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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治祥:一本书的故事 | 巴蜀之地

 结庐作伴 2022-11-09 发布于四川

在书架第二层左侧最边上那一格,不经意间看见了脏兮兮的《李商隐诗选》。

也是该脏了。这本来历不凡的书,1978年出生于人民文学出版社,定价7角,现年44岁,倘若生而为人,便已步入油腻中年。曾经被抛弃过的它出现在几本同样油腻的旧书中间,非常低调,还是被我发现了。

那年的它一尘不染,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油墨香就像婴儿的体香,非常好闻。它是唐代大诗人的孩子,还有股子经典的书卷味儿。书卷味儿闻不出来,得读。

它本来不应该脏成这样的。1981年,金堂遭遇百年不遇的洪灾,很不幸,主人正好在外地,顾不上把它和别的同伴转移到高处,害得它浸饱了黄汤,书页粘连,被彻底毁容了。晒干后我一页一页揭开,晾晒,翻阅后看了一眼灰扑扑的手指,到底还是嫌脏,随手扔在了不知什么地方。如今,它居然在上海,藏在女儿排满了中外名著的书架上。

它的每一页,密密麻麻的,全是我的指纹。

《李商隐诗选》共104首,我从第一首的“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背到最后一首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背一首,打个勾,背第二首时,倒回来复习第一首,背第三首时,挨个复习第一、第二首,以此类推。1979年,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把一本书背得滚瓜烂熟。

为啥要背李商隐?为啥不是先背《唐诗三百首》抑或李白杜甫?

为了争气。

有个初中同学冀川,酷爱古诗词,在当知青时便写过“雄鸡高长鸣,红霞满山村”,五言诗,从早上鸡叫写到太阳落山,十分了得。后来读技校,更是全校闻名的古诗迷。那日,三五个趣味相投的同学聚会,谈诗歌,自然谈到了李商隐。冀川侃侃而谈,甚至随口背出了“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见我不以为然,他淡淡地说:“背一首你熟悉的试试。”我这才发现,读了那么多古诗,背得出上句,记不住下句,白读了。

好吧,不就是背诗吗?不就是背李商隐吗?要背就背一本,等下回见面,吓不死你!为防万一,不能死记硬背,必须读懂,读透,说得出所以然来。李商隐的特点是“深细婉约,典丽精工”,好用典,善比兴,很美,读来朗朗上口,诗里的典故也很有趣。不过这家伙命不好,一出道便遭遇党争,夹在牛党李党之间,两头受气,两边挨整,心情郁闷时便写《无题》,很晦涩,生怕别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无题有好多首,难懂,读起来费劲,好在有注释。

背到第三首《初食笋呈座中》时,开始摇头晃脑了。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这是比!“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这是兴!一时得意,赶紧在诗句上方写下“比”和“兴”。怀才不遇的小李吃竹笋时伤心了,含着热泪写下这首诗。他以嫩笋自比,空有凌云之志,刚刚露头便惨遭摧折。这“凌云”二字,便既是笋又是他自己。于是又在“凌云”上面加了两个字:“双关”。接下来似乎又领悟到了虚实,理解了含蓄。一首诗,嘿,名堂如此之多!

诗集毕竟被洪水泡过,几十年前的“批注”大都难以辨认,勉强看得清楚的还有一首《寿安公主出降》。“出降”乃下嫁,寿安公主下嫁给了军阀王元逵。

“妫水闻贞媛,常山索锐师。昔忧迷帝力,今分送王姬。”......

这一首是五律。首联是叙述,言王元逵听说公主貌美,派出精锐之师前往迎娶。娶公主竟然大兵压境,这是在向皇帝老儿亮肌肉,一脸的蛮横。而皇帝呢,是因为王元逵对朝廷的态度比从前显得要恭顺些,赶紧把绛王的女儿嫁给了他。首联之后,便全是议论了。从前担心他不知道畏惧皇室,如今表现得好点了,那就理所当然要把公主嫁给他。“分”读四声,分内,应当,理所当然,李商隐忍无可忍,这是在讽刺皇上了。而一个“送”字,分明有讨好之意。皇上讨好臣子,朝纲不振,太阿倒持,小李同学不禁义愤填膺。

边背诗边咬文嚼字,似乎明白了什么叫炼字和炼意。这首诗与前面背过的不同,是律诗。过去读诗,从来不深究绝不绝、律不律的,这回下了狠心,耽误再多的时间,也要弄明白。关于平仄,关于对仗,终于略知一二。原来平仄须抑扬顿挫,讲究的是音韵美;所谓对仗,要求上下联两两相对,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还要讲什么颜色对,数字对流水对等等,讲究的则是整齐匀称之美。便联想,“高天滚滚”对“大地微微”,“寒流急”对“暖气吹”;“两个黄鹂”对“一行白鹭”,“鸣翠柳”对“上青天”,柳仄天平......当然,杜甫那首是五绝而非五律,而且被认为不是优秀的绝句。好玩。

104首李商隐背下来,忽然发现,围绕一本书,兼读其它“课外”读物,读一本是一本,且可以触类旁通,似慢实快呀。误打误撞之下,居然摸索出一条读书的捷径。

后来跟冀川谈诗,一时滔滔不绝,最后谈的是时空转换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冀川的表现,怎么说呢,不可能吓死,乃大惊。下巴惊掉了,拾起来拍拍灰安上;再惊掉,再安上;再惊掉,懒得拍灰了,直接表现为五体投地。

几十年过去了,《李商隐诗选》还在,老样子,还是脏兮兮的。后来接着背诵的《唐诗三百首》,不幸也遭遇洪灾,而且下落不明。背过的诗呢,不好意思,基本上都忘了。但毕竟背诵过,且认真读过,所以它们还在,以另一种方式藏在脑子里,写作时,不甘寂寞的诗句,随时都可能改头换面地冒出来。

曾读过一段评论,说的是李白的诗句。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评论指出,江上百舸争流,何来“孤帆”?那是因为李白眼里只有孟浩然的那一“帆”,别的统统视而不见。而“碧空尽”和“天际流”,表达的是依依不舍,是长久地、持续性地关注,直到那人那船消失在天际,心中一片茫然。这首诗,无一字写李孟二人的友谊,其视觉效果,胜过万语千言。

于是想到了我的《探亲》:

“我妈并不高大,走得快,越走越矮,越走越小,消失在人丛中那一刻,把那个方向的世界走成了空白。”

修改文章时看到这一段,总觉得面熟。忽然眼前一亮,咦——这不就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吗,怎么冒出来的?

不知不觉,李白跑出来了。

2022年2月21日

*作者简介:

*魏治祥,1953年出生于成都金堂,资深媒体人。曾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山花》,《文学青年》等期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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