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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那条狗

 故事许多的人 2022-11-08 发布于湖北

老黑走后,我时常触景生情的想起它。曾在梦里,恍惚看到它被一位奇怪的老人从一扇废旧的木门后领出来,原来它并没有死,我在梦中喜极而泣。老黑去年十一月份离开我们后,我暗下决心,如果某天我以某种形式掌握了在公众面前发声的机会,一定要借着此契机,去推动中国的禁食狗肉法。这是我对老黑的族人唯一能做的。与人类构建特殊关系的动物,是不应该被屠戮的。

17年的大学升学宴上,父母例行招待客人,其中一个父母辈的人端来一盆狗肉。我当时脸色就不好,但碍于是属于我的喜庆的日子,只好一言不做,假装此等晦气的事没有发生。老黑是家人,狗肉在我家是禁忌,但有的人却不愿意多花一分钟去换位思考,甚至也不愿多问主人家一嘴。看着这盘被卤上焦糖色的肉,我就知道,它来自于周边的某个农村,大概是条干了半辈子苦力活的看门狗,被卖给了狗肉馆,或者干脆是偷来的。五年十年前,老家的狗被偷是常事。

耳边依稀想起老家街头巷尾里劣质喇叭传来的粗糙方言男嗓:收鸡~鸭鹅,收狗~收兔。拖拽长音,像唱戏。推开门就能看到一个三轮摩托上驾着一排笼子,像塞垃圾似塞着几条土狗和鸡鸭鹅。笼子狭小异常,被塞进去的动物蜷缩着无法直起腰。老黑跟了出来,不知它是否会庆幸,它托生一个好家,我们会保它一世无虞,它可以像美洲的白人一样高枕无忧,它的被扭曲身体塞进笼里的同族,就像被贩卖的黑奴。

用网上恨狗群体的话来说,我的以上发言,是脑残狗粉,分不清人狗的边界,要把狗当成祖宗。而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你们如此幸运生为人胎,好好的日子不过,整日扣那些不会说话的狗的毛病,对它们滋生那么强的恨意,是最低级的失败。

我对于动物童话,近些年的态度是嗤之以鼻。是那些文绉绉的,没有动物学常识的文科生作家给动物主角直接套上人类的感情和行为模式,拿来哄小孩的。最后再升华一下保护和热爱自然,就完事了。不过我非常承认这类故事积极的一面:它能唤起小孩的保护自然意识,可惜无科学性。

与老黑相处了十五年往上的日子,这种异族关系,我自然是能品出点端倪的。狗与人类的相同与不同,我也尽收眼底。狗只有养了之后才发现,它虽然没有童话故事里讲的那么神,但它实在是很有灵性,以至于当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类凝视它的行为时,时常会看到自己的影子,这并不是唯心主义者自以为是的错觉。

狼会结群打猎,和我们一样,都是群居动物。所以狗走进我们生活的本质是,它把我们当成自己的伙伴,甚至说是老大。它并不只是冷酷无情的合作者,而是含情脉脉的友人,它能理解守护和忠诚的概念。像独来独往的猫,它对朋友的含义理解不如狗那么深,更多的是把人当成一个合作者。其它动物比如鸟,就算它们乌泱泱汇聚一大帮,也只是短暂结群,一拍即散。

狗恰好同人类一样是种感情充沛的动物,这是它区别于其他大部分动物的特点。动物福利法针对不同智慧程度的动物的福利也不一样,譬如与人类关系最近的黑猩猩,和与我们关系相对遥远的猴子表亲,前者能住豪华公寓,后者怕是只能住猴山。

鸡鸭鹅鱼牛羊猪,哪一样在与人惺惺相惜这方面,都与狗差得远。狗对你好,是先天发自内心,无需刻意训练的。狗能感知你的情绪变化,随着你心情波动而做出不同反应,就算是聪明的猪,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几万年前,狗还是狼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和我们的祖先构建忠诚的伙伴关系,这是它们骨子里自带的,而不是后天被筛选规训出来的。我们让狼进入我们的生活,换名为狗。同时,也对狗进行了漫长的“基因清洗”,咬人的狗,杀掉,对人冷漠的狗,杀掉,对人口令不积极的狗,杀掉。如此,狗对人类的依附得到了加强,但对比保留野性的狼也显得更谄媚。

上古洪荒,人类道德未开化,自然不很怜惜它们,近代人类又普遍穷,宰条狗打牙祭更是正常。所以我们面前的这条狗,它可是经历了极残酷的人类对它们种群的清洗,才走到今天的。而我们又要反过来,去嘲笑它下贱,没有猫的优雅和体面……《易燃易爆炸》歌词:要我美艳,还要我杀人不眨眼……要是狗有了人类的脾气,一定会把盆往墙上一甩:老子他妈的不伺候你们这玩意了!

一条狗,放在愿意娇惯它的人家,自然会变得趾高气扬,就像富家有修养的孩子。那气场,真像读过几本书,见过世界的另一番面貌,情绪稳定波澜不惊,走路时敢往过道中间站,尾巴就由着本来的姿势,向上勾成弧度。它们淡然的跟着主人从路人身边跺过,即使剐蹭到路人大腿也无妨。就像我家老黑。

而流浪狗要么起初就低眉顺眼的,见人贴着墙根走。要么就典型的小人相,一惊一乍的,撅着头咋呼你,但看你假装弯腰捡石子,立刻尾巴往裤裆里一夹,眉毛呈八字形,小步跑了。若是突然有人站在身后,它反应过来,一定会被吓得尖叫,然后缩着头,眼巴巴看着你,降低身体高度,缩着背小步溜了。

农民作家刘亮程在著作《一个人的村庄》里,就阐述过老狗与主人家的关系。老狗对人际关系看得很清,它的狗生阅历随着时间推移,也愈发丰富,甚至还总结出一套自己的处事经,察言观色刻在它们的骨子里。

拿老黑举例,它一生都怕我父亲,只要父亲和它共处一室,眉头一皱嘴一撅,它就立刻低眉顺眼弓着腰溜出房间。它赖在我房间不走,喊父亲的大名,也能把它哄出去。老黑喜欢母亲,母亲倒个垃圾它也会跟着去,因为母亲不会打它,也会经常给它梳毛。

老黑年轻时像个疯子,即使我总捉弄它,还把它推进水里,它依然厚着脸皮往我身上扑,没皮没脸的,经常给我身上刮几道爪印子。等它上了年纪,对人类小孩的游戏不再感兴趣,也懒得谄媚了,就对我爱答不理,有时还稍露嫌弃,因为我不负责它的饮食,还时常洗完手往它脸上甩水。当我蹲下靠近它,它不急不慢的起身就换个地方待着,活像身上爬了个臭虫。

高三的冬天,我捡回一只浑身赖疮,毛掉大部分,皮肤上都是皮屑的流浪狗,当时它躺在草丛里浑身发抖。它就很知趣。它在我家,自始至终都是一副讨好的姿态,见我和给它喂食的母亲都很亲热,但绝不会往我们身上蹭,只会在离我们一米远的地方疯狂摇尾巴。即使门没锁,它也不会往屋子里进,我在院子里给它搭了个破窝,它欣然住下了。它的自卑溢于言表,不敢稍稍索取,更不敢得寸进尺,那副形象能对应到现实生活中的一些苦命人。老黑遇到它,连低头嗅它身体也不愿意,同时它也知趣的不往老黑身上扑。

父亲说它其实是只老狗,只是毛都没了,显得个头不大。是啊,一只浑身赖疮,臭气熏天的老狗,从黑夜里窜出就像个鬼似的,谁见了不给它两脚,不向它扔石头呢。它哪里能像我家老黑一般高傲俊美健硕,能住进屋子里呢?它就像变形记里的山村孩子,偶然见识到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很清楚这不属于自己,于是不敢全盘接受,时常讨好的表达着感恩,也随时做好了失去的准备。想起此场景,我心中就一股酸楚。

熬过了那个严寒的冬天,我让母亲领它治皮肤病,涂药膏,然后领到远一点的地方,放了。光是养老黑就够麻烦了,家人负担不起。救它一段也算积德行善了。高考正常发挥,想是有它的祝福。

狗像是一款低智能的人类。我总能联想到人,以至于时常报以一种极大的怜悯。我看到它被抛弃,我会联想到它低垂的眼神,抑郁的心结,作息混乱而癫狂的脾性。遇到狗被虐待的新闻,我会联想到无助的老黑,正如一位母亲联想到自己脆弱的暴露在荒野的孩子。我会希望这个世界上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神,帮我向施暴者传达我的诅咒。

狗对主人本能的忠诚,就像对父母用情至深的儿女,想倾尽一切的对父母好,要报恩。但狗付出那么多,只因不是人类,生下来就是下贱的奴才,有时就会被粗鲁的对待,甚至丢了被打狗队捉了被毒狗人害了,被生活折磨的麻木的主人也不会挂在心头超过一个星期。

中文语境里,带狗的大部分不是好词。狼心狗肺,狗仗人势。西方人喜欢狗,很多好话里都要带个dog。Luck dog:幸运儿。Every dog has its day:人人都有得意时。但纵使狗以多么纯粹美好的心去对待人类,却被一些人如此侮辱,像深情总被辜负的的情种。

相比城市里那些生来就养尊处优的宠物狗,农村狗获得悲惨命运的几率更大。一条降生在农村的狗,刚出满月,身材刚拔条,不像小肉墩了,就会被一条铁链拷上。虽然主人待它也不咋好,就扔点剩饭剩菜,连骨头都得嗦干净肉嚼走脆骨才肯吐给它,平时最常吃的还是剩面条稀饭和生了绿斑的馒头,但刻在基因里的本能,让狗依然把面前这个人当成伙伴和忠主,即使它一靠近,这个人就会用脚把它踹开。

直到这条狗意识到了自己每次从土窝里起身腾起,却只会被脖子上的镣铐抻到嗓子,就会克制自己亲人的冲动。我那曾经奔跑在旷野中的朋友啊,在这日复一日的两平方米活动空间里,短短几年,也就是你的大半生,精神一日又一日的被煽去活力,最后变得对这个世界充满愤怒。

狗作为这个家庭最下等的奴隶,即使卖力干活也自然不能一世平安,它得知分寸,而这所谓的分寸,就算是人也无法学会。遇到生人进家,它不叫,它的存在就是个笑话,是对勤俭农村家庭的公然挑衅,代价就是在某日被勒着脖子拖拽上车,被捆上四肢塞进麻袋里,运气好的话能在狭小又骚气冲天的笼子里苟活两天,运气不好,下车就被两砖头砸的浑身痉挛,然后就是扒皮抽筋,成了一锅狗肉。

遇到生人,它叫得过凶,或者只是轻轻的叫,主人从屋子里推开老木门发现,原来是老朋友拜访,看到老友畏惧的神情,主人对着狗头上去就是一脚,踹得狗支支吾吾,缩在柴火墩旁,不知所措。没人可怜它一条土狗,四肢瘦瘪,尖嘴猴腮,过年从城里来的养柯基的女儿看了也不会想蹲下来爱抚它。

倘如家里来了小孩,这条狗的生命便离悲惨命运更近一步了。倒不是这个小恶魔有多大杀伤力,而是如果没有成年人把这尊小佛祖请回屋里,如若他天生胆大,又或者欺软怕硬--被镣铐困在一方之地的狗自然就是弱,就有可能在用石头棍子砸向狗的那一刻,被这条狗攻击到,即使只是自保。

好了,有理也说不清了,伴随着小孩的牙牙狡辩碎语中,这个世间又多了一个绝世恶犬袭击无邪孩童的故事。几针狂犬疫苗花费了孩子爸妈半个月的工资,全家人都心中憋着一团火,除非主人想保它,还能苟活,那就挨一顿棍棒,打得脊椎生疼几天直不起腰就算它走运,如若主人也不向着它,或者孩子父母执意要以铲除世间邪恶的名义要求,那这个下场就很明朗了。

作为这个家里廉价的保安,好心的主人会定期解开镣铐让它在院子里跑两圈,这是它生命里难得得欢愉时刻。那就算不解开,因为主人觉得狗这种贱物生来就是应该被镣铐禁锢的,狗也不会死去,而患上多少种行为疾病也不重要,关于什么刻板行为,谁有那心思去关心,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中年人,有时连自己孩子的抑郁症都不一定在乎。一条农村狗,会吠叫的每一天,这家人都算够本,因为一碗发酸的剩饭就能换来一天一夜的精密防盗系统。

活个四五年,叫不动了,好心的主人留它几年,某天误食了老鼠药或者某几天害了瘟病蔫了吧唧,也就去了。运气不好的话,像我邻居家那条被拴在铁门后屎尿敷身浑身骚臭的狗,被栓久了,每天莫名其妙的发出悲凉的哭泣声,被觉得不吉利,也被卖了。

众生皆苦,狗一厢情愿的深情地生活在人类制造的地狱中,更苦。我会为你们说话,人类辜负你们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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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冬天捡的那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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