于2009年1月25日)

2. 

陈忠实另一篇散文《汽笛·布鞋·红腰带》收入在不同版本的文集里,最初发表在1993年9期《延河》上,同期的作家还有贾平凹,张子良、王蓬和杨争光等,这一期的主题是童年,陈忠实回忆了他童年时磨穿后跟的烂布鞋所走的人生历程。

那年陈忠实13岁。6月份,班主任杜老师带领着少年陈忠实和20多个同学,徒步到距家约15公里的历史名镇灞桥,西安市第十四初中考区(今西安市三十四中学)参加升初中考试。少年陈忠实是这一批同学中年龄最小、个子最矮的一个,这是他第一次出门远行。陈忠实肩上挎着一只书包,书包里装着课本、毛笔、墨盒、几个混面馍馍,还有母亲用织布机织出的手工布巾,口袋里空空的没有一分钱。他起初兴高采烈地走着,然而,渐渐地却落在了赶考队伍的后面,长长的砂石路将脚上的那双旧布鞋磨烂了磨穿了,脚后跟磨出了红色的肉丝,流出了血,血渗湿了鞋底和鞋帮。老师和同学退回来,鼓励他跟上队伍,然而,这份关爱并没有减轻他脚下的疼痛。他不愿讲明布鞋鞋底磨穿的事,担心穿胶鞋的同学嘲笑自己的穷酸。一步一步钻心的疼痛中,他又与这支小小队伍拉开了距离。路上的杨树叶被少年陈忠实塞进鞋窝垫在脚下,母亲给他织的用来洗脸擦汗的布巾也被用来包了脚,接着是书包里的课本无奈之下被一页一页撕下来垫在脚下······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只能维持几分钟,几乎是光脚踏在砂石路上,每一步的行走都让少年陈忠实疼痛得难以忍受。

赶考的队伍渐行渐远,少年陈忠实几乎绝望了。突然,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响起,少年陈忠实看到一列火车奔驰着呼啸而过:天哪!这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而根本不用双脚走路!那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似乎给少年陈忠实注入了一股神力,他对自己说:人不能永远穿着没后底的破布鞋走路!于是,他将残留在鞋窝里的烂布条、烂树叶、烂纸屑统统倒净,咬着牙在砂石路快步行走,脚后跟还在流血,但是脚上有了力量。他终于在快到考场还有约一公里的地方追赶上了老师和同学。

小小少年的赶考经历,让后来的陈忠实终生难忘,也仿佛预示了,陈忠实今后的人生之路终究不会是坦途,终究要经历一次次砂石路的磨砺,而每一次,都必将艰辛,流血或是流汗。小小少年的赶考经历,也给了成长中的陈忠实深刻的生命启示,每当他遭遇人生重大挫折,或是面对人生重大抉择的关键时刻,他的生命深处总能响起那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当想到那个穿着磨透布鞋底还依然拔地而起去赶考的少年,无论“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怎样的龌龊,不要动摇也不必辩解,走你认定的路吧!因为任何动摇包括辩解,都会耗费心力耗费时间耗费生命,不要耽误了自己的行程。”

回首这段于陈忠实不寻常的赶考经历,是在1993年6月,陈忠实50岁,正值壮年。在这篇散文中,陈忠实用的是第三人称“他”来叙述,仿佛是站在人生的另一个出发地,目送着少年陈忠实一步步走在砂石路上的背影,有爱怜,有欣慰,更有一份不惑之年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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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月25日春节前,陈忠实老师让我召集《延河》两任主编:徐岳,子心,还有编辑部副主编姚逸仙聚餐,陈忠实老师事先说好,由他请大家。我带上相机拍下了那天的聚会合影,还有陈忠实老师这张和善宽厚神态的照片(照片一)

3.

陕西的第二代作家,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他们的童年都是在贫困、饥饿中度过的,但是,贫苦孩子眼睛里却有着无比丰富的世界,也许贫困激发了他们丰富的想象,苦难孕育了复杂的感情,坎坷磨砺了抗争和奋斗的意志。

今天,我们的生活不再有苦难,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孩子,不再穿烂了鞋底的鞋子走在砂石路上,我们就是幸福的;我们还能开车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熙熙攘攘,我们就是幸福的;我们也不必担心下一顿的馒头米饭,不必为明天醒来传来战争的炮声而担忧,我们就是幸福的;我们能在黄昏的宁静处,坐在一条椅子上欣赏日落,我们就是幸福的。其实这些也是这个世界绝大部分人所向往的生活。

但是,我们总会遭遇生活中这样那样的挫折和坎坷,总会遭遇各种委屈和不幸,对于这些,勇敢面对,不动摇不辩解,坚定走自己认定的路,不要耽误了自己的行程,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就是陈忠实给予我们的启示。

张艳茜 文学艺术研究所研究员

(原文刊登在《当代陕西》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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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小编与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张艳茜老师研讨会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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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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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艳茜简介:黑龙江绥化市人,198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分配在陕西省作家协会《延河》文学月刊,从事文学编辑工作28年,曾任《延河》常务副主编,陕西省米脂县政府副县长(挂职)。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散文集《远去的时光》《城墙根下》《从左岸到右岸》,长篇小说《貂蝉》长篇传记《平凡世界里的路遥》(获柳青文学奖),《路遥传》。陕西省优秀编辑奖获得者,陕西省四个一批人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审。2013年调入陕西省社科院,现为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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