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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芦苇荡(黄河)(王雪茜)

 阅读美丽星空 2022-11-13
2022-06-27 01:47王雪茜
黄河 2022年3期

王雪茜

1

就我们这边的气候而言,春天是从三月末开始的。风一吹,去岁的老芦苇倒伏于地,新苇芽齐刷刷冒出头来,噼啪作响,穴居在芦苇滩或芦苇丛里的嘟噜蟹(南方沿海叫螃蜞或蟛蜞的)探头探脑地在洞口张望。正是这一时期,标志着芦苇荡从冬眠中彻底醒来。

嘟噜蟹主要以新嫩的芦苇根茎汁液和腐殖质为食,幼蟹只有指甲大小,成年壳长也不过寸余,但却有与身体其他部位极不协调的两只大螯,铁钳子一般,可以轻易折断芦苇的嫩芽。白天它们不轻易出洞,提防自己的天敌。天一擦黑,便会小心翼翼出来进食。蟹类是独行客,从不拉帮结派。

每到四月,我就跟着我爸去河滩照蟹。我们穿着水鞋,戴着旧白线手套,我爸把几条废轮胎用铁丝捆紧,淋上点汽油,做成火把。我是没资格拿火把的,我负责抓蟹。

嘟噜蟹怕光,光束打到它身上,它立即就像被点了穴位,动弹不得。只要我爸火把一指,说“抓”,我便立即弯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蟹背两端,丢到水桶里。如果不讲捏法,被蟹钳夹到手,甩都甩不掉。河堤两岸到处是照嘟噜蟹的人,一束束光明明灭灭,忽远忽近,游龙一般,绵延不断。一会工夫,我爸手里的水桶就装满了。回到家,我俩的脸被轮胎的黑烟熏得乌黑,鼻子里一股烧焦的橡胶味。嘟噜蟹可炒可炸可生腌,味道别具一格。六七月份,芦苇老了,蟹钳无法折断芦苇,嘟噜蟹就会寻找其他东西果腹,吃不到嫩苇芽汁的嘟噜蟹会有一股土腥气,也就没人吃它了。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所居住的小城,被大片大片望不到边际的芦苇荡所环绕。芦苇面积大约在六七千公顷。尤其是大洋河两岸,芦苇长得任性而恣肆,青纱帐一般,一直延伸到天边,几天几夜也走不到头。

在这广袤无垠的芦苇荡里,其实,嘟噜蟹只是个门童的角色,每年春天,它只是负责掀开了芦苇荡苏醒的一角。重要的角色,自然是鸟类。

其中,就有苇莺。

2

苇莺的外貌着实太普通,棕褐色的背羽显得土里土气,如果和秋天的芦苇混在一起,很难辨认。嘴巴也没有新鲜的亮色点缀,连最丑的野鸡的毛色和花纹都比它好看。苇莺因多而贱,个头小又飞得促急,引不起摄鸟人兴趣,我和同伴也很少拍它。但就其盎然生机、伶俐口齿以及高超的营巢能力而言,它无疑是活跃于北方芦苇荡环境中的鸟类佼佼者。

苇莺到来不久,芦苇的叶子就变得宽厚而润泽,端午节恰在这个时节。我妈会在我上学时递给我一个布袋,喊一句,放学打一把苇叶回来。我妈说的一把,就是让我自己掂量着多少的意思。苇叶太多了,小的薄得我都瞧不上,专打那些又大又宽的。只一会,布袋子就撑起来了。我妈包粽子的时候,会一边捋着煮得油亮的苇叶,一边夸赞说,多好的苇叶啊。粽子总是连夜包好,第二天早晨四五点钟,我妈就开始盖上大锅,烧起木柴,一直要煮到左邻右舍都闻到粽子香气。那是木柴香煮出的黏米混合着苇叶独有的香气。粽子是一定要分给邻居品尝的,每家每户都是如此。这些年我到过很多地方,尝过各种各样的粽子,芭蕉叶包的,箬竹叶包的,柊叶包的,簕叶包的,粽巴叶包的,槲叶包的……我一直偏执地认为只有我们这里苇叶包的粽子才叫做粽子,吃起来也最香甜。现在,很少有人打苇叶了,我有一阵子不知道到哪里能打到又宽又亮的苇叶。

(临用  语用)苇莺总是会找到芦苇荡,找到最坚韧的芦苇茎营巢。在我看来,苇莺身怀劳动者的技巧,它们先用干枯的苇叶或植物的茎叶将几支苇杆(有时是蒲草杆)绕扎起来,再用草茎、苇叶、花梗、植物的根茎及纤维编成一个水杯似的深巢,内用干草叶、细草茎、植物须根或鸟掉落的羽毛等做巢垫,将鸟巢悬挂在离地面一米左右的苇茎之间。被围扎起来的苇茎看起来并不稳固,苇莺的巢却总能安然无恙。一个疑问伴随了我很久,为什么苇莺从不担心自己的卵掉下来呢?这是苇莺带给我的些许惊奇与神秘。

3

约翰·巴勒斯说,鸟的悬巢含有某种品味与深意。细想,巴勒斯此言也含有某种品味与深意。最显而易见的是,“巢”关乎爱,不然怎么会有“爱巢”一说,即便是最粗糙最简陋的巢也关乎爱。雏鸟甫一出生,感受到的便是带着亲鸟体温的巢的温暖,以及巢带给它们的安全感。回溯人类的建筑史,上古时期,始祖有巢氏便教人们构木为榛巢,抵御野兽的侵扰。前人早就发出“破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慨叹,于今,鸾巢令人艳羡,空巢令人感伤,窝巢令人不齿。巢之引申义,不胜枚举。不可否认,鸟类除了是天生的歌唱家、飞行家,也是天生的美学家、数学家,更是天生的哲学家。

(临用 语用)不管怎么说,看着苇莺的寓所在苇茎间随风摇荡,不禁要感叹一句,苇莺真算得上鸟类中的建筑高手,而芦苇有一种天生的母性力量,无比柔软又无比坚硬,为苇莺的爱巢提供了最优质的建筑材料和最适宜的居所。

苇莺主要以昆虫为食,比如苇虫、蚁类、甲虫、水生昆虫、蜘蛛、蚂蚱、蜻蜓以及蜗牛,有时也食草籽儿。我常常想,这小小的鸟儿,是怎样抖动它那赭色的小翅膀,七八天连续飞行,不眠不休,施出浑身解数,飞跃一万多公里山水,凭借着勇气与毅力,战胜无数的黑夜、雨雪与严寒,每年五月如期来到鸭绿江口湿地的?

五月末,一些苇莺经过休整和体能补充,会继续北飞至西伯利亚或阿拉斯加繁殖地。还有一些苇莺贪恋我家乡的美食和气候,会滞留到秋天,养足精神后原路返回新西兰和澳大利亚。当然,也有对此地湿地情有独钟的苇莺,选择将这里作为它们的返真之地。这些既不返回也不北上的苇莺们,此时要开始孕育后代,殊不知,繁殖的过程异常艰辛而又凶险百出。

危险首先来自人类。在我家附近闲逛的那些男孩子们,听到苇莺清脆的歌声,便像得了某种号令一般,打着呼哨,成群结队地钻到芦苇荡中寻乐。处于繁殖期的亲鸟本就敏感多疑,伫立在苇茎顶端望风的雄性苇莺很快就发现了这些入侵者,它不停地鸣叫,以提醒不远处正在孵卵的雌性苇莺。苇莺通常每巢产三四枚卵,我见过最多的一巢有六枚卵,蓝绿色,比鹌鹑蛋大一点点,带有灰褐色的小斑点。雄苇莺声色俱厉又焦急恐惧的尖叫听在小孩子们的耳中,简直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苇莺的巢常常很快就被小孩子们发现,苇莺蛋便成为这些小侵略者们的战利品,苇莺蛋不仅小,而且味道土腥,并不好吃。小孩子拿回家不过是给父母炫耀一番,也有玩腻了随手丢在泥塘里的。

另一重危险来自杜鹃(又名布谷鸟、子规、杜宇)。少时,“杜鹃啼血猿哀鸣”“又闻子规啼夜月”的诗句烂熟于胸,对望帝杜宇失国身死,魂魄化为杜鹃的典故叹惋不已。华兹华斯也曾作诗《杜鹃颂》,赞美杜鹃,“不是鸟/而是无形的精灵/是音波/是一团神秘”。在巴勒斯笔下,纽约州森林里的杜鹃出奇地温顺与安宁,鸣叫声超凡脱俗、深沉邃古。可我们这边湿地里的杜鹃全然是另一种样貌。望帝一片春心化成的杜鹃,成了一种诡计多端又懒惰无比的巢寄生鸟。这一度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地域差异改变了鸟的习性?后来查资料才知道,全球已知的140种杜鹃中,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杜鹃具有巢寄生行为。纽约州的杜鹃自己营巢并哺育后代,而我们这边的杜鹃却踏上了巢寄生的进化之路。杜鹃体形比苇莺大,无法在苇茎或蒲草上立足,只能活跃在芦苇荡周边,在碎石、土块或蓬蒿间腾跃,算是苇莺的伴生鸟。

我有一个摄影家朋友,给我看了一组照片。他在一个繁殖季,持续跟拍了一只大杜鹃“鸠占鹊巢”的全过程。那是一只长相凶猛的雌杜鹃,比鸽子稍长,翅膀暗灰色,白色的腹部有明显的黑色“海军条纹”。在寄生产卵前,它隐蔽在芦苇荡周边的一片灌木丛中,密切监视着苇莺筑巢、产卵期间的一举一动。杜鹃的监视范围可覆盖二三十个苇莺家庭。每一个被它盯上的苇莺都几乎难逃魔爪。有一只苇莺产下四枚卵,当天下午,杜鹃便瞅准苇莺短暂离巢的间隙,飞进苇莺的巢中,将一枚苇莺卵推出巢外,在五秒之内将自己的卵排到了苇莺巢中,狡猾的杜鹃在每个寄主巢穴只排一枚卵,以便鱼目混珠。繁殖季的大杜鹃,最多可寄生二十多枚卵,产卵量是苇莺的四五倍。

大杜鹃有一门绝技,会运用视觉诡计,模仿寄主鸟卵的颜色与形状,产出与寄主卵外形十分相似,颜色、卵斑也都差不多的卵。以苇莺为寄主,大杜鹃就产出绿色的卵,英国境内的大杜鹃还有另一个寄主草地鹨,它会模仿草地鹨产下棕色的卵。但我从照片中一眼就看出,杜鹃的卵明显比苇莺的卵大一圈,卵斑也并不一致,颜色也比苇莺的略浅。不仅如此,大杜鹃的幼雏比苇莺的幼雏大出很多,毛色也完全不同,为什么苇莺就辨别不出来呢?我问朋友,他说,这得去问苇莺。

朋友拍到的这只大杜鹃的卵继承了母亲的谋略和残忍,它比寄主的卵早一步出壳,趁寄主鸟不注意,杜鹃幼雏用自己还未长出羽翼的身体,将苇莺巢中的三只卵拱出巢外,接着运用声音诡计,迷惑寄主鸟,它模仿苇莺幼雏饥饿时发出的“啾啾啾”的快节奏乞食声,使苇莺心甘情愿哺育它。看着苇莺将辛苦衔来的小虫子,喂到比自己体型大得多的杜鹃幼雏嘴里,怎么说也觉得违和。在进化之路上,苇莺显然还需要进化出相应的防御力,增强识别外来卵和外来幼雏的能力。

4

我四姨姥爷有一杆猎枪,他喜欢去芦苇荡里打油鹳,用火烤着吃,其实油鹳名副其实,油多肉腥,一般人都不吃它。但在生活困难的年月,也就不计较好吃与否。男孩子们也有自己的打鸟武器,有的用弹弓,有的用夹子。

我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小城最西边的一所初中,紧邻学校操场是小城唯一的造纸厂,绕着厂区的苇垛高大密集,建筑物一般,成为小城的标志之一。每到秋冬季,芦苇进入成熟期,金黄色的芦苇被割下来,装上大车成捆成捆拉到造纸厂去。芦苇被割完以后,剩下的小苇杆和苇叶就是县城百姓一年的烧柴。

有一年冬季十二月下旬,县里宣布开塘,我非闹着要跟父母一块去苇塘搂草。父母最终同意了,我们三个带着玉米饼子,推着板车,拉着竹耙子,跟着大部队从最大的入口马车桥一股脑涌入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大家在苇塘里抢划疆域,比谁搂草快。我年纪小,搂了一会就觉得又冷又饿。好不容易挨到傍晚,我已经浑身冰冷,蜷成一团。从马车桥向西蔓延数里,排满了拉苇草的手推车,几天后,每家每户都迅疾堆起了或大或小的新草垛。那次之后,我再也不跟着父母去苇塘搂草了。九十年代末,我从初中调离时,造纸厂也黄了铺,旧址上很快建起了一个超大的农贸市场。不知从何时起,再也见不到有人到芦苇荡搂苇草了。

5

海鸥仍然可以见到,尤其是有芦苇荡的地方。就市内来说,只要有河汊的地方,就有海鸥。马车桥下,闻水河边,都可以看见海鸥展示自己飞翔的倩影,它们身形较大,远看像鸽子似的,但飞姿比鸽子舒缓优美得多。海鸥是很喜欢鸣唱的鸟儿,它们有自己多变的曲调。哺育幼鸟时,是温柔的轻唤,“吱——咯咯,咯咯,咯咯……咯——”,翻译过来,大约是“快——来吃,来吃,来吃,乖——”;打斗恐慌时,是粗哑的嘶鸣,“哇——”“哇——”,像极了乌鸦的恶声;吵嘴时,三四种叫声交杂错叠,“咕咕”“唧唧”“去——”;发牢骚时,声音粗短,像母鸡下蛋后的亢奋声,“咯咯哒”“咯咯哒”……如果想看海鸥翔集,可从黄土坎码头坐船去大鹿岛,开船以后会突然涌出大群海鸥跟在船尾,随着灰白色的浪花上下翻飞,场面蔚为壮观。

今年十月末,我和女友顺着家乡境内的沿海公路,一路驾车西行,拍摄海鸥。数年前,这里连绵着大约两百公顷的芦苇荡。现在,连这一片的芦苇荡夜全部消失,数十公里海岸线变成了滩涂养殖基地,坝边的芦苇和荻草一小丛,一小丛,孤寂地在风里挨挤在一起,艾蒿、红蓼、碱蓬草长得蓬头垢面,偶尔也会见到几株红柳、水曲柳或白榆。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幅海边人习以为常的场景:一群耕海人沿着养蛏带呈一字形排列到视力不及处,他们用钢耙子刨开松软的泥土,采收一些蛤目贝类。他们穿着连体水裤,戴着五颜六色的胶皮手套,女的一律包着头巾,只露出眼睛。

6

这个春天,苏醒的其实不仅是苇塘,也有记忆。我想起我小时候,每天下午只要放学早,就先要钻到芦苇荡里玩闹一番。我同桌会用新鲜的芦苇叶子编成蟋蟀、小狗,她还会用芦苇叶做风车,让我们又羡慕又嫉妒。那时候,我们喜欢随意扯一棵芦苇,小心拨开外层的苇叶,抽出里层的苇芯,再把最外层苇叶卷成筒状,中间稍微留点空隙,放在嘴边吹。

我其实只想吹出一种曲调,但是不知是我技艺不熟,还是每片苇叶的形状不同,我每次只能让苇叶在我的唇边,使苇塘弥漫出不同的曲调。那种曲调似乎一律都带有某种青春的忧伤。

我还想起小时候,我们经常传看的一本著名的小人书,叫《芦荡小英雄》。而今,情节完全记不住了,我只是记住了一种印象,原来,除了我的家乡,在我不知或未曾涉足的地方,也有无数的、大片大片的苇塘。

我不久收到了女友给我发来的我们曾拍摄的苇塘照片:一群耕海人沿着养蛏带呈一字形排列到视力不及处,他们用钢耙子刨开松软的泥土,采收一些蛤目贝类。他们穿着连体水裤,戴着五颜六色的胶皮手套,女的一律包着头巾,只露出眼睛。

——只是,在他们头上不远处,一群群的海鸥飞来飞去,鸟与人群形成平行的两条活动带。鸟们已学会随着环境变化调整自己的活动区域,而在我们的照片中,人与鸟看起来是一类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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