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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瓜烧肉

 昵称rOGCjoKE 2022-11-04 发布于江苏

自成都回来,难得有了些清闲时间。看看书,听听歌,陪着儿女嬉闹,盯着天空发呆,又打开手机,整理通讯录,翻到一个号码,便沉默起来,却不忍删去,虽然号码的主人已去世了两个多月了。

他是奶奶的亲侄子,父亲的亲表哥,长父亲十岁,我喊他表大爷。表大爷的模样,无论我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都可以在眼前清晰地浮现,因为他的样子,早已烙在了我的心中。圆脸宽腮,嘴唇稍厚,与陈毅元帅颇似,相由心生,他是位菩萨心肠的人,一开口便是呵呵地笑,笑声有节奏而浑厚。

表大爷姓徐名忠,是个老初中生,是那个时代的文化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当地几乎家喻户晓,村上红白喜事,都会请他去写联和记账。记忆中,他的字类颜体,多筋,棉里藏针,柔中寓刚,宽博宏伟。儿时,常听有数人站在字前啧啧赞叹,这字写得真好,一定是徐忠写的!

文化人终究是文化人,表大爷重视教育,培养出了村上第一批大学生——我的大姐和大哥。他们成为父母的骄傲,成为村里人常提起的人,也成了我父母口中常常提起的成功者,也成为了我学习的榜样和动力,促动着我默默地在心底发奋着。表大爷家多了两个大学生,是件多么可喜的事,然而家里的开销也更大了,这仅靠种地所得是不够的。表大爷便在安东河边开了个小卖部,卖些油盐酱醋等小百货。逢上赶集了,便和表婶一起用平板车拉着货去集市摆摊叫卖。

我家距离表大爷家约有一公里,记得在我读小学时,表大爷把一些油盐酱醋用板车拉到我家,摆在我家的大长桌底下,让爸妈帮他代卖。依稀记得有一种酱油的牌子叫作虾籽酱油,瓶子里漂浮着一粒粒的虾籽,而商标和瓶子是分离的,需要自己贴上去的。商标上有一只水墨的大虾,厚厚的一沓子,母亲烧了点稀浆糊,我搬个小木凳,坐在堂屋中央,一张张往瓶上贴,贴得端端正正的,就像在制作一件件艺术品。

后来,大姐大哥都毕业了,分配到了县城工作,表大爷和表婶老俩口便不再开小卖铺了,跟着儿女去了县城,承包了县油嘴油泵厂的一个食堂。而那时的我也渐渐长大,经常去县城参加各类考试,诸如中考、会考、高考......每次去县城前,父亲便说,不要去住宾馆,去县城找你表大爷。记得第一次去找表大爷是去县二中参加高中物理和数学的会考,考完试,同学们都回了宾馆,我却一路向西,找我的表大爷,找到了油嘴油泵厂,又找到了食堂,看见表大爷老俩口正在食堂里忙忙碌碌的,招呼着客人,见我来了,忙安排我坐下来看电视,然后又忙了起来。忙清了,表大爷、表婶、大姐、还有小女儿云妹、外婆和我一家人坐下来吃晚饭。记得,那一晚,油嘴油泵厂放了场露天电影,表大爷安排大姐带着我去看电影,云妹帮我带了板凳。而我,生平第一次吃到了用糯米加白糖粘上芝麻的美食——麻团。

后来,大姐调到了县人民银行工作,可能觉得开食堂比较辛苦,就为表大爷找到了一个银行的传达室的工作。传达室位于楼道口,一个小房间,烧饭起居都在这间小房子里,平时的工作虽繁琐但并不重,车子进出,开门关门,为办公室里烧点开水,送送报纸,在当时的农村来说,是份很清闲的活儿。而行里的宣传橱窗或节庆日的一些布置也归表大爷负责,他的一手好字得到了行长的赏识,金子,终究会发光的,一点都不假。为此,父母常一脸羡慕地说:“你表大爷表婶老俩口沾儿女的光,终于可以享清福了。”

我到县城去考试或办事,依然去找表大爷。每次表大爷见了,都笑呵呵地相迎,放下手里的电视报,忙着从抽屉里找象棋:“乖,赵军来了,来,下盘棋。”表大爷棋艺好,棋品更好。每次,假如我有了失着,表大爷都会笑呵呵地一定叫我悔棋。而他若走错了一招,却不肯悔,常会呵呵地笑着:”重下一盘,我输了。”来了客人,表大爷又会忙不迭地一脸骄傲地向别人介绍我:“我表侄,很有才哦!”吃午饭了,表大爷总是亲自下厨,常做的拿手菜是冬瓜烧肉,猪肉瘦中带肥,切成小块,然后将肉翻炒至油亮发黄,浸在沥出的猪油中。再倒入冬瓜片。佐料有葱姜,有酱油,有辣椒,菜将成时再加一点点的醋。那道菜确实是人间美味,又香又鲜还稍微有一点点的酸,正和我的口味,吃了还想再吃,总是吃不够。临别时,表大爷总要送我到路口,微笑着又严肃地和我说:“回家后,和你大说,忙清了过来,陪我下棋。叫你妈也一起过来,陪你婶聊天。”

后来,我在南京工作了,第一年暑假回家乡,路过县城时,专门去看了表大爷,买了些苹果和香蕉,工作了,有钱了,我很自豪,这也是我第一次带着些礼物去看望他。表大爷依然那么有精神,一脸的惊喜,笑声依然那么浑厚,然后,依然是下棋,到了中午了,表婶便会催表大爷:“别下棋了,孩子也饿了,中午吃些什么,你去买菜,我来做。”我却脱口而出:“就吃冬瓜烧肉吧!”表大爷便又呵呵地笑了,推了象棋:“好,那就吃冬瓜烧肉吧,我去买菜去!”

一晃,也不知自己忙了些什么,便又过了几年,听父亲说,表哥在县城成立了一个建筑公司,表大爷不在传达室工作了,而是为儿子的事业忙里忙外的。那时候,小弟也已大学毕了业,在县城教书了,我便约他一起去看望表大爷。表大爷住在一个小区里,名字现在我已记不得了,那时,我向父亲要了地址,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表大爷,他那副惊喜的表情,今天我依然记得。那次,我第一次觉得表大爷苍老了许多,也没有邀我下棋,只是坐着陪着我们兄弟俩闲聊,快到中午了,我便和弟弟起身告辞,毕竟老俩口年纪大了,不忍心打搅。可是,老俩口却堵在门口,挽留着,佷气的样子。我便说:“”表大爷,这样吧,我去菜场买点肉买点冬瓜,今天还吃冬瓜烧肉吧!表大爷听了,只是呵呵地笑,表婶说:“哪能还吃那个,现在条件好了,走,去饭店去。”然后表婶便牵着我们兄弟俩,一手牵着一个,跟在表大爷蹒跚的身影之后,那一天,在饭店吃了什么,记不得。

前两年,过年时回到家,我要打电话给表大爷,父亲说:“唉,你表大爷生病了,肺癌,现在住在宿迁,方便治疗。你打电话给他,不要多说话,让他多休息化疗之后,没有精神。”我犹豫着,终究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表大爷,很快就接了电话,依然呵呵地笑着,但我听出了其中太多的疲惫。我和表大爷说,我明天就过去看他,他只是客气两句,并没有过多拦阻。到了宿迁,表大爷刚做过化疗,坐在椅子上,无力站起,脸色很黄。表婶不让他多说话,表大爷也只是勉强地笑着。中午,大姐带着大家一起去饭店吃饭,表婶扶着表大爷,帮他挡着风,防止他受凉。饭桌上,表大爷话不多,大家说着宽慰的话,有一位亲戚说:“”我的一位朋友也得了相同的病症,坚持治疗,现在已经康复了,相信两年后你也一定了可以康复的。”表大爷笑了:“托你吉言,希望明年后年我就可以康复了。"从宿迁回来时,我在心里想:如今医学这么发达,表大爷家现在条件也很好,应当可以治好。我的心底,就这么企盼着。

后来有两年了,我都没有去看表大爷,一者是因为所谓的太忙,二者是生怕去打搅了他的休养,另外,还有一些在此不想说的原因。但每年我都会打电话给他,也会问父亲表大爷的近况,心里默默地祈祷,期待听到他康复的消息。

但却没有想到,在两月前传来了噩耗。几日前是中元节,大哥发了朋友圈:今天是中元节,点一盏心灯,愿天堂里的父亲不再孤冷。照片里的表大爷头发全白,微微地笑着,我不知道,他最后的时光里是否会怪我,怪我这两年没有去看他。其实,我一直很想握着他的手,听着他的笑声,和他聊很多的话。但这些话,他已不会知道。云妹说:“父亲很坚强,一直坚守着活下去的希望,但希望最终还是被病魔吞噬了。父亲一辈子辛苦,生病后想见到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满足了。只是,想等身体稍好一些,坐着飞机去辽宁的姑姑家,可是,却未能如愿......."

我静听着,只是淡淡地安慰她: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经之路,人生只是撕日历,两三万张日历撕完,人生也就结束了,人既然来到这世上,就要学会想开...........

我这么说着,心却在疼着,总是觉得,表大爷依然在。想着,想着,我仿佛已回到家乡的县城,背着包真奔那家人民银行,表大爷正从传达室里笑呵呵地迎出来:“乖,赵军来了,来,下盘棋。今天中午,还做你最爱吃的菜——冬瓜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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