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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里的一首“性病诗”

 殘荷聽雨 2022-11-08 发布于北京

《金瓶梅》第七十九回,写西门庆死。死前有诗曰:

醉饱行房恋女娥,精神血脉暗消磨。

遗精溺血流白浊,灯尽油干肾水枯。

当时只恨欢娱少,今日翻来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总是卢医怎奈何。

此诗一看就明白是写纵欲过度导致病人膏肓,无需多作解释。只有未句用了《列子·力命篇》中一个典故,说的是战国时魏人季梁患了病,请三位医生看病,季梁称赞其中一位卢医生是“神医也”,“卢医”遂被用作“神医”的代名词。

西门庆得病,请吴神仙来看。看后吴神仙说 “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是太极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难以治疗。”然后用这八句诗给西门庆批了“教”。

“酒色过度”是西门庆日常生活的写照。西门庆纵欲无度,不得病才是怪事。就在他得病的数日间,与贵四娘子、林太太、潘金莲、来爵媳妇、王六儿等等连续行房,并且日夜酒席不断,还在妓院寻欢作乐,极尽声色之劳。其中林太太、王六儿又非等闲之辈,使得西门庆精神体力耗费过度。在发病当日,西门庆酒席后就去王六儿处,从中午一直嬉戏到三更,还服用“胡僧药” 壮阳类药物 ,尽在酒色中放纵。深夜酩配大醉而归,潘金莲又不放过,又灌他以过量的“胡僧药”,百般作弄,使得西门庆“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逸将出来,再无个收救。西门庆已昏迷过去,四肢不收。妇人也慌了,急取红枣与他吃下去。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 (《金瓶梅》第七十九回 )

中国传统的养生学认为,房事生活既不宜过度,亦不宜禁戒,而在于适度。《礼记·曲礼》中说 “情不可态,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此话虽是儒家教诲的行为规范,却是养生学的重要原则,西门庆非但不遵守,反而背道而驰,这正是作者的用意所在 。

很显然,该诗诉说的并非“性传播疾病”,而说的是纵欲伤身害命的道理。该诗首联“醉饱行房恋女娥,精神血脉暗消磨。”即说明了酒醉饭饱后不宜行房的传统养生观点。西门庆的性行为整个的就是以性享乐为目的,这正应了布朗说的 “性是我们拥有的最好的三样东西之一,我不知道另外两样是什么。”( 《男根文化史》 )但他的性行为基本上是一种摧残性的变态行为,只要是为了性享乐,他就会不顾一切地采取任何手段达到目的。

吴月娘劝他少干几桩“贪财好色的事体”时,西门庆说 “咱闻那西天佛祖,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是个要“耍遍天下老婆”的色情狂。“遗精溺血流白浊”是对疾病症状的直接描述。从起因和症状来看,很可能患的是急性前列腺炎和\或精囊炎。仅仅是急性前列腺炎和精囊炎,不至于有生命之虞,问题是西门庆长期纵欲过度和大量服用“胡僧药”,虽在青壮之年,已是“油干灯尽肾水枯”了。

“肾”的概念在中国传统医学和养生学里被认为是人的生命之本。’肾藏先天之精和后天之精,主命门火,都与人的生理机能、性机能、生殖、生长、发育、衰老有着根本的关系。肾还主水,此处之水也是指人的生理机能和性机能,即肾阴、元阴,用今日的话来说相当于“能源”,命门火即肾之元阳,阴阳耗尽,焉能不病! (肾还有其他生理功能 )。尤其是在发病当日,白天已经服用过“胡僧药”,半夜醉归,又被灌下三丸,大大超量。“只恨欢娱少”,不讲养生防病,必然导致性生殖系统的损伤。为了一时的享乐,“纵数年之欲,掷千年之躯。”

《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三》 中国养生学认为,纵欲造成的疾病与损伤,是对生命根本的不可逆的损伤。性命性命,性与命相互依存,性受损命就受损,此所谓“性命攸关”。一个人过度放纵,违背生命的自然规律,必然受到自然的惩罚,即便是神医也不能挽救。

“玉山自倒非人力,总是卢医怎奈何。”自古至今,纵欲过度,尤其是过量服用壮阳类药物引起暴毙的例子屡见不鲜。该诗既是养生告诫,也是道德告诫,有着多方面的性文化寓意。

中国的性观念天生就与养生学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最具特色的“性生命哲学学”,在世界性学中具有最强烈的生命意识。而《金瓶梅》不仅仅止于展现这种个体的生命意识,它通过一个个人物的纵欲史,表现出整个“性的社会生命哲学学”。可以说,《金瓶梅》中所有人物 (大约吴月娘除外) 对性的价值取向就是性享乐,是他们生活的内驱力和终极目的,生殖目的已退居其次。

西门庆的性事十分频繁,而子嗣甚少且多病,不能说与他的纵欲无关 。尤其是西门庆,从一个破落户到爆发户,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西门庆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个十分成功的人物,集多重社会身份于一身,官场得意,商场得意,情场更得意。但他最终在三十三岁时以青壮之躯归宿于“色欲”,则最好地证明了该书表达的性(色欲)的终极目的。

西门庆死于女人之手,并非是一个个例的纵欲史,他是一个“社会纵欲史”的缩影,揭示“性社会”的生命学。

《金瓶梅》全方位地表现了明朝中叶资本主义萌芽时期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资本主义的萌芽、商品经济的发展,是其经济背景;明朝中叶诸皇帝的荒淫和政治腐败都十分出名(有学者就认为,西门庆实际就是明武宗的移写或影射)此为其政治背景;皇帝的荒淫引发房中术的兴盛,不少人因此而骤贵,位及人臣;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与王阳明、李贽对其展开的猛烈批判,为其理论背景和思想基础;携酒纵妓,斗富夸势,穷奢极欲成为当时的一种时尚和人们向往的生活方式。

《博平县志·人道·民风解》 “由嘉靖中叶抵于今,流风愈趋愈下,惯习骄吝,互尚荒佚,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其流至于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缃鞋,纱裙细裤,酒庐茶肆,异调新声,泊泊浸淫,靡焉勿振……逐末游食,相率成风。” (转引自《中国古代文学论集》)色情笑话,色情民歌,色情小说,色情戏剧、春宫图丽、性技巧图书甚至《缥经》等等充塞街头巷尾,商店中春药“淫器” (性用品)琳琅满日,“世俗以纵欲为尚,人情以放荡为快”(《松窗梦语》) 所有这些,在《金瓶梅》里集中体现出来,以西门庆为代表,演绎出一部社会纵欲的兴亡史。

中国是一个“仁治”( 人治 )的国家,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极、道德大堤的崩溃,则世风日下,泛滥成灾。道德即败,又无法制可依,新文化末曾出现,则性的普遍放纵便是一种滥觞,井非是人性的解放。 个人放纵无度,会伤身害命,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放纵无度,则同样会害了社会害了国家。明朝被认为是中国中央集权制时代里最黑暗的时期,与此不无关系。

此诗并无深意,只是围绕它产生出许多于我们今日有意思的话题,就性学方面而言,譬如书中许多有关养生的诗词就值得研究,如第七十九回开篇即言 :“仁者难逢思有长,闲居慎勿恃无伤。争先路径机关恶,近后语言滋味长,爽口物多终致病,快心事过必为殃。与其病后能求药,不若病前能自防、”   此类诗词贯穿全书的始末。

再如,书中描写的性技巧,亦是可资研究的。还有西门庆使用的“淫器”,当时在商店公开出售“淫器”等等现象,也颇值得研究 以及该书展现的性的社会现象和有关性的哲学思想,都值得研究和挖掘……

总之,《金瓶梅》也是一部“性学”巨著,研究它于今日应该是有益的,社会变了,而“性”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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