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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看见青草摇曳不说话│邓翔诗选

 置身于宁静 2022-11-05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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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翔,1963年4月出生于四川营山,1980年开始诗歌写作,1983年7月与赵野、北望(何继民)、唐亚平等大学生创办诗歌刊物《第三代人》,成为“第三代”诗人的宣言和最早的诗歌文本。1985年,诗作收入由万夏、杨黎和胡冬等人主编的《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第三代人”专辑中。1988年与赵野、向以鲜、杨政等人编辑诗歌报纸《王朝》。曾翻译普拉斯、博尔赫斯、昆德拉的诗歌和随笔。1983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工厂工作,后进入高校就职。先后在慕尼黑大学、哈佛大学、剑桥大学游学,目前在四川大学经济学院任教。著有个人诗集《废园的植物》。

和翔哥认识得益于龚哥(青森)的引荐,后来再读诗,如很多熟识不熟识热爱诗歌的人们看到的那样,“被一道道钻石的光芒刺得目眩(默默语)”,而且是我在川内见过的为数不多的见诗如面、内外统一的诗人。让我震惊并敬佩的是诗人在1982年(只有19岁)就写出了非常独特、成熟的作品,朴素、自然,独领诗风,有惊人的力量和寒意穿透身体。

记得卡佛说过一句话:“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去写普通的事物,并赋予这些普通的事物,以广阔而惊人的力量,这是可以做到的。写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无伤大雅的寒暄,并随之传递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这是可以做到的。”

爱情自然是诱因,将克制的青春的苦闷诱导,诗人用个人经验的书写,远离了一代人,又让一代人的深情静水流深。
——單于

去年夏天,那彩色的玻璃

去年夏天,那彩色的玻璃,
整个街道和天空变成褐色
晕晕眩眩,在这偏僻的小巷中跌跌撞撞
迷路,找不到我所找的门牌号码

去年夏天,那彩色的玻璃
候车室那使人窒息的烟酒味
躺在坐椅不回来的火车

去年夏天,那彩色的玻璃
我想起等船和那摇船的人
沙滩上,发烫的沙砾戏谑地
跟着风把我追逐

去年夏天,那彩色的玻璃
玻璃把太阳光折射
日记记下了虚无的一天
这就是我的主题

1982年5月17日

黑色的风一定在猛烈地吹

黑色的风一定在猛烈地吹
我要你记起
野荆藤,红色的浆果
记起,雷雨前阴暗的云层
那桉树下的爱抚
我亲你,带着最初的纯真

忘不了腿间的盐,刺激
像欢乐的酒,像扎进手中的刺
你的头发散发出奶汁的香味
我还要你记起
大雨后,路上涨满了水
你我牵着手涉过这浅浅的河

正午的太阳把石板路晒得发烫
我们坐在课桌边,看见
柳树、白云和上吊的人
打谷场,迭起一个个稻草堆
带着意外的谜藏

正午的太阳照耀这多菱的小小年月
它们在光芒中回忆又心伤

1982年5月25日

印第安人

大麦生长了
柏树在山坡上像燃烧的火
这路也够糟了
马路上尽是碎石
我选择了路边有草的地方

你就这样
穿一件粗布衣服
棕色皮肤,使我想起印第安人
厚厚的嘴唇,唾沫四飞
给我讲诉外面的经历,带着自豪感

我躺在一块石头上,后面是一棵榆树
这天空就像微微烧红的生铁

你仍在那儿吗
短短的平头,仿佛削平的脸
赤着脚,走在红色的石谷子山上
让你的孩子拿着比他大得多的筐子
到后面山坡的玉米地里去

1982年6月21日

六月的阵雨瞬间就来临

六月的阵雨瞬间就来临
挽起裤腿在雨中行走是一件乐事
我自问自己
不要这样,应该看粗糙的树干
生活是什么,又怎样生存下去
我说应听其自然

但我看到黑暗就想起创痛
梦也好像凝固
你告别了你的影子
进入另一盏灯下,可影子照样到来
你只有带着透明的躯体在山坡上行走

树、篝火、荆棘林,打字机应打出更多的词
我表达的只有一个重复的音节
我手上有两个橘子
给你一个,我留下一个

1982年6月21日

一个汉子

一个汉子抽着烟
皮肤呈青铜色,既坚硬却表面柔软
望着田野尽头,山坡边昏暗的云块

这麦田是纯粹的黄
麦秆又负沉重
弯着细细的腰杆,一言不发

这点了火的土地,深红色的潮石头
与粘合在它上面的小巧柏树
我闭上眼睛就想起
犹如触到某种树皮样粗糙的东西
汗水顺你的面颊流下
仍睁着眼睛,嘴张着,喘着气
挑着玉米,在黄角树下停歇

让你的女人去上山割草
你的孩子睡在垫有稻草的筐子里
而现在,你在想去年十月那成熟的季节
牛粪那潮湿气味,蓝色的天空在木板房上
折下稻草吸着气
你躺在稻草堆里,几乎被稻草淹埋

1982年7月1日

柳叶桉树的种子落在地上了

柳叶桉树的种子落在地上了
淡褐色的颗颗尖型帽
青草在雨中变得更绿
我打着伞去看开放的紫罗兰花
一只水蜘蛛在雨水上走
细长的腿,轻盈地像个舞蹈者
 
你不像男子,我像
而你说话,犹如碰着潮湿的木材
当我也像雨中的向日葵低着头
站在那杨槐树边
那音乐又重新响起
 
又是那个晚上,九点
我穿过锯木场,在黑暗中大步地走
那时,我站在石梯上看着你,直到被
树叶遮住
我一脚踩进水洼
在街上,我觉得我的影子也很神经质
 
我站了起来
看着清晨这个地方:雾、建筑、山和远处
发亮的江水
那天,雨水一直在下,每个车窗都关闭
拿着草帽,看着它那有纹路的圆顶
我念着,我捧着幼小的向日葵
犹如抚摩你那张瘦削的脸
模糊了,一切,我将脸转向窗外
 
稻田、光线、红色的山
白塔在雨中像要倾倒
又捏到了你的手,冰凉的,淋过雨的木柴
 
1982年7月29日

故事

讲个故事吧
讲一讲麦浪伏山野飘动
金色的,纯属奔放和愉快
榆树下阵风吹来
那沙沙声,那细小叶片
你的孤独和飘散的头发

讲一讲炉火熄了
我们仍围着炉旁轻声交谈
大雨又怎样把麻雀的家一个又一个毁掉
还有那月光下寂静的瓦房、树枝、水洼
和一片又一片内心重叠的阴影

讲一讲做爱和欢乐
沥青路和打了霜的草
我踢着石子回家,悠闲地
享受尽了胜利

讲一讲吧,那许多眼睛
清晨因雾气而润红的面庞
孤独了一年又一年的山谷
南方原野上那红色的大石头

1983年3月11日

我们相爱

我们相爱,一定不用
脸颊、嘴、手和身体
因为这黑暗咸血的风,眼睛最孤独
那就让我们的眼睛相爱
在冷漠的天空下

1983年3月25日

调速器

我坐在他对面
两只脚
并在一起
听他说话,搓着手
脸红地
眼睛和面孔应装得很诚实
 
你他妈的,见鬼去吧
跟你那个调速器
你来了,我尿没屙完就走了
 
老子不怕你
见鬼,你裤裆的纽扣磨坏了
 
你们一直杀人,众多的人。脑袋
掀起皱纹的麦浪
孩子很小就有眼袋
 
我为啥不上去干一场
把你们的腿倒悬起来
 
你的裤腰带不见了。你看着我
我脸红了,低下头
 
见鬼,这世界就没有什么抒情可言
而他妈的一天只想多睡一会儿
闭目想与我爱的女人做爱
 
真快乐啊,我们彼此交换自己的艳遇
而谈的是某个女人向我多看了一眼
感觉很好
 
1983年3月25日

我们相爱,是蓝色的

我在喊你
那儿有血渗出
我的喉咙发痛
天空,电线的网络,没有骨头
追忆事物的风在树梢上吹
外面的雨很大
十二点了,去提水
 
爱和手
占据黑暗寂静的城
岛屿,木桩
在手臂上蔓延
孤独。碎石子学校的铁板钟声
夏季的恐慌在午后长大
 
我们是没有手臂的两个孩子
回到了那部黑白电影中
那儿机枪声在哒哒地响
我们,在大街上晃荡
五分钱,买包榨菜。去打架
 
那失去一切的,孤独的木板房
是这金色海浪中的积木
我们,只有我们
 
雨水仍在下,夹着细雪
把榆树上的麻雀窝淋湿了
 
1983年3月25日

怎么又悲伤地想起

怎么又悲伤地想起
在异乡,一个哥特式夜晚,阴暗的道路上
悬挂着潮湿的梨,某种日子有泛起,
像酒精引起脸上的红色,像你苦涩的笑。
我陌生的大地,你就这样翻转而去,
如赌徒指间的牌,翻过记忆的背面,
那儿,时间仍在劳动、播种、生育。

谁晃动着敏感的天线,
谁的手仍轻摇着鲜红的灯盏?
微张的嘴唇迎来
光海中的异乡,铁轨、厂房在寂静中疼痛着。

1991年10月

1971,一个春日的下午

1971,一个春日的下午,
屋外的桑树快乐得发抖。

男孩在林子里追逐,
女孩在操场上有节拍地跳绳,
只有妇女们在阳光下织着毛衣,
像创世前那么从容、那么安宁。

母亲,停下来看看,你一定在她们中间,
让我记住那美丽的一刻,再接着狂奔。

而秘密无从知晓,1971:
贤者缄口,将军落荒,国王昏倒,
纷至沓来的事件像干涸的稻田咧着嘴。

正是1971,我们偷尝着夜的蜂蜜,
我打开了芳香的大门,就像解开你的衣襟。

2012年4月9日写于飞机上

毫无缘由地身陷于此
——给母亲

毫无缘由地身陷于此,
毫无缘由地停留在这陌生的房间。
你可假设这是新泽西,大港,或世上任何
地方,只有窗外,卡车在稀薄的远方呼啸而去,
留下长久的尾音,只有树枝上的花蕾,高速路上的广告牌,
提醒你,身处何时何地。

“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的声音还那样清晰,
像远方的落日敲碎在锡箔般的地平线。
是的,这是你告诫我的话,
就像人世间必定应验的事情,失去了,无法弥补,
就像此时心疼的一刻钟,过去了,永不再回来。

2012年4月14日在天津滨海新区宾馆停留,15日写于飞机上

废园里的植物

我清楚你们每一个的结局,
但多年来,我仍不理解你们的
情绪,你们的言语,特别是当海边的风吹来时。

一个五月的下午,我走进这个园子想看个究竟。
围栏边,一株薄荷伸长了身子,量着身高,
知道离成熟不远了;一株油菜歪着头张望
墙角另一株,好像说,“记住母亲的话,多站在阳光下”,
“好的,你也抓住根须下的泥土,
触及蚯蚓的肌肤,别让风刮倒”,另一株回答。

云层遮住了太阳。天暗下来,芥蓝的叶子伸进
另一株芥蓝,才小声说“我爱”,
野菊花和仙人掌交换着激动的眼神。

这一切是真的,还是我看得太久头脑发昏?

可静下心来听,确实有异样的响动:
豌豆在豆荚中爆开,蒲公英的头颅
发出断裂声,都在说,“等待的时机到了”。

来了,时光终于有了结果,
来了,风将运载着他们前行。
他们一起大声地喊叫
“让你们看看,让你们看看我们真实的内心!”

2012年5月8日

给福冈机场上的青草

我记忆中的一切,注定会被时间遗弃
或湮没于海底
可什么能留住你们此刻的单纯、欣喜?
我路过你们身旁,当午后的光焰舔舐你们周身
 
你们对我述说的,将是秘密
我不会告诉世人
我的姐妹
像友善的亡灵,像未谋面的来者
 
2013年12月14日

以上诗歌选自《废园里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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