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看荷花的记事 | 马雁诗选

 置身于宁静 2022-11-11 发布于浙江

看荷花的记事

我们在清晨五点醒来,听见外面的雨。

头一天,你在花坛等我的时候,已经开始了

一些雨。现在,它们变大了,有动人的声音。

而我们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两个人。亲密

让我们显得更年轻,更像一对恋人。所以,

你不羞于亲吻我的脸颊。此刻,我想起一句

曾让我深受感动的话,“这也许是我们一生中

最美好的时光。”一生中最幸福的,又再降临

在我身上。她仿佛从来没有中断过,仿佛一直

埋伏在那些没有痕迹的日期中间。我们穿过雨,

穿过了绿和透明。整个秋天,你的被打湿的头发

都在滴水。没有很多人看见了我们,那是一个清晨

五点,我们穿过校园,经过我看了好几个春天的桃树

到起着涟漪的勺海。一勺水也做了海,我们看荷花

2002年冬

乡村女教师

短暂秋天的纪念

他们裂开嘴巴,笑。他们在教室里奔跑,

我呵斥,禁止乃至沉默。是的,后来我就

沉没在他们中间。逐渐找到仍旧陌生的东西。

那一年,我们在山脚下的小楼里,谈论到午夜。

在空旷的水泥广场上,看陌生的星星。可是,

当我们爬上朽塌的山崖时,毕竟是在晚风中唱吟。

我们将花光最后一分钱。桌子上的花,很快

就要枯萎,洒落……乡村女教师的生活。

她经常在课堂上走神,经常造一些离奇的句子。

有时候,她在教室间走动,像个丢东西的人。

2002年秋

Image

短发时期的马雁

十二街

女贞树的白花

腻甜的午睡

她在自行车后座上

攀,空气里起伏的香味

硫酸雨漂洗

她的黑

她的白

她身体上的斑点

蝉镇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下午

他在店铺里,修一把琴

2001年冬

冬天的信  

——给马骅

那盏灯入夜就没有熄过。半夜里

父亲隔墙问我,怎么还不睡?

我哽咽着:“睡不着。“有时候,

我看见他坐在屋子中间,眼泪

顺着鼻子边滚下来。前天,

他尚记得理了发。我们的生活

总会好一点吧,胡萝卜已经上市。

她瞪着眼睛喘息,也不再生气,

你给我写信正是她去世的前一天。

这一阵我上班勤快了些,考评

好一些了,也许能加点工资,

等你来的时候,我带你去河边。

夏天晚上,我常一人在那里

走路,夜色里也并不能想起你。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这让人安详,有力气对着虚空

伸开手臂。你、我之间隔着

空漠漫长的冬天。我不在时,

你就劈柴、浇菜地,整理

一个月前的日记。你不在时,

我一遍一遍读纪德,指尖冰凉,

对着蒙了灰尘的书桌发呆。

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

也像我们这样,平静而不痛苦吗?

2003年冬

自我的幻觉术

太阳闪光,照在岩石和金属上。

只是等。等就是含义。逝者如斯夫,

有智慧的人在写字,留下暗示:

世界必有出口,你必有脱身的时刻。

你从海边来,带来咸腥的气味和光,

带来死,带来重生和绝望。

我复制你,翻转里外,

找出密码,等候重来。

细腰蜂正在经营它的巢穴,

黑色的脚上矗立着针头。

每背叛一次,就有一粒毒药

顺着喉管滑到岩石底部。

我策划着谋反和叛乱,

策划着如何挣扎着逃跑,

如何与你为敌,以便归降为

你的女奴。细腰蜂在它的巢穴里,

不知道我的阴谋,正如你

在睡眠中,不知我计划

周密,步步为营,正在策反

你的营地,这里处处流淌着蜜,

谁比我更爱你黑色的甜美。

2009-3-5

Image

热的冷

献给soumir,和我的灵魂

我从来没想到,我的灵魂会是那样。

这灵魂,轻盈、孱弱,并且羞涩。

如同一面可能之镜。一个幻象的坍塌

牵动了世界的粉碎。那短暂的一瞬,

灵魂睁大眼睛,穿过空气中的尘土。

好象玻璃器皿中的热水,干玫瑰的红

渗开……稀薄的,游离于空无,

寻找那命中的命,血中的血。

2002年夏

再没有比美更动人

再没有比美动人,再没有

比声音更使我能听到,再

没有一个人在海边来回地

走,来回地走。只有一次

海边,再没有第二次,只

有一个人的海,只有一次

曾经可能,那意味着水的

抵达将超过时间所能赋予

压制欲望者的力量。我曾

反复拨弄这些互相近似的

词语,它们之间和你一样

都只是玩弄一种碎玻璃的

手工艺。对于这些同样的

材料,锋利与否又有什么

意义?但每到应当睡觉的

时刻,事情就能具体起来。

2009年

上苑艺术馆

我从来没有进来过,此处

大约没有什么神秘之处,

神秘的是我。我奇怪的想象力中,

上苑艺术馆矗立在山谷里,

又漂浮在观念当中。

这里有三只猫,五只狗,

几十个人,还有向日葵、南瓜藤,

在在都是平凡之处,显现

冷淡的创造力,彼此相异的创造力。

彼此相同的创造力。

有人绘画,也有人雕塑,

还有人在这里做诗人。

保护可能性就是消灭可能性,

人们在这里倾向于沉默,

也倾向于聒噪,酒精是关键词,

但你可以不参与狂饮,

以某种代价。爬墙去整庄稼的

和苦斗于习作前的,都是

艺术家,毫无变现的能力。

他们也呼朋引伴,绝非出于

绝望,也非出于自大。

这些人毫无神秘之处,还有客人

和工人,彬彬有礼或心藏秘密。

早晨,常常是下着雨的早晨,

独自在院内走动,会遇到

还没有凋零的野花,那是探访者

小小的遗迹,接受被复制。

这些卑微的造物有力量。

2010-9-18

Image
在成都的某一时刻

樱桃

我听过痛苦的声音,

从那一刻我缓慢病变。

那是沉郁的哀求,

不带抱怨,也没有

幻想。痛苦就是直接。

而痛苦是没有力量进入,

是软弱,不敢顽固并沉默。

我不敢把手探入它的核心,

不敢挖出血淋淋的鬼。

眼望着谎言的清洁。

当时我哀哀地哭泣,

转过脸,以缺席

担演无知,人人如此。

这一切就在面前:

痛苦,或者空无。

今天,我吃一颗樱桃,

想起一个女人在我面前,

缓慢,忍耐尔后大声喘息,

她曾经,作为母亲,

放一颗糖樱桃在我嘴里。

我缓慢吞食这蜜样的

嫣红尸体。是如此的红,

像那针管中涌动的血,

又红如她脸颊上消失的

欲望——这迷人之食。

2004年春

Image

马雁

诗人,散文作家,穆斯林。1979年2月28日生于成都,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古典文献专业,她同时在诗歌和散文两个领域展开高强度的写作,勤苦不倦。曾获刘丽安诗歌奖、珠江诗歌节青年诗人奖等奖项。2000年参与创建北大新青年网站,自印诗歌和小说合集《习作选:1999-2002》、诗集《迷人之食》(2008)。2010年12月30日在上海因病意外辞世。2012年4月,《马雁诗集》《马雁散文集》整理出版。马雁相信写作是语言和心灵的历险,她的作品跌宕奇险,蕴含着罕见的高贵、勇毅和非凡的洞察力。

题图:Claude Oscar Monet

文中照片源于豆瓣纪念马雁的活动相册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