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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东方樵的随笔《树犹如此》

 黄石新东西 2022-11-12 发布于湖北

树犹如此

东方樵

古时形容人风神特秀,就说是“玉树临风”。反过来,许多人在天色朦胧或目力不逮时,会错把路头和远处的树当成人。在直立于大地这一点上,树与人或说人与树是太相似了。
不过,人毕竟是人,树毕竟是树。世上只有不美的人,却没有不美的树。风姿各异的树的美丽,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有着出色的描绘,用不着我重复那些话语。我以为,树的至美其实还不在其自身,而在它们对生存空间的神妙影响。树可以使一片人不敢涉足的去处变得美丽起来,你信不信?一个初夏的中午,一辆小车在武昌九峰的一条马路上向东行驶,我的视线突然被车窗外的一片美丽风景吸住,山上万木葱茏,明晃晃的日光下,绿树掩映之中,一团一团雪白的梨花、白玉兰灿然怒放!我问司机:那是个森林公园吧?司机说:什么公园?坟场呢!细看,我的天,“梨花”“白玉兰”们原是一片片大理石墓碑!这片坟场如果没有树,会给人怎样的感觉呢?想想看。
树的美丽不可或缺,特别是人的聚居之地。我曾在一个小镇住过十余年,小镇林木阴翳,非常美丽,两条大街如绿色长廊,人行其中有入画之感。但有一年春天,不知市政官员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置“斧斤以时入山林”的古训于不顾,残忍地下令把街边所有绿叶如云的梧桐树全部砍去,美丽的小镇一瞬间像被人脱去了裤子,昔日车来人往的大街,变成裸露于天宇下的“两条腿”,上面爬满“甲虫”和“虱子”,其丑陋非笔墨可以形容。
树,尤其是见多识广的老树,无一不精通老子哲学的精髓——顺其自然,淡定守静。哪一棵树不宁静?树总是落地生根,守着命定的那块土。“根是地下的枝”,正是有了像枝一样繁茂的根,树才具有这样无与伦比的定力,才能守住它的静。那回去柳州,游龙潭公园时见到的一幕至今难忘,在一堵几十米高的悬崖上,数不清的船缆般的树根像瀑布一样垂探而下,它们在崖壁上裸露着,吸取岩缝中的养分,输送到崖顶的树上。这是我一辈子见到的最长的树根了。难怪许多树深固难徙。
与一棵树对视(当然,要在没有风的时候),无论在清晨,在正午,在黄昏,在月夜,哪怕它驮着点雪,我们都会觉得树在沉思,特别是那种数百千岁的古树。人们说树老成精,应该是这种沉思的仪态给人的一种感觉。王羲之有两句述志诗,“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不正说的是树?树不招谁,不惹谁,不争啥,不求啥,只需要一点维持生命的泥土、水分、空气和阳光。愈是守静,生命愈长。树的年轮一圈一圈默默地扩大,而最小的年轮——“心”——永远年轻。
树没有人那样可以任意弯曲的脊椎骨,它永远也不想尝那种匍匐在地的滋味。在张家界的黄狮寨,我看到过不少这样的松树:它们有人的腰围粗,十几米长,斜横在山道上。最初它们可能由于不可抗拒的外力像草一样被推倒了,但这些倔强的树不屈从于命运,一度又一度地抬起头来往上挣扎,以至整个树身螺旋式地向上延伸,活像一条艰难地扭动又渴望着飞腾的盘龙。它们无论如何也不愿自己的身子骨像影子一样倒下,这只有那些浑身弹孔还要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宁肯站着死的英雄可比。
据说,沙漠上的胡杨死了,还要挺立一千年。沙漠上的奇观可惜没能亲见,但在黄山的始信峰,我的确见到一棵挺立的死树。它是一棵独立于峭岩上的松树,大概是哪一年被雷电击中了,熊熊烈焰吞没了它,松针烧没了,松皮烧没了,就剩下苍黑的枝干,显得格外的结实,如铜浇铁铸。我不知它在始信峰顶已站立了多少年,虽是常年栉风沐雨,但没有丝毫腐烂的痕迹。树底一块石头上刻了些字,字迹漫漶不清,刻石前还有燃过的残香。这棵不怕天打雷劈的黄山松,显然已被当地人视为一个奇迹。黄山有那么多伟丈夫式的松树,但只有这棵树令我顿时想起李清照的两句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厚地高天之间,最不懂摧眉折腰的生命就是树。
古人桓温北征途经金城,见旧时所植柳树皆已十围,不禁感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这句伤逝的名言,看来需要从另一角度重新解读。

(选自散文集《榴园秋雨》)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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