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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的作家朋友系列:我的室友余华

 老鄧子 2022-11-05 发布于海南
大家好,我是莫言。

这是我聊作家朋友系列的第一期文章。

这篇文章写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现在重读依然有可观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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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有一位古怪而残酷的青年小说家以他的几部血腥的作品,震动了文坛。

此人姓余名华,浙江海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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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

后来,我有幸与他同居一室,进行着同学的岁月,逐渐对这个“诡异的灵魂”有所了解。

坦率地说,这是个令人“不愉快”的家伙。他不会顺人情说好话,尤其不会崇拜“名流”。

据说他曾当过五年牙医,我不敢想象病人在这个狂生的铁钳下将遭受什么样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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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余华有他的另一面,这一面与大家差不多。这一面在文学的目光下显得通俗而平庸。

我欣赏的是那些独步雄鸡式的、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正常”的人一般都在浴室里引吭高歌,余华则在大庭广众面前“狂叫”,他基本不理会别人会有的反应,而比较自由地表现他狂欢的本性。

狂欢是童心的最露骨的表现,是浪漫精神最充分的体验。

这家伙在某种意义上是个顽童,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个成熟得可怕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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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人的了解促使我重新考虑他的小说,试图说一点关于艺术的话,尽管这显得多余。

任何一位有异秉的人,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都是一本难念的经文,都是一颗难剃的头颅。

对余华的分析,注定了也是一桩出力不讨好的营生。

这里用得上孔夫子精神: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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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要做的工作是缩小范围,把这个复杂的性格抛到一边,简单地从思想和文学的能力方面给他定性:

首先,这是一个具有很强的理性思维能力的人。

他清晰的思想脉络,借助于有条不紊的逻辑转换词,曲折但是并不隐晦地表达出来。

其次,这个人具有在小说中施放烟幕弹,并且具有超卓的在烟雾中捕捉亦鬼亦人的幻影的才能。

上述两方面的结合,正如矛盾的统一,构成了他的一批条理清楚的——仿梦小说。

于是余华便成了中国当代文坛上的第一个清醒的说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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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

这种类型的小说,我认为并非从余华始,如卡夫卡的作品,可以说篇篇都有梦中境界。

余华曾坦率地述说过卡夫卡对他的启示。

在他之前,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巴黎的阁楼上读《变形记》后,也曾如梦初醒地骂道:“他妈的!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

这是一种对于小说的顿悟,而那当头的棒喝,完全来自卡夫卡小说中那种对生活或者是世界的独特的看法。

卡夫卡如同博尔赫斯一样,是一位为作家写作的作家。他的意义在于他的小说中那种超越生活的、神谕般的力量。

每隔些年头,就会有一个具有慧根的天才,从他的著作中,读出一些法门来,从而羽化成仙。余华就是一个这样的幸运儿郎。

毫无疑问,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家伙是个“残酷的天才”

也许是牙医的生涯培养和发展了他的天性,促使他像拔牙一样把客观事物中包涵的确定性的意义全部拔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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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他当牙医时就是这样:全部拔光,不管好牙还是坏牙。

这是一个彻底的牙医,改行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小说家。

在他营造的文学口腔里,剩下的只有血肉模糊的牙床,向人们昭示着牙齿们曾经存在过的幻影。

如果让他画一棵树,他大概只会画出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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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样的缘由,使余华成了这样的小说家?

现在,我翻开他的第一本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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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出门远行》


他写道:“柏油马路起伏不定,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

小说一开篇,就如同一个梦的开始。

这个梦有一个中心,就是焦虑,就是企盼,因企盼而焦虑,因焦虑而企盼,就像梦中的孩童因尿迫而寻找厕所一样。

但我愿意把主人公寻找旅馆的焦虑看成是寻找新的精神家园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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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来临加重了这焦虑,于是梦的成分愈来愈强: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地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弧度。”

这里描写的感觉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强迫症,也是对希腊神话中,推巨石上高山的西绪弗斯故事的一种改造。

人生总是陷在这种荒谬的永无止境的追求之中,一直到最后的一刻才会罢休,圣贤豪杰,无一例外。

这是真正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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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样,我还是一次一次地往高处奔,次次都是没命的奔,眼下我又往高处奔去,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车。”

汽车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而且是毫无道理地朝我开来,没有任何的前因后果。正符合梦的特征。

随即“我”就搭上了车,随即汽车就抛了锚。这也许是司机的诡计,也许是真的抛锚。后来,一群老乡拥上来把车上的苹果哄抢了。“我”为保护苹果结果竟然被司机打了个满脸开花。

司机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并且抢走了“我”的书包和书。然后司机抛弃车辆,扬长而去。

这部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司机与那些抢苹果老乡的关系所布下的巨大谜团。

这也是余华在这篇小说里释放的第一颗烟幕弹。

事件是反逻辑的,但又准确无误。为什么?鬼知道。当你举着一大堆答案去向他征询时,他会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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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

他说的是真话。是的,他也不知道,梦是没有确定的意义的。梦仅仅是一系列由事件构成的过程,它只是作为梦存在着。

《十八岁出门远行》是当代小说中一个精巧的样板,它真正的高明即在于它用多种可能性瓦解了故事本身的意义。

而让人感受到一种由悖谬的逻辑关系与清晰准确的动作构成的统一,所产生的梦一样的美丽。

应该进一步说明的是:故事的意义崩溃之后,一种关于人生、关于世界的崭新的把握方式产生了。

这就是他在他的小说的宣言书《虚伪的作品》中所阐述的:

“人类自身的肤浅来自经验的局限和对精神本质的疏远,只有脱离常识,背弃现状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逻辑,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实。

其实,当代小说的突破早已不是形式上的突破,而是哲学上的突破。

余华能用清醒的思辨来设计自己的方向,这是令我钦佩的,自然也是望尘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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