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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诗经》的河岸,聆听岁月的回声

 稻读公社 2022-11-10 发布于浙江

文/于志恒

果说百折千回浩荡去的万里黄河,养育了华夏大地上的亿万先民,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么《诗经》就是中华民族另一条母亲河,精神文化之河。三千年岁月沧桑,它长流不息历久弥新。在它的灌溉和滋养下,中华民族万世子孙的精神家园得以免遭荒芜而始终万物生长生生不息。这是最古老的诗典,这里有世上最纯粹的诗。我从熟悉而陌生的词句中回溯祖先的历史,聆听先民的歌唱和岁月的回声。

《诗经》的名字原本叫“诗”,就像我们的名字原本就叫张三、李四一样,不需要附加头衔来修饰或美化。《诗经》在先秦时期一直被称为《诗》,因其诗歌的数量为三百十一篇(其中笙诗六篇《南垓》《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只有标题而无内容)又被称为《诗三百》。西汉时被尊为儒家经典,始称《诗经》,并沿用至今。
《诗经》中的诗是中国诗歌最初的样子,也是中国诗歌应该有的样子。它自然清新,不事雕琢,不是“做”出来的诗,而是发自内心的咏叹和歌唱。它不是美轮美奂的楼台亭阁,而是自然天成的山川河流;它不是园林中精心培育的奇花异卉,而是大地上自然生长的花草树木。它的每一首诗都不是为了得到赞颂或流芳百世,但是它的每一首诗都值得我们热爱和珍惜,值得我们以最宝贵的生命与它相逢、相知、相爱、相守。《诗经》像清澈的溪流,像深沉的江河,日夜奔流,永不停歇,点点滴滴,滋润并养育着我们的心灵。更令人感慨的是那些倾情歌唱的诗人甚至连姓名都不曾留下,便匆匆而逝,疾如长空的流星,但我们知道:他们是世间最真挚的诗人,最撩人的情痴。打开记忆的闸门,那些诗句的浪花便在我们的脑海里缤纷盛开,一如当初般明媚动人。

《诗经》中的《周南·关雎》和《秦风·蒹葭》是其中的经典之作,它们表现的主题代表了人生本质的正反两面。《关雎》中幸福美满的爱情婚姻,揭示的是人世间的美梦成真;而《蒹葭》中的“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逐梦之行却无疾而终,揭示的是人世间的求之不得。人生悲喜交集、一言难尽的本质在诗句中酝酿成酒,醉倒众生。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千百年时光荏苒,这诗句却依旧清新动人,就像烙印在中国人灵魂深处的印记,永远难以磨灭。啁啾鸣和的雎鸠,相互依偎在水草丰茂的绿洲上绵绵情话,明媚清秀的少女在碧波荡漾的河面上采摘着鲜嫩的野菜。她一下子就吸引了英俊少年多情的目光。在明媚的春光里,在鸟语花香的自然中,爱情的种子破土而出并且蓬勃生长。少年日思夜想,费尽心思去示好,去追求,有情人终成眷属。《关雎》是国风中的第一首,也是整部《诗经》中的第一首。孔子在《论语》中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关雎》就是“思无邪”的代表。它所写的爱情是热烈而又克制的,完美地诠释了华夏民族含蓄慎重而又坚定持久的爱情观。自此以降,中国式的爱情形成了自己含蓄内敛、深情绵邈的特性。不仅如此,它所代表的对幸福生活执着的热爱和追求形成了中华民族乐观向上、坚定执着的特性。

我喜欢《关雎》,喜欢它的爱情表达方式,也喜欢它奠定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中国式的爱情婚姻圆满的模式。更喜欢它带给我们对于美好未来的确信。但是不得不说,《秦风·蒹葭》才是我心中的最爱。它让我更加深刻地认识世界,更加深刻地理解我们生活的另一面。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首诗的含蓄蕴藉之美是其它诗歌无法相提并论的,它带给后世诗人的影响极其深远。

《蒹葭》之美首先在于其主题的模糊性,亦即中国诗学中常说的含蓄蕴藉。有人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也有人认为它写的是君主思贤。我则倾向于认为它也可以理解为表达人世间所有求而不得者的失意与惆怅。《蒹葭》的写作背景,今天的人已无从知晓,但无意中给了后世的读者以更加广阔的想象空间。当然,后世的诗家和学者多认为它是一首爱情诗。诗中写了一个痴情男子苦恋而追求无果的痛苦感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条大河波浪宽,日夜不停向东流。河畔的蒹葭郁郁葱葱,深秋的白露凝结成霜。那位美丽的姑娘,就在河流的对岸亭亭玉立、仪态万方。那就是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姑娘。他想跨越河水的障碍,和心爱的姑娘相依相偎、长相厮守。可是,无论“溯洄从之”,还是“溯游从之”,“伊人”总是若即若离,难以接近。这种令人怅惘、感伤、无疾而终的爱情诗成了中国爱情诗中经典中的经典,为后世的诗人学习和效仿,一次又一次地拨动着读者的心弦,令人痴迷,也带给人无尽的遐思和感叹。战国时期楚国的伟大诗人屈原《九歌》中的名篇《湘夫人》就继承了《蒹葭》的写法。诗中写湘君渴慕企盼湘夫人的到来,而湘夫人却久等不至的思慕哀怨之情。诗中以湘君的语调描绘出热恋中的男子翘首遥望,却祈之不来、思而不见的惆怅心情。整首诗缠绵悱恻,令人感怀。诗一开篇就写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在秋风萧瑟、落叶纷飞的季节,湘君渴望着与自己的佳人约会的急切心情。可是这萧瑟凄凉的景象似乎早就暗示了这场相会的结局。热爱中国古典诗歌的读者是不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蒹葭》的开端不也是凄清迷离令人惆怅吗?当然,这两首诗写法有传承,但所写的爱情不如意实质不尽相同。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在小说《安娜·卡列宁娜》的开篇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套用在这里,是不是也可以这么说:幸福的爱情是相似的,不幸的爱情各有各的不幸。而东汉末年建安诗人曹植的《洛神赋》人神相恋,意醉神迷,却终因人神殊途而无法有情人终成眷属。《洛神赋》的结尾只能这样感慨:“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至于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宋代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陆游和前妻唐婉唱和的《钗头凤》等等,所写皆是人世间酸甜苦辣的生活与一言难尽的爱情。它们与《蒹葭》可谓一脉相承。

如愿以偿的欢歌与痛苦彷徨的悲吟汇流成《诗经》情感的长河,在华夏的大地上奔腾不息。像《关雎》《蒹葭》这样百读不厌的诗篇在《诗经》中并不形单影只。在《诗经》中美丽的万物与真挚的情感比比皆是,不可胜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周南·桃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秦风·无衣》)“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邶风·击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秦风·小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木瓜》)“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小雅·鹿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小雅·湛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郑风·子衿》)“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卫风·伯兮》)“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王风·黍离》)“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郑风·女曰鸡鸣》)“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郑风·野有蔓草》)“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唐风·椒聊》)“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王风·采葛》)……读一读这样的诗句,我们的心灵是不是会变得更加纯净温润,更加丰富深沉?

当我们的目光从这些凝聚着三千年日月精华、四季中万物枯荣,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诗句轻轻飘落的时候,我们的心似乎被带到遥远的时空与我们的先辈相逢。他们的歌唱依旧深情,岁月的回声依旧会激荡我们的耳鼓,依旧会抚慰我们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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