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标题:“曾经谁还不是个背包客呢。”
出差坐火车的路上,偶遇了一个背包客。
他很年轻,满面风尘。灰色棒球帽下是黧黑而瘦削的脸颊,背一个巨大的黑色旅行包。深陷的眼窝中,唯独那双眼睛晶亮,发出慑人的光。
他旁边座位上的小朋友似乎感觉出他与旁人不太相同,怯怯地靠近了自己的妈妈。那位母亲将目光从他身上迅速移开,搂着小朋友的胳臂微微紧了紧。
那个年轻人垂下眼睛,满含歉意地笑了笑,向另一边挪了挪,将头转到一边。
年轻,有同理心,稚气未脱的一名背包客。
我随着那位年轻背包客的目光看向窗外。满目富有生机的田地,空旷而寂寥。正值夏日,作物一片翠绿。
思绪回到了许多年前。
2013年,我大二。
学校在成都。编导专业功课不紧,管理也松散。我买了单反,平时的日常就是看电影,写剧本,然后和同伴日复一日地在剧本中演绎彼此理想的构建。
我饰演过古惑仔,街头小混混,江湖大盗,也饰演过正义感爆棚的警察、特种兵。当然,我也经常出现在同学的剧本里,成为那里面的背景板,以及毫无存在感的各色路人甲。
于是就这么度过了两年,这样的生活虽然有趣,但时日渐久,未免也觉得枯燥麻木。
直到那天我和同伴走小路翻上了当地最高的山。
春寒料峭。迎着风的那一刻我浑身战栗,毛孔舒张。我们却没有丝毫疲惫,一齐向远方眺望。
我问:
山的那边是什么?
透过厚厚的云层,下面是层叠的山石和初升的太阳。这里人迹罕至,于是那些平日看来极是平常的景物仿佛因此而笼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和雾气。
同伴笑了。他微微咬了下干涩的下唇:
“是西藏。”
他转过头。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燃起的兴奋和跃跃欲试的火光。
我也笑了。
“走?”
我说。
恶补了许多背包客的书籍,懵懂的两个少年人瞒着家里人,背着包踏上了向往的旅途。
长途跋涉,极是辛苦。
不拘束到了哪。只是沿着一个方向行走。
背着包,迎着太阳,带着单反、水和足够吃几天的干粮。
我们曾连续徒步几日,风餐露宿。西藏的风景很美,天地宛若一体,碧润通透,人在其中行走只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而对天地生出更深的敬畏。
大多数时候,我们沿着公路拦车,询问司机是否可以搭我们一程到下一个目的地。
我们搭过叼着烟卷大哥的车。他满不在乎地瞥我们一眼,招手递烟,示意上车;也曾搭过来西藏旅行一家人的车,那家人的小儿子热情地询问我们的日程,满目惊叹和向往。
搭的最多的是货车司机的车。因为常年在同样的线路上跑,他们对这条路线很熟稔,对背包客的存在也更接受和习惯。
我们躺在车斗里,旁边放着我们的背包,睁开眼睛便是西藏的满目繁星。万里无云,天空碧蓝纯净,美的惊心动魄。
拉萨的阳光总是明媚的刺眼。
我们曾躺在大昭寺的广场上面朝太阳,喝着水壶里新打的酥油茶微微眯眼。
头顶上虔诚磕长头的朝圣者面目庄重,行步缓慢。或是拿着转经筒,以大昭寺为中心,沿街绕一圈,表示向供奉在大昭寺内的释迦牟尼佛朝拜。
也曾在海拔4500米的纳木错徜徉许久,藏语“纳木”,是“天”的意思,“错”是湖,纳木错意即“天湖”。
阳光照射湖面闪出耀眼的金光,风大而刺骨。天、湖、雪山、牦牛、鸽子、阳光,一切都是恰到好处。所有的语言在这里都是苍白无力。唯有大自然给予的心灵最深处的悸动是永恒。
也曾在库拉岗日徒步三日。云雾遮挡神山,寻找的路途历经艰难,最后拨开云雾,雪山容貌初现,那一刻的震撼无与伦比。
后来的后来,我们背着包走过云南的大理、丽江;也去了新疆、青海。还有许多许多地方。
2015年,我准备独身一人前往尼泊尔。
此时我唯一的同伴已经因为家里的压力被迫放弃了旅途,准备回家乡参与工作。送别他的前一晚我们喝了许多酒。
他和我有着被同一个太阳晒黑的肤色和在拉萨阿加给扎的藏辫,我们翻阅这些年每一次背包旅行的点点滴滴。
晚风猎猎作响,我们相视而笑。
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珍重。
做好一切准备工作,订好了机票。
我打电话给家里人。这三年,父母对我的背包旅行从一开始的强烈反对已经变成了无奈的默许,只是每次都要汇报行程。
我回家时给他们看我旅途的照片,讲述旅途的经历,他们又惊讶又担忧。
是他们没有到达过的远方。
没事的,放心。
我每次都说。
一如既往,他们同意了。
直到某一天的下午。
我睡醒午觉后打开手机,几百个未接来电。
父母的,同学的,几乎每个亲戚的。
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我听到母亲崩溃的低泣声。
父亲抖着声呼唤我:
“回来吧,回来。”
他的声音嘶哑的我几乎难以辨认。
手机上弹出刺目的红色消息。尼泊尔8.1级地震,死伤三万余人。
这时,距离我出发的机票时间,不到10小时。
与生死擦肩而过。
我回了家乡。
我不断地调换工作,在逐渐的磨合中慢慢稳定。甚至迎来了升职、加薪。最后结婚生子。
少年时的嬉笑怒骂,在一次又一次的酒桌饭局上渐渐消失,变得逐渐圆滑。
慢慢变白皙的肤色,剪短的长发,父母看我时越来越满意的目光。一切的一切,我终于变成了一个所谓的合格的儿子,以及——
稳重的成年人。
车到站了。
我看到那位背包客小哥与我擦肩而过,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叫住他。
他回头,带着满面的疑惑和不解。
我伸手递上一瓶水。
“我曾也是一名背包客。”我说,“旅途愉快。”
他笑了。露出整齐的白色牙齿。双眼明亮如星。
他接过水,与我轻轻碰了碰拳头。
一个黑,一个白。
“一路顺风。”他说。
从那以后我时常想起少年时的旅途。澄澈的天空,巍峨的雪山,纯净的湖泊,也找出了当年拍下的无数照片。记忆渐渐复苏。
妻子有时翻看,带了些微微的羡慕:
“你去过这么多地方。”
“对啊。”我说,“年轻嘛。”
“还会再去的。”我说。
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轻轻搂住她:
“等女儿再长大一些。我们一起去,还有父母。”
她笑了:
“一言为定。”
生而为人,肩膀上不仅有理想,还有责任和担当。理想主义者浪漫但不切实际,现实主义者只肩负责任又难免失去了前进的活力。
所幸它们并不冲突。
坚持认为你对的,走吧。
我十年前最喜欢的话。在如今同样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