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辉 | 《金瓶梅》是假托宋朝实写明事

《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史上，是第一部以现实社会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表面上写北宋末年，尽管有人还为它编年，而实则写明事。

无论典章制度，事件史实，还是人物形象，习俗方言，无一不打上鲜明的明代印记。

众所周知，《金瓶梅词话》之为书，尤其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是以《水浒传》为蓝本，敷衍铺张而蔚为大国；而《水浒传》所用的宋元方言，至明，已成为历史陈迹，不复使用，故《金瓶梅词话》在引用时，必须以当时的语言加以解说或串讲，否则，读者和听众会不知其所云为何。

譬如《水浒传》之第二十四回：王婆道：「大官人，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

到了《金瓶梅词话》第三回，就这样写道：「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

又如：「捣子」一词，《水浒传》凡三见：第二十五回：「如今这捣子病得重。」

第二十九回：「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

第三十二回：「余者皆是村中捣子。」到了《金瓶梅词话》第十九回：「那时，宋时谓之捣子，今时俗呼为光棍是也。」

这时的「如今」「今时」，指的就是明代，则是确凿无疑的了。

《新刻金瓶梅词话》

谈到写的是明代的事件史实，例证是俯拾皆是。

吴晗在其著名论文〈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一文中，曾经列举「马价银」「皇庄」「番子」，旁征博引，详加考核，确是明代之事。只不过，他由此得出的结论：「《金瓶梅》的成书年代大约是万历十年到三十年（1582-1602）」，却有所失误。

《金瓶梅词话》第七回，孟玉楼说：「常言道：世上钱财倘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紧着起来，朝廷爷一时没钱时，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支来使。」

据《明史》记载，太仆寺之有马价银，始于成化年间，但朝廷爷借支马价款银，并非万历十年以后才出现的现象。

查《明实录》，早在嘉靖十六年（1537），就挪借太仆寺马价银，为度过财政困难的应急办法之一。嘉靖十七年十二月：「一动支马价款官柴薪银三十万两，先送工所雇役支用。」

嘉靖十八年闰七月：「给济太享殿、慈庆宫等大工之用，仍借支贮库及马价银四十万有奇。」都是明证。

采「皇木」，建「皇庄」。据《明史‧食货志》，采皇木始于成祖，历洪熙、宣德、正德各代有之，至嘉靖、万历而极。

「皇庄」亦非吴晗所言：「嘉靖时代无皇庄之名，止称官地。」

不仅《明实录》嘉靖十九年（1540）六月已有「皇庄」一词记录在案，而且其源可溯至洪熙时仁宗的「仁寿宫庄」「未央宫庄」，至成化时因没收太监曹吉祥的地亩，作为宫中庄田，逐正式定名「皇庄」。

所谓「番子」，那是自明朝设立东厂以后就有的，说嘉靖时番子不敢放肆，纯系想当然之词，不足为凭。

《金瓶梅词话》卷首有酒色财气〈四贪词〉，研究者咸谓，来自万历十七年（1590）十二月二十一日，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上奏酒色财气四箴，批评、劝谏皇帝朱翊钧之史实。由于本书后面有专题，此处一笔带过。[1]

《明实录》

临清，在明代是个重要的商端口，扼运河通道，商贾云集。

对此，《金瓶梅词话》作了如实描写，请看第九十八回这段赞词，写得何等气派：「正东看，隐隐青螺堆岱岳。正西瞧，茫茫苍雾锁皇都。正北观，层层甲第起朱楼。正南望，浩浩长淮如素练。」

这里所写仅是一座酒楼四望景观，其整个城市的繁华景象，可想而知。临清在明代又是一个重要钞关。

《明史》卷八十一云：宣德四年（1429）以钞法不通，由商居货不税。由是于京省商贾凑集地市镇店肆门摊税课，增旧凡五倍，两京蔬果园，不论官私，种而鬻者，塌房库房店肆居商货者，番令纳钞。

委御史、户部、锦衣兵马司官各一，于城门察收舟船受雇装载者，计所载料多寡、路远近纳钞。钞关之设自此始。

后文列举各地钞关十一处，临清在其内。以此与《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八回提到的「临清钞关」和其他回内对纳税细节的描写相较，两者完全相符。

临清地名未变，但绝不是宋时之临清，而是明代的了。顺便说一下，临清，今属山东省。而山东在宋代叫京东路，元代称腹里，小说第六十五回说的「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

「山东一省」这个称谓，也只有明代以后才能出现。

最令人注目的是：《金瓶梅词话》里竟出现了一些真名实姓的明代人。在小说中，他们既不同于《水浒传》或《宋史》里已有之人，也不同于作者凭空虚构的人物，而是实实在在的明朝人。

更叫人惊异的是，小说对他们的描写，和他们本人的生平行实，也大体相符。如出现在第四十八回、六十五回的阳谷县丞狄斯彬，小说写他「本贯河南舞阳人氏，为人刚而且方，不要钱，问事糊突，人都号他做『狄混』」。

《溧阳县志》

狄斯彬传在《明史》里，附〈杨允绳传〉后，溧阳人。《溧阳县志》亦有传。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

官御史时，因弹劾提督中官杜泰，贬为宣武典史。溧阳县有二：一在江苏；一在河南。

县丞，在明代是县的佐贰官，实际上就是典史。不难看出，小说对狄斯彬的描写，是确有所本的。

又如第六十五回、七十七回提到的韩邦奇，他是明代一位有名望的人物。

钱谦益就说过：「汝节（按：韩邦奇，字汝节）奇伟倜傥，谈理学，负经济，海内称苑洛先生。」

这位曾任山东副使的韩邦奇，在小说里以徐州知府的面目出现，虽仕历稍有异，但写他「志多清修，才堪廊庙」，却又是相合的。

类此者，或是一笔带过的明代官吏还有，不必一一例举。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词话》中个别重要人物，在明代也确有同名而经历近似的人，如西门庆的亲家陈洪，与隆庆年间司礼掌印太监陈洪的名字一模一样。

陈洪的儿子、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在明代还真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

这位陈经济，字鸿宇，河南禹州人。万历八年（1580）进士，任湖州知府。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士绅怪癖》中记载：「近日陈经济为湖州太守，酷恶鸦声。偶闻之，必痛笞其家人，遂目为『陈老鸦』。」

这位外号「陈老鸦」的陈经济，与《金瓶梅词话》里的陈经济，究竟有没有关系？什么样的关系？倒真是一向未引起人们注意而又未解之谜呢！

至于小说中写宋时人，穿戴却是明代服饰，吃的是明代独有的菜肴，喝的是明代才出产的酒，等等，本书将有专章，一一道来。请读者耐心看下去，自会一目了然。[2]

《金瓶梅》假托宋朝，实写明事，是毋庸置疑的。这样，现实社会生活进入了长篇小说，就为中国的长篇小说创作开拓了一个新纪元。

原来在中国长篇小说中（包括宋、元讲史评话），占据主导地位的，不是历史上的帝王将相，就是超人的传奇英雄，或者是怪诞虚幻的神魔鬼怪。

我们只要读一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以及明代大量出现的讲史、神魔篇会，就可知晓。

《金瓶梅》出，为之突然一变，它笔下的人物，都是现实社会中常见的市井细民、官吏、商人、地痞、无赖、娼妓、医生、牙婆、道士、和尚……可以这样说，明代城市中的三百六十行各色人物一一揽入其内。

当然，它也写了皇帝老儿、权臣大吏，但仅仅是陪衬，不是主要人物。因此，说《金瓶梅》是一幅丰富的明代社会风俗画卷，一点也不过分；说它是有明一代百科全书，丝毫也不夸张。

《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

1本书指张兵、张振华选编：《金瓶梅说》（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年）。

2同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