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那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还是走了

 有思想的狐狸 2022-11-12 发布于河南
那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还是走了

今天推送的这篇文章为真实故事,来自于一名医学工作者。昨天我和她聊了很久,我很幸运遇到这样一位读者兼作者。我们总以为抑郁症就是矫情,其实他们眼里早已没了光芒,看什么都是灰色的。


一个抑郁寡欢的年轻人来过这个人间。即便要被迫离去,至少有人要让他知道,这人间并不是地狱。


六床开始抢救的时候,我正在处置室摇两袋甘露醇。


小奇急匆匆跑进来:“抱球(医疗器械),一毫升。六床癫痫大发作!” 


我迅速交接,把甘露醇丢进微波里,三十秒收拾急救车,一路推到单间。


病房里已经围了一堆人。


两名主治,其中一位居然是四楼精神科的。


我简直想翻白眼,无事忙的又来二十二楼捡热闹,是真的不怕挨批。


主治说:“安定10mg。”


小奇说:“安定10mg!注射完毕!”


六床牙关发颤,颈项强直,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扑腾。科里唯二的男护士企图镇压他,强行给四肢绑保护具,看似挺猛,实则都不敢使劲。


癫痫发作,谁一使劲儿就骨折。


已经有人去通知家属。我清理床旁桌,给氧气袋腾地方,无比小心的把半箱打开的人血白蛋白放在地上。

这种药一小瓶四百多,六床的医嘱24小时成环。也就是一整箱。


六床是今天下午才推进来的,他那格外不好沟通的老母亲,知道要打这种药,哭晕了两次。


老人家哭的歇斯底里,接着被一扇冷冰冰的铁门隔在走廊,哆哆嗦嗦的揣着一捧沉甸甸的担心,苦苦煎熬。


而她的儿子,六床患者,此时双目紧闭,正在ICU接受抢救。

我叹气。


这一晚,所有人奔忙四个小时,直到凌晨,六床血氧饱和才重新上来。眼见生命体征平稳。


他轻轻睁眼。目光非常呆滞。

我赶紧查了下瞳孔,4mm,挺正常的。大家松了口气。

六床微微偏头。

我赶紧走过去把单间另一扇门关上了。

“还要什么?喝水吗?” 我问。

六床眯了眯眼。

我赶紧又给推了三十毫升鼻饲。


主治观察一会儿,对了一下口头医嘱,医护们才陆陆续续从病房走出来。

小奇悄悄跟我说:“医嘱单下来了,加了百忧解。”

百忧解,医学名五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抑郁症临床常用药。

我这才知道那名精神科主治不是上二十二楼来日常卖呆。

原来六床不仅癫痫,还患有抑郁症。


在我当时非常有限的认知里,好像一般都是女孩儿抑郁什么的,六床三十出头,正在一名男士最好的年纪,什么原因?

而且貌似还挺严重。


因为癫痫大发作抢救回来之后,主治第二天和精神科会诊,准备给六床进行关于抑郁症的医疗干预。


他们约谈了六床家属,即他的母亲和妻子。

因为是我的责任床,我也旁听了主治与六床家属的谈话。

这同时对我之后的医学生涯有非常大的帮助。愿与诸君分享。


“你们说的心情不好,的确是心理上的。但是患者现在出现了感知觉,注意力上的障碍。这是神经系统问题。明白吗?我这样说,患者眼里看到的阳光,不是黄色,是灰色。他眼里的世界和常人眼中的世界是不同的。会自动过滤掉所有鲜艳的色彩。” 主治说道。


“注意力也有问题。正常人可以听明白一句话想说什么,别人的言外之意。对吧?患者不能,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见你们说话。”

我点头,六床的确沟通不好,瞳孔对光反应也差。


“幻听这个目前没有发现症状。但不代表没有,需要后续观察。病人现在需要干预治疗。家属,你们的关心,耐心和积极情绪,这个对他很重要,他已经有自杀倾向。”


我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一时想起许多自杀案例,瞬间脑补出六床从二十二楼跳下去,所有记者包围医院的场景,当即汗毛竖起。

六床的妻子不明觉厉,嗫啜着点头。


但他的老母亲忍不住说道:“我儿子我自己最知道,他是心情不好,工作没了呀,又得了癫痫。我们家就这么一个顶梁柱呀,他有个什么事我们都干瞪眼哪,抢救...他什么时候好点哎?”

主治很无奈。


老人家不太理解抑郁症为何物,年纪大了,一旦自说自话,会反反复复的,不太能沟通清楚。


这一点我们都吃亏过。主治话已经说完,我只好先请了家属出来。


正好下夜班,我也没从员工通道走。陪她们一路从大门出来,路上顺便收集了一些客观资料。


不是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一个年轻人的失意,却也很揪心。

六床么,他原来是名教师。

大学毕业那几年,年轻气盛,教训学生没控制住,狠狠抽了一顿熊孩子,把手机没收了。


学生回到家添油加醋学了回舌,被家长找到学校来。当时闹的很大。


校方觉得影响恶劣,一二来去,他的工作就这么丢了。


“我听人家说,微博上,有个滨海老师,人家有那一步运,人家家长联名按手印请他回来上课。我们大彬没有呀...” 老人一瘸一拐,满面风霜。


我明白了,没有雪中送炭,现实中总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多。


老人家掏出绣蓝边的棉帕子,擦了一把辛酸泪。 “工作丢了,他就打工,什么都干一干,才多大岁数,癫痫病又来了,他那些朋友们,开始也来电话,一年两年,一个都没了。他就想不开呀。一宿一宿不睡...他那口子还要和他闹离婚,别提了。” 


我小心的说:“阿姨,不只是心里想不开,是患者的神经系统出了点小问题。”

“我儿子不是神经病。”老太太愤愤的说。


媳妇匆匆后面赶上来:“妈,不是我说什么,大彬这样,医生说了,遗传的。父母如果有抑郁症,百分之二十五的几率会遗传给孩子。就说我爸这些年,他正常吗?大彬住院他拿过一分钱吗?”

婆媳关系。

我当即不敢随便乱说话,只得扶着老人家慢慢走,脑子里过了遍六床的事。

抑郁症,一般都是从抑郁情绪发展过来的。

好像可以理解,一个人,在现代社会抑郁,挺常见的。


压力,挫折,失意,心里过不去的坎儿,能让成年人一夜无眠,在深夜蜷起,孤独的痛哭流涕。万般委屈似乎没来由。


这是抑郁情绪,即使心情持续低落,也是一过性的,排除不良刺激,会好起来。


和抑郁症不同。加了一个字,是心理障碍到精神系统损伤的实质跨越。


抑郁症是遗传因素,原生家庭因素,心理因素,社会因素的总和。


六床五毒俱全,遗传,事业夭折,重病,亲友渐行渐远,这些人生的莫大悲剧,如同一台冰冷的装甲坦克,将温暖的阳光,将年轻人原本五彩斑斓的世界,无情的轰炸为黑白。


他的癫痫好办,重度抑郁症却非常棘手。医院有精神科,但没有心理医生打包票。我意识到,六床可能是我任职以来第一个自杀的患者。


想到这个我就焦虑,坐在书桌前连夜查阅了许多资料。

想着我总可以做点儿什么。

晨会上,主治说了六床的特殊情况。我于是请求大家配合下,情绪上。


令我惊讶的是,听说六床的精神系统损伤,看东西是黑白的以后,ICU这群常年演默剧的前辈同事们,就好像终于拿到了几天七彩马戏团的门票。


那是整个科室最神奇最令人感动的几天。


每个走近他的医护,都仿佛走近了什么美好的梦境,大家满面笑容,步调轻快,载歌载舞,喜迎新春....在六床能听见的地方讲小笑话,给六床翻身的时候唱爱的奉献。


像一群狂魔乱舞的神经病,随后在六床看不到的地方恢复正常。


小奇说:“有自杀倾向就很难逆转了,也许出了院,也不知道哪一天就走了。”

六床非常脆弱,胃纳差。

抑郁症,有百分之七十的患者以失眠为临床表现。六床就像他母亲说的那样,呆呆的睁着眼睛,一天一夜几乎不睡。


多大的痛苦,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神经系统?

我们心惊胆战的扮演一群快乐的二货。


第五天,六床似乎终于被这浓浓的傻帽气息感染了,虽然眼神仍然没有光彩,但也经常会转过眼球,努力的看看你。


第六天,他终于愿意拿起笔,在我的本子子颤颤巍巍的写了两个字表达自己的需求。

吸痰。


我几乎热泪盈眶。

这中间,还有件哭笑不得的事情,那天趁探视时间,六床的老母亲偷偷往儿子的病号服裤兜里塞了一张黄纸。


说是庙里拜来的,大仙会庇佑她们家,老天爷不会忍心她一个老人无路可走。

大家都看到了,但没人去阻拦。


六床的癫痫得到控制后,抑郁症在疗程药物的作用下也明显减轻了症状,他出了科,渐渐好起来。

直到出院那天,六床已经可以说出:“给你们添麻烦啊!” 


他拄着拐杖,眼神里有了光亮。浑身散发着一种随时可以接受饭局的神气。

诸君,如果故事讲到这,本算是圆满了。

可惜,这才半年,主治跟我们说,那个住过六床的癫痫并发抑郁症患者,割腕了,没救回来。

他还年轻,不是死于癫痫,是自杀。


据说,他家里条件仍然很差。老母亲仍然认为儿子抑郁症是无病呻吟,而妻子在他出院没多久就离了婚。孩子判给女方。

不堪重负的骆驼,最终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


而我想说的是,抑郁症真的不是年轻人的无病呻吟。更不是什么吃好穿暖没事干养成的富贵病。


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压力重,情绪调节不良。抑郁症实实在在,近些年成指数增长的威胁到更多现代人的身心健康。


有很多临床实例表明,女性患有抑郁症的概率要比男性大,主要是生理期的激素水平以及产后情绪动荡的原因。


生活中,也似乎普遍默认男性抗压能力更强。

但没有任何临床数据支持,男性的压力与心理健康就不算问题。

谁也没有比谁多长一颗心。

六床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察觉自己抑郁寡欢,是需要尽快调节的。转移注意力,运动,听歌曲,远离压力源,都会非常有帮助。


但如果长时间情绪不高,已经对生活工作造成影响,尤其是在身体健康出现问题的时候,就需要考虑抑郁症的产生了,需要去正规医院做量表。


抑郁症,绝不比身体得了重大疾病轻松到哪里去。

尤其在求生欲这方面。


而他们,曾经也是心怀暖阳的人,比旁人更敏感更善良,心里受伤了,需要亲人朋友的爱与耐心,需要有人努力的滋养他们被撕裂的灵魂,他们需要真切的帮助。


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够要来六床的电话,跟踪回访,力所能及的督促他吃药,我掏钱买给他也好啊?


如果他的老母亲能够明白一点,如果他的妻子可以更爱他一点呢?

人间,每时每刻悲喜无数。


中国这么大,不知在哪一晚,不知在哪一片最森凉的月光下,有一个目光空洞的年轻人,怀着对整个人间的绝望,握紧了刀结束了自己伤痕累累的一生。

这一切,我甚至无能为力。


我看到了这样一句话,于是认真记了下来,已此纪念已经远走的六床:


力所能及的话,保留自己心里的光,兴许哪一天,有人可以借此走出黑暗。

文:琉璃狮子(一位充满爱与同情的白衣天使)



有思想的狐狸,三观要比五官正。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