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曦：关于父亲

他的父爱分给了弟弟，分给了侄子们，从某种意义上，或许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也是一件功德。

从小到大，很少羡慕别人。极少的几次羡慕，刻骨铭心。

读中学时，外国电影也叫内部电影，普通人鲜有机会看。同桌女同学的父亲是劳动模范，有时能发到一张票。每次，这位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带着她从徐汇区的零陵路到新光电影院，送女儿去看电影。然后等在电影院门口，等电影散场，再驮她回家。同桌稀松平常地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我第一次真切地羡慕了。

几年前，读着一位作者的稿子，讲她高考失利后，父亲怎样安慰她；工作不久到外地培训，父亲几天一封信鼓励她。时隔多年，我再次体会了羡慕的滋味。

最真切的羡慕是一次小圈子的饭局。同桌有一对父女跟我谈起，前不久，女儿是如何发现父亲身体抱恙；如何在网上抢到专家的门诊号；她又是如何当机立断，劝父亲尽快手术；出院后，更是隔天早上开车送父亲到医院换药。女儿四十岁左右，那位父亲年近七旬。两人看彼此的眼神是那么亲近，语气是那么亲昵。

在我心中，父亲，是严厉的同义词。我十一二岁时，他时常出差。留给我一沓里弄食堂的饭菜票。父亲也喜欢看电影，但从我能清晰地记事开始，他就不曾带我进过电影院。我十岁那年，父亲给我一张《卖花姑娘》的电影票，也是让我独自乘电车去看的。读中学时，我打碎了一个调羹，为此挨了父亲好一顿骂。把这事讲给同桌听，她说，她摔碎过一叠碗，她爸爸只讲了一句：“下趟当心点。”

父亲爱我的方式，更像老式家长。比如，我读大学时，每月30元的生活费是他负担的；买课外英语书，父亲也会另外给钱。工作后，尤其是结婚生女后，我和父亲的沟通更加少。仿佛是倏忽之间，女儿长大了，父亲也苍老了。我时常被陌生人称赞年轻。或许，这跟我总是下意识地忘记不愉快的经历有关。这两年，我是听了弟弟和母亲的笑谈，才依稀想起，幼时，父亲带回家一个苹果一根香蕉，全部给弟弟吃，理由是“弟弟是馋痨坯”。当时，我还挺骄傲的——我不馋痨。

六年前，86岁的父亲常常诉苦，说，一动就喘。问诊、检查的结果，是患了慢性阻塞性肺气肿，肺功能已丧失八成。同事告诉我，这是不可逆的。父亲的精神很好，说起话来依旧哇啦哇啦，中气十足，走路也不肯用拐杖。四年前，有一次母亲外出配药，他在老年活动室观棋毕，发现没带钥匙，他居然从隔壁人家的天井里翻过墙头，跳进自家的天井。二老节俭了一辈子，从水电煤到其他开销，能省则省。他们常常自得于这个月只花了几百块一千块，却忽略了很多吃的用的，是儿子女儿买了送过去的。

今年夏天开始，母亲向我“告状”，说父亲有时会尿失禁。我带了尿垫和尿不湿过去，劝慰父亲：“爸爸，您这个岁数还能自理，已经很了不起了。您想想，身上的零件用了92年了，有点失灵，很正常。您坐着躺着时，垫一块，不坍台。”

前所未有的酷夏终于过去，天气转凉时，父亲摔了一跤，幸好没有骨折。可他的身体却一天天垮下去了，时而有胃口，时而没胃口。急切间找不到放心的全天候保姆，无法住进医院，只能送进附近的护理院。没想到，三天后，父亲就昏迷了。

在同仁医院的抢救室里，我不住地用手掌摩擦着父亲凉凉的脚掌，希望能帮助他醒来。即使醒不过来，也希望他能舒服一些……那天深夜，父亲还是走了。弟弟哭了，我哭不出来。直到告别会上，棺材盖被钉上的那一瞬，我才放声一哭。再也见不到父亲了，虽然，他的父爱有点矜持，有点啰唆，甚至有点吝啬，我的生命和天分也是他赋予的。他的父爱分给了弟弟，分给了他的侄子们，从某种意义上，或许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也是一件功德。

我要感谢父亲，让我继承了他的善良和乐观。在长寿已不稀奇的当下，父亲也算得上长寿，且善终。

仁者寿，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