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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云英 | 孤勇者

 大河文学 2022-11-14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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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哥几个决定设宴给英雄四眼压压惊。

五天前,哥们儿在快活林大排档喝酒。江湖规矩是左三杯,右三杯,一圈敬完再三杯。于是,酒足饭饱。

四眼惬意地站起来,快活地揉着他的小肚子,顺便朝隔壁桌子多看了那么两眼。我们这群人两眼看世界,他用四眼。

就是这两眼,出事了。

坐邻桌的一个光头不乐意了,满脸去你大爷的表情,铜铃眼死死盯住四眼,破锣嗓响了,小子,你他妈的看什么看?这下,四眼快活不起来了,打机关枪般射去七七四十九眼,说,老子想看就看,你管得着吗?光头一拍桌子,站起来,爷看你们几个贼眉鼠眼就烦,再看就把你们的鸡眼挖出来下酒。

一棍捅死一窝,再不炸毛去他大爷一下,哥几个还怎么在江湖上行走?

龟孙你不懂说人话,你爹我这就送你回娘胎问问你妈。老大一句话把这老儿子轰去孙子行列,拿起酒杯“嘭”一声掼在地上,吼道,哥们儿,愣着干嘛,干呗!哥几个应声而起,踹翻椅子,摔掉洒瓶,骂骂咧咧朝光头走去。我们七个人,老大打架一个顶俩,对方四男一女,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形势却急转直下。只见白光一闪,光头他们手中变戏法一样多了把长刀。我们这些哥们儿充其量是一起喝喝酒壮壮胆,就是老大干过的最大坏事也不过是撸三拳踹五脚,砖头都没拍过,哪里见过这个阵容,一个个掉头就跑。那帮孙子却不依不饶,穷追不舍。哥几个撒开腿,一个个长了翅膀般跑得脚不沾地,连平常走两步都得喘三喘的胖头鱼也从我身边一掠而过,“嗖“一下没影了。脚步声和喊打声越来越近,我挥舞双手发足狂奔而去。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是从新闻里得知了。据报道,警察赶到现场看见四眼的后背被开了道口子,正抡着根外墙装修搭架子的钢管,一个人血战群贼。警察控制了光头一伙,顺藤一摸瓜,竟摸出两个案犯,而坐在最里面那个女孩竟是被胁迫来陪光头的。也就是说,我们那晚相当于解救了那个女孩,也难怪四眼多瞧了那么两眼。当然,新闻不会这么报道,上云市最漂亮的女记者美丽的双眼在电视上闪闪发光,她把一切归结为四眼火眼识贼,然后英雄救美。

四眼背部挨的那刀很浅,皮外伤,要在平时就是捂一张面巾纸继续喝酒的事,顶多捂三张,这次却在医院里足足呆了五天,其间两次因过于无聊开溜,却又不得不飞奔回医院躺病床上接受各路领导的慰问。

为了和 “英雄”相匹配,我们特意定了“水浒烤肉“的“景阳岗”包厢,正面墙壁是一整幅武松打虎图,侧墙龙飞凤舞写着“大块吃肉”和“大碗喝酒”几个大字。哥几个卷起袖子大快朵颐,我们没必要客气,凑份子来这里的目的不是瞻仰英雄,而是要亲耳听听四眼的回播,电视上那些话哄得了鬼,哄不了我们。

我感觉被人往后扯了一把,然后一松,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没站稳身子,背部一凉,光头他们就到跟前了。这时我要是继续往前跑,后脑勺又没有长眼睛,怎么躲他们的刀,非得让他们乱刀砍死不可。横竖一死,只能拼了,幸好我站的地方就竖着根钢管,赶紧抓起来胡乱朝他们横扫过去。要不是警察及时赶到,不用两分钟老子肯定变成鬼了……四眼瘦脸上的五官突然往四面八方扭曲拉张,然后趴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这,这,这他妈的吓死人了。

我们都没吱声,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没有一起战斗到最后确实有些不够意思,可当初那个情形能怎么样呢,要是四眼能够跑快一点,他也是要拼命跑到别人前头去。也只有他命大,换成我们哪个人落在后面,绝对不会那么幸运地在那根钢管旁被追上,下场就是挨上几刀躺在尸床上让法医开膛剖腹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撂下四眼无疑是最好最英明最美满的结局。

好一会,四眼用力抹了把脸,瞪着我们,说,你们哪个扯了老子?

我们面面相觑。情形太混乱,慌忙奔命中谁都可能磕碰了谁,但谁又都无暇顾及其他人。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晚四眼的位子最靠路边,他第一个跑,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从后面超越了他,都是扯他一把的嫌疑犯。

四眼血红的眼睛机关枪一样扫了我们一圈,端起桌上的小半瓶酒,咕噜咕噜一口喝完,摇摇晃晃穿过写着景阳岗三个大字的旗幡,走了。瘦小单薄的身影凭空有了点英雄气,像独上景阳岗的武松。

成为英雄的四眼,经常在报纸、网络上出现。

那阵子,上云接连发生了两件事。先是一个男子当街抢夺中年妇女的金项链,中年妇女边搏斗边呼救,可直到歹徒得手离去,围观者没一人上前帮忙。这事过没几天,一个失恋的年轻人跳江自尽,这货有死心无死胆,一下去就尖着喉咙拼命扑腾着喊救命,被人拖上来还一个劲抱怨跳楼太恐怖跳水太冷。这两件事原本没有一毛钱关系,可是有个叫范云英的三流作家运用她十三流的想象力把它们联系起来,上纲上线为血性流失上纲上线为妈宝男,网上的段子手趁机大肆编排我们这代人,一时之间各种口诛笔伐铺天盖地。七夕,团市委举办相亲活动,女生们公开举牌说不要妈宝男。最火的是一个35岁的老小白脸拿着个小奶嘴制作了声讨妈宝男的系列视频,看那架式,八成是他奶妈给拿的主意。

在这灰色大潮中冒泡的四眼,犹如一骑白马入万人军中斩杀敌首的赵子龙,马上成为城市的传奇。要不怎么说时代呼唤英雄呢?有关他的轶闻趣事,人们竞相转载,似乎一转载就是正能量,就能抢救妈宝男啃老族,我们这一代人就有了希望。请四眼去演讲的学校、单位络绎不绝,一家四眼应聘没通过的银行特地上门请他去当保卫科长,还有那个漂亮的女记者竟然开始和四眼约会了……这让哥们儿悔青了肠子,原先对四眼的一点愧疚之心荡然无存,这等好事还是哥几个塞给他的不是。

国庆长假,我奉老妈命令去给湖心岛的外婆送东西,碰到陪外地亲戚去岛上游玩的四眼。他现在已经不再介意当初谁扯他一把了,亲热地搭着我的肩膀朝售票处走去。买船票他十有九次不排队,另外一次是没人在排队。

才走出十来米,一个小女孩拉住四眼,仰着头叫英雄叔叔,兴奋地让她妈妈给他们拍照,说要带去给坏蛋小朋友看。

小女孩左一个POSS,右一个造型,足足拍了十几张才和我们挥手告别,回到蜿蜒的队伍中。

太阳是个大火球,把路面烤成了蒸笼。我抹着额头的汗,催促四眼快走。

他站着不动,老娘们一样支支吾吾老半天才对我说,我们,我们还是到后面排队去吧。这不有病嘛!湖心岛是政府新推出的旅游点,国庆假期门票三折,各地游客蜂拥而来,买船票的队伍怕有一公里长,我的心里有十万个不愿意,可少了四眼我没有加塞的胆量,只能跟着他往后走。

头昏脑胀地排了两个钟头,出了几身油汗,总算接近窗口。右边来了五个胳膊上纹着虎龙蛇的小青年,大咧咧从斜地里拨开人群直奔售票处。带头那个穿着黑背心,刺青从大臂膀一直纹到手背。被推搡的自然怒火中烧,瞪着眼就要操爹骂娘,回头看到那些刺青就跟让烈焰灼到一般,立刻马上当即扭头假装没事。大太阳底下排了半天队,我和四眼也是口干舌燥,邪火直往上冒。四眼低低地问候了黑背心的祖宗,腮帮的咬肌鼓了又鼓,还是拼命把火摁了下去。不摁能咋样,敌众我寡,而且那几个家伙怕是比光头还难缠。

这时候,小女孩银铃似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你们为什么不排队?

老子的字典他妈的没有排队二字,死丫头片子,再嚷就把你扔下去喂鱼。黑背心横眉冷对。小女孩妈妈赶紧抱起她。黑背心阴鸷的眼光扫过人群,旁观的眼光扑楞楞四下躲闪,我和四眼也移开目光,低头看手机。

坏蛋,你们是坏蛋,英雄叔叔,英雄叔叔,快来呀,快来打坏蛋。小女孩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四眼。

我一震,浑身爆冷汗。这小丫头,真要命!

死丫头……一只黑手臂蛇一样朝小女孩游去。

不许动她!四眼喝道。

你干什么?我拉住四眼。

他甩开我,大踏步走到小女孩前面,高声说,这么小的孩子都懂得买票要排队,你们长这么大还不懂吗,也好意思加塞?四眼义正辞严,好像他从来没加塞过一样。

窗口的黑背心听了,返身朝四眼走来,凶狠地说,加塞,爷爷看看,你小子的哪只眼睛看到我加塞了。

我暗怪四眼多管闲事,眼睛却紧张地盯着这五人,只要一动手,我就拉四眼跑。如果要以被卸掉个胳膊或者暴出颗眼珠为代价,这英雄不当也罢。

四眼指着他们朝着众人说,我们都排了一两小时队,现在他们要加塞,大伙同不同意?

小女孩拍手大喊,英雄叔叔,加油,加油。不少人认出四眼,群情振奋起来,刚还四下逃闪的眼神“唰”一下全聚焦在那五人身上,愤怒的吼声一浪推着一浪。

我不同意。

我就看到你们加塞啦。

到后面排队去。

不许加塞。

谁没看到,我的左眼看到,右眼也看到了。

……

人们攥着拳头,在四眼后面站成一座巨大的靠山。

哥几个有了梦想。说到底,即使是一个混混,他也会有理想和远方,也想要江山与美人,也一样有英雄情结。所不同的是,英雄人物总以冲锋的姿态去追求它,我们只能选择混。

想当英雄的哥们儿有事没事就到街头转悠,跟游手好闲的狗一样,可没一个碰到行侠仗义的机会。反倒是四眼,今天制止了公交上不礼让的青年,明天又抓住了市场里的毛贼,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真比别人多长了两眼。

看来,成就一个英雄,不但需要胆气,还需要运气。

不能成为英雄,那就成为英雄的同伙。哥几个开始向四眼靠拢,像当初团结在老大周围一样,四眼如虎添翼。在三月学雷锋日专访节目里,镁光灯下的四眼,脑袋一热,公布了电话号码,还大言说凡有求必有应。这一下,求助的市民像夏天傍晚的蚊子乌央央飞来了。比如把钥匙忘在家里的老先生老太太,对我们来说开门当然不是问题,哥们儿有无数种进门的方法,比如翻窗进去,爬下水管进去,或者踹进去撬进去,问题是老七嗖一下刚准备上房翻窗,就被老先生老太太怀疑的眼光雷了下来,最后还是几个人凑钱给请了个开锁师傅。又比如马桶堵了水管漏了,这些活的技术含量不高,两三次就能上手,求助的家庭妇女很多,哥们儿干脆买了扳手螺丝疏通器自己干,碰上通马桶就划拳,看由谁捏鼻子上阵。有一次我在家里玩电脑游戏,厨房的水管爆了,炒菜的老妈哇哇直叫。多大个事!我关了水阀,从双肩包拿出工具三下五除二处理了,把我老妈感动得又是笑又是两眼泪汪汪,要不是怕我嫌恶,估计会趴上来吧唧啃我两口。

我们成了编外110,每天忙得团团转,不亚于既要赚钱养家又要照顾老人小孩的中年人,只不过他们是忙中带憔悴带焦虑,我们是忙并快乐着。有些东西在悄悄改变,人们看到我们就展开真心欢迎的笑脸,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点戒备、一点畏惧和一堆嫌恶,嘴里虚伪敷衍心里恨不得一脚把我们踢到另一个星球去。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一种比游手好闲混着的快乐还要快乐的快乐。

掌声有了,鲜花也就来了,它们是英雄的标配。救美的英雄自然不能采鲜花,何况还有漂亮的女记者。和泼皮一样,鲜花也会不服气。不服气的鲜花就撵着英雄跑,撵到家里,撵到银行,撵到亲戚朋友家,终于把四眼堵在了房间里。出来以后,这朵没胜利插上牛粪的鲜花无比忧伤地告诉人们“圣人啊圣人”!请恕我这用语对英雄的不敬,作为混混人士,我们明白一日是牛粪终生是牛粪的道理,尽管四眼混成了英雄。

鲜花这话让无数女性热泪盈眶,瘦骨嶙峋的四眼成了少妇杀手、少女收割机,所到之处充斥着她们的尖叫声,滚烫度超过史上最热的歌手费翔,一度引发迷你骨感男的审美风,其结果是大小食堂剩饭激增,并导致菜市场的猪肉价格晃了那么几晃。

鲜花这话却让哥几个想当英雄的心差点一个激灵缩了回去。在四眼还不是英雄的时代,我们都曾在路边的大排档踹过他的屁股,只为让他在看鲜花野花的时候合上臭嘴,哥们儿宁愿相信战斗导致的难言之隐,也不会相信四眼的贞操。

有一个人从来不为四眼鼓掌,那是成了孤家寡人的老大。对于我们的离去,愤怒的老大选择用武力维护尊严和威信。他截住细胳膊细腿的四眼,要和他决斗。四眼仰着脖子迎视着比他高一个头的老大轻蔑一笑,云淡风清地说,好。这场决斗也没有什么悬念,胜利自然属于英雄,只不过是哥几个出的手。英雄如此珍稀,我们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英雄不是?

老大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们,抻着两个颤悠悠的手指头指着四眼说,总有一天,你们会看到这个白眼狼的下场。

愤怒出诗人,一向把老子挂在嘴边的老大,第一次把狠话说得这么文艺。

诅咒的话最灵验。

四眼出事了。

这事说起来有点尴尬。那一天是“英雄生日”,聪明人一定明白我说的不是四眼的生日,而是一年前我们在快活林大排档碰上光头的日子。这名堂是胖头鱼提出来的,一切和吃有关的主意都是这个吃货出的,他说这是哥们儿重生的日子,像美国的独立日。一句话就让这个日子和世界上所有的日子区别开来,瞬间闪闪发光。

闪闪发光的日子需要闪闪发光的仪式,我们决定还去快活林大排档。哥几个埋头苦吃海喝,以昂扬的战斗姿态掩饰对四眼的羡慕嫉妒恨,以求把四眼的口袋吃空喝瘪。这样的节奏自然不可能打持久战,还没十点就你摇我晃地散了。

我和四眼同路,慢慢沿着江滨走。夜的江面比白天更加辽阔吊诡,酒精上头的四眼豪情万丈,迎着零摄氏度的江风放声高唱“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五音不全的歌声听起来像没电的MP3,他却唱得激情满怀,热气腾腾。

唱到“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远处一个黑影“扑通”一声跳进了江里。

有人跳江!四眼飞快地跑过去,眨眼也跳进了江里。

我看得目瞪口呆,扑到江边拼命叫着四眼。四眼没有回答,胡乱扑腾着在水中沉浮。

一个哥们儿“哗”一声跃上岸,嘴里嗤嗤有声,抓起地上的毛巾快速擦拭身体。我大声质问他,你怎么上来了?这哥们儿没回答我,似乎是觉得我问得太蠢。他看着水里的四眼,莫名其妙地问我,这哥们儿怎么啦?我说,他下去救你。救我?他嘿咕咕直笑,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我现在不用救了,对吧,快叫他上来,这里很深,会死人。说着,他拿起衣服往身上套。我一把扯住他,牙齿直磕巴,哥们,快救救救他,他他他他他,不会游泳。他脸色一变,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操蛋的是,那哥们儿是冬泳俱乐部成员,因要参加比赛睡不着出来练水。后来我又碰上他几回,每次都想往他的屁股蛋上踹两脚。人命关天,这不害死人嘛。

四眼跳水时划破了脚,喝酒后凉水一泡冻出了肺病,在医院发高烧说胡话迷迷糊糊躺了八天。穿着红衣服的四眼老妈在病房里呜呜咽咽地哭了八天,以她的说话穿红衣去邪吉利。刚有好转,记者又来了,才要踏入病房,只见红光一闪,身高一百四十厘米体重一百四十斤的四眼老妈篮球般直接从椅子上弹到房外,挡在众人前面。四眼老妈大幅度挥舞着双臂,冲着记者龇牙咧嘴,走,走走走走走,你们把他害成这样还不够吗?一个快嘴记者说,这怎么是害呢,我们报道英雄事迹等于给你们免费做广告……这哥们的话还没说完,红光又一闪,他被一头撞了个四仰八叉。四眼老妈双手插腰站在那记者面前,天神般威风凛凛,全都给我出去,我宁愿要一个活蹦乱跳的混混儿子,也不要一个躺在床上的英雄儿子。

救人不成反被人捞起并没有影响四眼的光辉形象。在人们眼里,不会游泳还敢下水救人需要非凡的勇气,这行为本身就是非凡的英雄主义,需要非凡的自我牺牲精神。四眼从一个肉身英雄上升到了精神意义上的英雄,成为一个神的存在,城市的守护神。他在银行就是门神,领钱存钱的人都规规矩矩地排队;他坐公交,只需用眼睛就能把年轻人从座位上给看得站起来;他到市场去,小偷全都乖乖地付钱买菜;如果他去行医,我也是丝毫不怀疑他能眼到病除。当然,总会有不服气的泼皮,比泼猴还泼的泼皮,没人治得了的泼皮,他们故意挑衅把自己摆成英雄眼中的钉。对这样的伎俩,四眼往往是四两拨千斤,只需振臂一挥,四面八方的人们就会跳出来谴责泼皮,用口水淹死泼皮,用食指戳死泼皮,用人肉人肉死泼皮。

有了这面大旗,哥们儿的队伍迅速扩大。一些混混泼皮混不下去了,泼皮不了了,索性变换大王旗,站到我们这边来,都是些吃饱了闲着一身力气没地出的货,加入既可以凑堆玩,又从过去的讨人嫌变成现在的万人爱,何乐而不为?

人多了,就乱套。有时救助工作量大,来的人却没两个;有时懂行的没来,来的不会,站着发呆。一次,一个小孩跟丢了妈妈,四眼把消息群发后,呼啦啦来了二三十个。那小不点是个人来疯,一抹眼泪坐在胖头鱼的肩膀上,就对着我们颐指气使,命令我们要称他司令,和他说话要先说报告,我们这群傻大个轮流扛着他在广场上遛了几十圈之后,才说他妈妈在美容院。这伙计,是块当官的料,最差也能当导演。

我对四眼说,我们得有个组织,才他妈的像回事。于是我们成立了帮帮小分队,把求助事项细分为开锁类、卫生类、修理类、救助类、帮扶类、搬运类、动物类,每类都有专门负责人员,事情来了,在各自小群上发布消息,针对性定量征集人员。

有了规矩,自成方圆,一切井井有条。

哥几个闲了下来,特别是四眼。

精神领袖从来都是供人仰望,而不是用于使唤。银行领导不好意思像普通员工那样差使四眼,大事小事都绕过他叫其他人处理。他要跟去帮忙,人家就说“不用不用,这点小事怎么能劳你大驾“。他成了最闲的闲人,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要不就背着手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像真正的混混一样。

一天,百无聊赖的四眼溜达到我家。从我修理厨房水管以后,四眼就成了我家的座上宾,我妈认为我这个看见油瓶酱瓶洗发水瓶还是什么瓶倒了都不扶的人能有那样出色表现全仗四眼的言传身教。看到四眼,她一脸褶子笑得菊花朵朵开。我妈命令我爸泡茶,她则兴冲冲挽起袖子钻进厨房,里面马上传来锅碗瓢盆乒乒乓乓欢快的交响。我爸拿出他战友送的老白干,破天荒和我们两个喝起来,一杯一杯给四眼敬酒,又一遍一遍嘱咐我向四眼学习。四眼赶着我爸的话尾应声说不敢不敢哪里哪里,我爸直夸他谦虚夸他稳重夸他少年老成。我奇怪地打量四眼,平常三句好话就能把他吹上天去,突然表现得这么正经这事本身就太不正经了,而且看上去他似乎有点郁郁寡欢。

那晚,四眼降尊纡贵睡在我家。在都是小弟级混混的日子里,他没少在我家留宿,有时是为了继续交流对其他混混的嫉妒恨,有时是太晚了他怕回家吵醒要出早摊的老妈,挨骂。那时的四眼是我妈的眼中钉肉中刺,她老人家坚定不移地认为是他带坏了我,像现在坚定不移地认为是他带好了我一样。好在四眼脸皮够厚,天生有履白眼如蹈青睐的本事,我行我素想住就住。自从他成了英雄,这还是第一回。

四眼进了内卫。我睡主卧,爸妈买房时就看到了我在这里结婚生子的美满日子,把有独立卫生间的南向大房让给我,我和他们之间隔了客厅、客房,独立性与私密性强,方便四眼和我鬼混。

过了十来分钟,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四眼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以前我那卫生间对他只有拉的功能没有洗的作用,常常是鞋子一踢,直接扑在床上呼呼大睡。有次四眼离开后,我妈进来催我洗漱去外公家。她习惯性地坐在小沙发上帮我收拾东西,结果一下弹了起来,从屁股下摸出个烟灰缸。接着,又从我的被窝里掏出四眼的一只臭袜、两个啤酒瓶和半块牛肉干,气得直骂我结交猪狗不如的猪朋狗友。既猪狗不如,还猪朋狗友,我妈的逻辑就是这么混乱。

四眼把衣服放在桌子上,掸掸沙发,说,今晚我睡沙发,你先休息吧,我睡不着。

世界上没有一个混混会失眠,我惊讶地问,你怎么了,没工作没女友四处讨人嫌的时候都睡得着,现在什么都有了还睡不着?

跟你说你也不懂。四眼叹息一声,走到窗前,月光给他镶上了一道银色的轮廓,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像传说中的孤独。是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没来由地冒出“孤独”这个原本离我们混混有几十亿光年的词。

过没多久,托狗的福,胖头鱼请大伙儿去江滨海鲜楼喝酒。胖头鱼是动物小分队负责人,他其实并不喜欢宠物,但分工的时候,哥几个都觉得他白白胖胖的样子很有宠物特质,利于和服务对象交流勾通,就把动物类胡乱塞给了他。不久,东庭一号院的一个老太太打电话来,说她家狗狗让骨头卡住了喉咙。胖头鱼喝着冰镇可乐赶到时,那狗狗躺在地上,边咳嗽边流出带血的黏涎,老太太急得一直抹眼泪。胖头鱼傻了眼,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索性就抓着狗狗猛灌可乐,又倒提着它的后腿拼命抖。也不知道是可乐呛了还是倒提起了作用,狗狗嘴一张,一块带着血丝的骨头吐了出来。据说后来这只狗狗跟可乐结上了仇,看谁喝都追着咬,当然这是后话。那天老太太乐得拉住胖头鱼,非让他等她儿子回来道谢不可。可能是急中生智救活狗狗的成就感,也可能是无聊至极,胖头鱼竟然从下午两点等到了晚上九点。他说他是好奇老太太儿子会怎么感谢他,我则认为他是为了老太太不断往他手上塞的美食。胖头鱼陪着老太太做了一顿五菜两汤,有空中飞的有地上走的有海里游的晚饭,并消灭了它们。饭后他带着狗狗在小区遛了几圈,吃了两条老太太准备给狗狗吃的香肠。晚上陪老太太看了场脱口秀,顺带干掉一盒饼干、两罐坚果、三瓶饮料和数包肉干。胖头鱼嘴碎,段子张口就来,把老太太哄得开心得不要不要的。老太太当移动公司老总的儿子回来,看到老娘笑眉笑眼也很高兴,问了胖头鱼的底细,认定他血性憨厚,叫他第二天去移动公司人事部报到。“血性憨厚”四个字让哥们儿集体笑掉了大牙,这胖头鱼除了肉厚就没什么地方厚过,那晚逃命他以一百九十五斤的体重跑出了小兔子的速度,还血性?!看来人要走狗屎运的时候就会自带光芒,缺点也能金光闪闪。

一样在帮帮小分队,凭什么就他胖头鱼得到回报?移动钱多多,宰他没商量。哥几个也给他准备了一系列套餐,这酒就喝得花样百出,气氛极为热烈而又虚情假意。我们要用夸张的兴奋掩饰不断上涌的酸味。四眼是真心高兴,这事让他很有成就感,但敬了胖头鱼几杯后他就很少说话了,不是不想说话的少说话,是根本无话可说的少说话,只有哪个跟他说什么了,他才话赶话地回个三字五字,简直就是惜话如金。

就是这一次让我确信,四眼孤独了,独孤求败那一款。

人一孤独,那就一定要发生点什么事。

四眼终究不是独孤求败,所以他不求就败了,跟走运一样,他的背运也很突然。这次四眼命犯桃花,正是那朵把他尊为圣人的鲜花惹的祸。圣人下凡劈腿也不能全怪圣人,女追男本来就是隔层纸,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还是一个时刻准备英勇献身的鲜花,那还不等于怀里揣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爆炸的炸弹嘛。当然,这是朵有智慧的鲜花,她先是积极加入我们的队伍,每天群里群外地给四眼点赞欢呼。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没有哪个人会打笑脸人,除非这人脑袋进水了。四眼脑袋没进水,虽然他一直说他进水了。他一放松警惕,就是鲜花的网中之鱼了。在这点上,四眼还算个爷们,他没有追究反证鲜花的打渔手法是否合法合规,也不论和女记者的关系还没落地开花,主动跪在女记者面前坦白交代,以给自己一个耳光开头乞求原谅表明痛改前非。大学攻读经济学以家族影响力进电视台工作的女记者决定给自己的人生止损,她用一个耳光作为和四眼的结尾,扔下一句“你会后悔的”就噔噔噔走了。

女记者这话很多余,在鲜花那里一睁开醉眼,四眼就恨不得从自己的人生里抠掉那个晚上,但直到此时,四眼也没有预料到女记者这一巴掌将要打掉的是他生命中最为闪闪发光的日子。

两星期后,女记者在本地网络媒体发布一篇爆炸性文章——《亲历者报料:英雄原来是狗熊》,里面大段引用老大对事情经过的陈述,狗血的情节是,老大的联系方式居然是女记者打电话向四眼要的。被光头挟迫的女孩也出面证实,四眼根本没有援救她的言行。女记者神通广大,居然还找来一段现场视频,原来快活林大排档隔壁店刚好那天开业,老板特地全程录像留念。视频再现了我们喝得东倒西歪的丑态,最为重要的是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光头摸出刀时,第一个拔腿逃命的就是四眼。

本市最火的网文诞生了,阅读量噌噌往上涨,每天都在刷新的历史纪录,几乎所有的微信朋友圈都在转发,后面跟帖无数,骂声如潮。 

女记者痛恨的是四眼,结果却把哥几个一锅端了。视频威力不亚于《西游记》里的照妖镜,一下把我们打回混混的原形。哥们儿全成了过街的老鼠公众的笑话,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地戳脊梁,我们被迫老实地呆在家里,偶尔出去也像狗一样贴着墙跟走。

我爸暴跳如雷,命令我哥带我去他的深圳公司。这就是我爸的不对了,打小他和我妈就认定我哥是家里的顶梁柱国家的栋梁之才,对他的供给从来就是高标准严要求,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老师最科学的饮食作息。用我奶奶的话说,穷讲究!他们在我哥身上耗尽了洪荒之力,到了我这里,钱用光了力气用尽了,再没精力管我了,只要我不闹,爱吃啥垃圾食品就吃啥垃圾食品,爱玩什么游戏就玩什么游戏,任由我渣生渣长。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两个儿子一个去闯世界,另一个就当阿猫阿狗养着做个开心伴。所以我没考上高中上职业技术学校,别的家长急得团团转,我妈倒很释然,理论依据是儿子太有能耐就没有儿子了,一年见不上一面;没能耐才是真儿子,感冒发烧了也才能指望他端杯水喝。现在我终于活成他们规划的样子,我老爸凭什么不让我继续在家做阿猫阿狗。

我哥曲里拐弯地跟我说了他们三个的民主研究决定,我直接回了两个字“不去”。他创业那年也想叫我去。我说,我们俩都走了,爸妈怎么办?当场把我妈感动得坐在沙发上擤着鼻涕直说还是我孝顺。其实,那不过是顺我妈的话音来一嘴,我才不想做我哥成功的陪衬,特别不想以我的失败去反证他的成功,我烦透了谁见了都说“王凯的弟弟”,好象我没有名字一样。既然是混日子,我爸我妈赚的钱足够我啃老,犯不着跑深圳去啃他,到哪还不是三餐饭三块床板?

我哥说,我知道你想什么。我把我个人的股份分一半给你,就当是爸妈在我身上投入的钱和心血折算成的股权。你去了不是我的马仔,是二老板。

老天作证,听到这话我那颗混混的心确实怦怦怦狂跳了好多下。如果这话说在四眼成为英雄之前,我肯定行李都不收拾拔脚就去,可是经历了这段日子,有些东西似乎跟以前不同了。

就在我犹豫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事。

一个姓徐的老师打电话求助,说钥匙忘家里了。负责这事的老七载他老爸回了老家,说是有个老板看中了他们村。四眼正闲着,就过去了。一路上他联系了几个开锁匠,平常合作得好好的,现在都不肯来了,客气的说在忙在头疼在脑热在放屁,不客气的直接说不去,想必是看到文章不想来趟浑水。我们这些哥们儿数四眼的运动基因最差,要不那晚也轮不到他去当英雄,翻窗入户或者撬锁开门这类的技术活他干不来,只能建议徐老师叫家里人回来开。

徐老师一听急了,说,我家人都回乡下去了,全班同学的准考证都锁在里面,进不去就误大事了,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要帮我打开它。

什么办法都行吗?四眼问。徐老师家是老式普通木门,那锁不难,插张卡片就开了,关键是加装在外面的一道铁栅栏。

徐老师陪着笑脸说,只要能打开,一切损失由我负责。

四眼手脚不好使,脑袋好使。直接去他表哥的修理铺拿一台切割机,把门切开了。

当晚,四眼端枪一样抱着切割机的光辉形象就在朋友圈疯传,只不过标题并不是助人为乐而是“大胆狂贼割门行窍”,发布者是房子主人。

原来房主是二中校长。求助的徐老师因老婆中风老母年高需要照顾,多次上门向校长反应情况,请求分流老师的时候予以照顾留校。徐老师平常话不多,但工作认真,在师生中的口碑不错,分流排名也很靠后,就是不来求情也轮不到他。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校长拍着胸脯答应了。名单上的老师也各显神通让自己排到最后去,徐老师在众老师的努力下阔步向前。上报前一晚,教育局副局长打来电话,替分流老师求情。校长为难了,符合分流条件的除了徐老师都请出各路神仙保驾,押上哪一个都够他喝一壶,上下左右前后地衡量来衡量去,就只能只有只是徐老师了。

文件下来,生米成熟饭。徐老师肺都气炸了,周末回来上门论理,校长脚底抹油躲去丈母娘家。想起自己一家省吃俭用,抠出钱一次次来给校长送礼,徐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吃了几次闭门羹就想给校长一点颜色看看。他从校长家的储物间找出他三次上门孝敬的两瓶剑南春、两瓶五粮液、两瓶茅台和六条中华烟,茶叶土鸡土鸭肯定没了,索性把校长炫耀无数回的十五年茅台开了,估量着价值喝一杯收回柜里,不占校长的便宜。离开的时候,徐老师还写了张收条放在茶几上,细心锁好木门。

徐老师料定校长这回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敢报警。可人算不如天算,校长回家途中接到副局长电话,让他一起陪县分管领导吃饭,算是副局长还校长的人情。校长老婆独自回家,看到铁门被毁,就到楼下一户门口装监控的邻居家查看,认出拿着切割机的就是网红的四眼,立刻报警并发了朋友圈。

事情的结果是校长和徐老师两败俱伤,分别受到相关部门惩处。

无辜受牵连的是四眼和我们。校长住的是老旧筒子楼,没有物业可询问,他们在门口磨矶半天既没遇上过路的邻居,徐老师也没表现出丝毫的慌张和不安。四眼倒是要求徐老师提供身份证,徐老师说我要是想到开锁要身份证,就不会忘拿钥匙了。四眼一想也对,加上他正为女记者的文章焦头烂额,也就没有往细里想。当然,如果老七在肯定也不会多想,所不同的是老七的一百个开门方法里绝对不会有切割门这一项,那么校长夫人就不会报警,陪客回家的校长就能读到那张收条,这个事也就像南海的沉船一样,再见天日时已是数世纪之后,许多事可能也就不会发生了。

既然四眼没有共同故意,警察询问之后就放了他,并及时向社会通报,但公众的眼球全聚焦在四眼切割铁门上,并引发对我们帮帮小分队的性质、目的、合法性、危害性的大讨论。人们不去指责校长和徐老师,反津津乐道着我们的斑斑劣行,人肉搜索挖掘我们过去的混账事。公众舆论当初如何一个劲地把我们往好里捧,此次也就如何一个劲地把我们往坏里整;我们过去如何感受它塑造人的力量,现在就怎样体验它摧毁抛弃人的无情与残酷。

银行以道德败坏为由开除了四眼,原来那些蜂拥而来投靠四眼的全都从哪来回哪去了,帮帮小分队彻底解散。哥们儿被剥去了画皮,还原为混混,甚至不如混混,混混尚自得其乐六蓄无妨,我们是人人喊打的四害。天要下雨谁也没办法,我被老爸亲自押解充军深圳。

好人难当,混混易过。熬过最初的不习惯,哥们儿又三天两头聚在一起,再不用端着个好人样,尽可随性看美女、喝酒、斗狠、吹牛、放屁……用老七的话说,想上房上房,想揭瓦揭瓦,甭说多痛快自在。

我在深圳也是混。员工表面上尊重地叫我二总,其实当我是空气。

开始我也想奋发有为,尝试着和大伙混好关系。可他们没时间,个个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四五个小时都不用动一下,有的甚至七八个小时不用吃东西不用喝水不用上卫生间。明明没人看管,下班也不走,到半夜两三点还有人在工作,简直就是干活机器。有一天,我无聊得抓狂,鼓起勇气大声说,大伙辛苦了,休息下,我请大伙吃饭HAPPY。我站在那里,想象着他们欢呼着围过来,然后一起喝酒,然后我就又有了一群哥们儿。可是,没有人站起来,好多人的眼光甚至都没有从屏幕上移开过,我收到的全是“谢谢,正忙着”“我的事还没完成,你们去”之类的话。

转了几天,我既搞不懂他们的工作,也没发展到可以一起混日子的人,索性就窝在办公室里玩游戏,玩累了就和老七胖头鱼他们聊微信。由此也对四眼的情况了如指掌,用老七的话说,怂了,完蛋了。

四眼被银行辞退以后,鲜花给四眼出了个主意,说现在进入圈粉时代,粉丝和朋友圈就是金钱,让四眼趁热打铁,把女记者告上法庭彻底炒红自己,再去网上各大平台开通“英雄末路、浪子回头”账号,卖防狼防狗防闺密防兄弟的一切东西,顺带替一切有的没的优质的劣质的滞销的积压的商品做做广告。鲜花循循善诱,例举某女星每次上新片前都先曝光丑闻,某作家新书没上市就告另一书抄袭,炒来炒去,结果是票房上去了两本书都卖光了。鲜花的理论基础是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英雄不问出处,能把钱赚了的都是当今英雄时代楷模。

四眼这次却着了魔,不仅没有采纳鲜花的意见,反而上网发布帖子,全盘承认女记者的指控,郑重向公众道歉,还说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表明帮帮小分队解散但他有求必应的承诺不变,帮帮活动会一直持续下去……气得鲜花银牙咬碎,如此一来,硌牙的四眼就当不成她的菜了。鲜花轻轻地挥一挥手,把四眼拨出了她的菜盘。

孤军奋战,最大的问题是时间。四眼寻了份夜间代驾工作,干到凌晨三四点回家睡觉。怕白天睡太沉,听不到求助电话,他在床头放了一个蓝牙小音炮。于是,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四眼瞪着红色的小眼睛,坐着他的折叠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里飞奔。

明明是小混混却一心想当大英雄,这事本身就自带笑点,容易让人类比阿Q,有事没事就找他寻乐子,四眼之前公布的电话就成为人们取乐的点播机了。比如,四眼吭哧吭哧帮电话里无助的女人把煤气罐扛上八楼的时候,却看见男主人跷着脚在剔牙花。又比如,打电话说自己脚抽筋手抽筋肚子抽筋的人,让四眼城东跑城西、城南送城北地买去各种物质的老头老太,正跟着电视摇首摆臀地跳广场舞。尤其是在高温低温下雨下雪等一切让人痛恨外出的鬼天气时,四眼手机里的“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就会一天到晚地鸟个不停。

一天,老七光着膀子从家里出来,准备去新开的浪里白条海鲜馆喝酒。重新做混混以后,老七混到了上街横着走的级别。这哥们儿讲义气,心眼不多,跟混进帮帮小分队的混混们处得好。胖头鱼也被找了个借口解聘那天,老七和胖头鱼喝了两瓶本地老白干,对老大的旧恨新仇跟着酒气往上翻滚。有仇不报非混混,老七拍一下胸脯对胖头鱼说包在我身上,又拍了一下桌子说老子这就去找他算帐。队伍散了以后,哥们儿多多少少全都受过周围人的嘲弄,个个心里憋着一团火,老七在群里振臂一挥,响应者就韭菜一样一茬茬地冒出来。一伙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住老大,差点把不可一世的老大吓瘫。酒壮英雄胆,瘦长条老七让众人不得插手,他要和老大单挑。不可思议的是,老大输了。据说,老七那天打得完全没有章法,对老大挥过来的拳头不躲不闪,宁可挨一下也要迎上去还一下,老大给他左脸一掌,他给老大右脸一拳,老大踹他一脚,他不退反上抱住脚推倒……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老七的打法,不要命的人也要怕三分。彼时老大已是混混界里的过街老鼠,见人软三分,他怕这样打下去会两败俱伤落个独眼龙什么的,更怕犯众怒被群殴个半身不遂,没几个回合就抱头蹲在地上服输认错求饶。老七酒醒之后吓出了九九八十一身冷汗,要在平常,给他三千个胆也不敢挑战老大。说这话时,这哥们心有余悸的样子,让视频这边的我笑得差点断魂。

不管怎样,老七一战成名,成为众混混的领袖。

时间还早,老七把T恤搭在肩上,先去了街心公园,那里有棵两百年樟树,浓荫蔽日,周边居民没事就聚在那休闲娱乐。老七在几摊棋桌前指指点点。观棋不语真君子,他这行径确实讨人厌,老头们抗议无效以后,也拿光膀子老七没法,只能低头下棋。就是在这时,老七看到了让他心酸不已的景象。

四眼大汗淋漓地从街口走来,背着个大工具包,一手拎着儿童书包,一手抱着个小男孩。到樟树时,小男孩挣开四眼,朝着树下的麻将桌跑去,小嘴兴奋地叫着,妈妈,妈妈,英雄叔叔送我回来了。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胖女人在男孩小脸上叭唧一口,说,乖,带他回家,告诉奶奶,咱家马桶修好后叫这人把那张破床扛下来扔掉。胖女人抬头打量着四眼,怪声怪调地说,哟,你就是那个英雄哦。是,不是。四眼不知怎么回答好,窘迫地低下头,又讷讷地问,阿姨你家在哪,我这就去帮你修。幺鸡!胖女人扔出一张牌,点炮了,对面的秃顶男人嘎嘎笑着推倒了牌。胖女人的脸黑了,气咻咻地说,你烦不烦,不是让小孩带你去了嘛?兴民里3号A梯604,晦气!

四眼的脸猛地涨红了。

老七看不下去了,两步过去,揽住四眼的肩膀,冲那女人说,喂,求人家做事,哪有这样说话的?

我和他说话关你什么事?他都没怎样,轮不到你来这放屁?胖女人腾地站起来,毫不气短。

他免费帮你做事还欠你了,八婆,你会不会说人话,不会说我现在就教教你。老七被激怒了,就要上前动手。

老七,算了算了,我没事,没事,没事的。四眼赶紧抱住老七往后拖。

放开我,这种人就该教训教训她,不然永远不会明白道理两字怎么写。老七生气地挣扎,四眼却铁桶一样紧紧地箍住了他。

臭流氓,还装英雄装好人,呸,不要脸,怂货……胖女人开始还迟疑了一下,看四眼拖着老七越走越远,胆子又肥了起来,双手插腰高声追着骂,堪比母鸡中的战斗机。

一直到出了街口,四眼才放开快气疯了的老七。老七泼妇般跳脚大骂,扬言没给胖女人好看的话他的王姓让人倒着写。这话本是老七玩笑时惯常说的,可见当时被气得多糊涂,他是我们的骂架之星,这辈子还没在嘴皮上吃亏过。

四眼垂着眼没有说话,等老七骂累了,才淡淡地说,何必跟她计较?

四眼,你还有没有卵蛋?你知不知道,人家现在怎么笑话你?老七的火又蹿了上来。

以后,我的事情,你们都不要管了。四眼低声说完返身朝着街心公园走去。

你知道他干嘛去吗?去给那八婆修马桶扛破床。妈的,老子总算知道什么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四眼在视频里狠狠地说,我操,怂!贱!

令人难为情的是,在四眼最潦倒失意的时候,哥几个的日子毫无廉耻地好过起来。先是胖头鱼,他在微博看到一篇一只鱼做成十道菜的文章,流了几斤口水后,跑菜市场买了条五斤的草鱼回家,按照文章描述依样画葫芦地做了一桌,竟然味道奇佳,尝者赞不绝口。他老爸趁机把他引上正业,盘出一楼房间开一鱼十吃鱼餐馆。胖头鱼本就喜欢做美食,既然有老爸老妈前后左右地张罗着,就同意了。我们这盛产大鱼,家家除了煮汤就是煲,一条鱼吃到全家腻烦,最后都便宜了满街老鼠。现在冒出了这新鲜吃法,人们蜂拥而来,乱哄哄挤在门口,甚至为抢菜发生过打架事件。我给胖头鱼出了个主意,让顾客先领取号牌,按顺序上菜。供不应求,胖头鱼索性在闹市区开了个酒楼,还是火爆得不得了。这哥们小人得志,在微信视频里团着胖眉说,哎,现在钱倒是有了,就是没时间花。我呸! 

接着,老七也走了狗屎运,飞黄腾达了。老七的老家在城郊,山青水秀,奇石林立,一个南方地产商决定到那开发旅游。偏偏那个村民风彪悍,在拳头说了算的时代出过两个省武术冠军一个全国冠军,几个慕风景而来的投资商都铩羽而归。精明的南方商人和谐有道,上门请老七出任保卫处长,顺带把老七麾下无事可做的混混一并纳入帐中。老七在帮帮小分队里混了那么久,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他人缘不差也不傻,拎着烟酒一户一户喝了九九八十一个晚上,终于喝出了万众一心,总算不辱地产商的厚望。老七说那段时间他呼出的气都带着酒精,家里的床上地上到处趴着醉倒昏睡的蚊子。他说这话一点也没有几百强企业精英的形象,还是当年的那个混混。

我仍然在我哥公司里一心一意地玩网络攻城游戏,玩久了我发现打游戏和当混混一样,一个小混混会人人喊打时时被灭,若是一群混在一起就有了混头。像老七,平时从来不敢惹老大,可人一多,他也能单挑打赢。这念头一冒出来,我很快发现了一群成天混在网络上的人。那就团结起来一起打。过了一阵子,问题来了,人海战术胡乱冲不行,往往打不到敌人,还容易大水冲走龙王庙、自家人崩了自家人。和当初的帮帮小分队一样,我提出分工协作,打着打着我竟然成了领袖,指挥着一大群网友作战,提醒他们发现并利用那些脑残的游戏设计漏洞。我们越战越勇、所向披靡,不管什么游戏都势如破竹,网络混混们闻风而来,队伍日渐壮大,有人还自告奋勇给我当管家。

运筹帷幄、决策千里,这感觉很好,类似王者,或是将帅,再不济也是帮老板打架的狗头军师。基于这,我把那本著名的关于打架的小说反反复复看了几百遍,手机铃声也换成“滚滚长江东逝水……”。

我妈生日的时候,我哥亲力亲为,在深圳一豪华酒店定了可坐二三十人的超大酒桌,除了我爸妈舅姨叔伯,还请了我嫂子住在夏威夷的家人。台面的话我哥负责说,我负责对付桌上的二十年茅台。我哥发表一通谢谢各路TV之类的演说之后,宣布晚宴是我特地给老妈定的,由我买单。一句话,差点把我呛死在茅台里。混混贵有自知之明,把我卖了都不值那瓶茅台的钱,这回是把脸丢出国门丢到夏威夷了。我还来不及否认,所有人都开始夸我,好词好句的使用规模足以给我举办十场追悼会。在嫂子漂亮的夏威夷小表妹面前,我得注意点国际形象,不好踢桌子翻脸,只能把嘴角往两边一撕,扯出个笑脸表情包招呼大家放开吃放开喝。

这下,茅台是喝不下去了。我假装上卫生间,打电话叫我哥立刻马上给我滚出来,伸手朝他要卡。我哥说我小气,游戏账户上那么多钱却舍不得孝顺老妈一下,老妈真是白疼我了。我一惊,登陆一看,赶紧扶住我哥,在阿拉伯数字二的后面一排零在飘啊飘,头晕目眩,而单单上午那场攻略战就赚了两千多。我昂头挺胸,回去喝茅台。

就这么混着把钱赚了,真是个神奇的时代。如果不是我哥作证,恐怕再给我那个政工师老爸五百个脑袋,他也绝对不相信我这个玩物丧志的孽子也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我十分赞同我爸的看法,也认为让我这样的人成功老天爷真是有眼无珠,可老天最大,他老人家要任性谁也没办法。

哥几个的腰都挺了起来。赚钱的时代,钱说了算,能赚钱的才是老大,才是领导,才是成功人士。这时要是有人再问哥们儿还想不想当英雄,他们包准会摸摸他的额头问,你没事儿吧?

今年格外寒冷,虽然没有依据,我妈还是固执地认为是不停地打降雨弹把天气打冷了。我哥想把我老爸老妈接来深圳过年。我哥有他的小算盘,公司一个项目正在关键时刻,他不想为回家的事分心。这个工作狂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没有项目不重要的时候。

我爸同意来深圳。在他眼里,我哥做任何事都是奋斗都是负责任都是正能量,我做任何事都是造孽都是败家都一无是处,所以对他宝贝大儿子的任何需求他永远是无条件支持。

和栋梁哥哥不同,我这混混永远没有关键时刻,如果有也是混吃混喝混玩的时刻。腊月二十九,我们曾经操心会找不到老婆的老七要结婚了。四眼也瘦,但脸白唇红鼻子挺,讨人喜欢。老七马脸瘦条,比那个姓马的中国最大商贩长得更有特色,哥们儿无一不把他列为重度困难户。可时代万变不离其宗,以前的英雄有鲜花,现在的成功人士有女粉,老七他们那个景区已经成网红打卡点,还拓展开发了商品房、商业区,他在上云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了,自然会有女粉相随。这哥们儿没有四眼的操守,一下就着了道,而且那女粉的肚皮很争气,老七只得奉子买房结婚,把成家立业生娃的事儿一并办了。我们那群哥们儿,胖头鱼早请了满月酒周岁酒,马大炮已经让我送了两次婚礼金,后面还不知会不会继续演变成连续剧,人家老七这么省心,抱着娃娃办婚礼,我肯定要回去。

在我们家,我爸管我哥,我哥管我。问题是我爸听我妈的,我妈又听我的。在这个良性循环的作用下,我哥只能把公司交给副总,怒气冲冲地跟我回了家。

腊月二十八,我们在胖头鱼的酒楼给老七过“脱光节”。胖头鱼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一桌招牌菜,老七拎来几瓶五六千块的洋酒,笑容可掬地给每个人加酒。我哥倒是给我们备了几瓶茅台,我懒得拿,我哥出钱我肯定不心疼,主要是不耐烦去一个一个招呼人,也不想出风头。

时过境迁,那些江湖恩怨已是风中笑谈,说起来个个乐翻天。

老七敬大伙一杯,说,说实话,我当时挺怕老大,他真太能打了。

那还不是让他爸给逼的。和老大住同一巷子的小六说,他小时候见人就躲,脸上还长着一块带毛的黑痦子,生了这么个欠揍样去学校肯定要挨揍,三天两头哭回家。别的家长看孩子被打,八成要去找老师和对方家长。他那退伍军人老爸最不屑外交解决问题,认为那是无能是耻辱,把亲儿子往门口一推说,去,给老子赢回来。老大要是打赢回家就好吃好喝地赏,打输回来罚,哭回来打。拼上这么一个爹,你们说老大能不练出来吗?

老七哈哈大笑,说,我那时挺怕老大,要不是喝高了,真不敢和他单挑。

胖头鱼说,说起来还要感谢我及时下岗,不然你小子哪有现在的人模狗样。

那一架痛快,打完了,心里的委屈也就过去了。老七的声音低了下来,在那之前,我还真有点想不开,明明做好事,怎么还错了,还要讨人嫌,还要招人骂。平常要是有人帮拎个袋子,我们不还得说声谢谢嘛。

犯贱!那时就是犯贱!

脑袋进水了,好好的舒坦日子不过,非得低声下气送上门去给人家做牛做马。

不让咱义务劳动,还憋屈得要死要活,确实有病。

那时也是迷怔了,明明世界阳光普照,却偏偏要蚯蚓一样拼命往暗地里钻,想想真是可笑。

来,走一个,为当时那么傻。

还好现在活敞亮了。

……

酒过三巡,话也没了边,哥几个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比一个话多。

四眼和我默默吃菜。我除了在网络上活泼些,一向少话,是哥几个的忠实收音机。四眼应该是因为心理落差,当年那么风光,现在混得最差,跑代驾,住他爸的老房子,鲜花和女记者离开后,再没有哪个女孩正眼看过他。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我的理解是假如一个天使般美丽女孩在事故中毁了容,最大的悲剧不在给别人看也不在女孩抢救无效死亡,而是在于这个毁容的女孩还要苟且活下去。四眼就类似于此,当初多辉煌,现在就多惨淡。

四眼,不要做代驾了。老七突然转向四眼说,我给你安排个轻松点的职位,工资至少是你现在两三倍。

老七这么一说,哥们儿都静了下来,似乎现在才注意这个曾经名震一时的英雄。

我看看老七,又看看四眼。在此之前,哥几个并不是没想拉四眼一把。胖头鱼开前两个分店的时候,就以顾不上为由叫四眼去当分经理。四眼都说白天没空,拒绝了。我发现玩游戏能赚钱的时候,也想叫四眼加入进来。四眼跟我说,乌龟,我不想缩在黑暗里活下去。

哥几个到现在还是叫我乌龟,这并不是说我老奸巨滑,而是指我不爱说话。刚开始他们不想带我玩,觉得我没用加麻烦。这么说很客观,我是袖手旁观族,既不会骂仗也不会打架,就站着看,顶多望望风或者在对方出阴招时惨叫一声。我这样的人在老大眼里简直就是废物,他是看在四眼的面子和我的零用钱上勉强接受了我。刚开始他们叫我哑巴,职校食堂做饭的也是哑巴,后来改叫我乌龟应该是因为他们觉得哑巴都比我有用,至少能做些事情,而不是一只缩头乌龟。

他们这么说,真是委屈了乌龟。

现在的四眼,也把自己活成了缩头乌龟。

怎么样?老七又追了一句,中气十足,仿佛他就是那个南方老板,再这样做下去,你连老婆都娶不起。

老七还是找老大打架时的那个尿性,灌了两杯马尿就不懂得天高地厚。我担心地看着四眼。英雄一时,让曾经的马前卒这么损贬,谁他妈的会好受?

谢谢!我白天没时间上班,还是代驾适合我。四眼笑着说,不是怒极而笑,不是尴尬而笑,居然是那种诚心诚意感谢的笑。而且他也没有以兄弟相称,话里多了礼貌,少了江湖气。

胖头鱼说,你还在做帮帮?

嗯!四眼点头。

四眼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代。老七站起来,在餐桌边走来走去,大幅挥舞着手臂,确实有些领导范儿。老七说,你别傻了,你以为满大街戴红帽穿红马甲捡烟头盖垃圾桶的都是雷锋在无私奉献吗?错了,这些志愿者全是政府部门和国有企业的工作人员。前阵子我去参加创城工作会,书记说除了窗口单位留下必要工作人员,所有干部全部压到街道,谁丢分摘谁的帽子。这年头,做好事也要有资格,人家是带薪奉命上街做好事,你一日三餐都没着落的人跟人家凑什么热闹?

胖头鱼说,我觉得我们以前那样做也未必对,现在是规则社会,讲究的是对等付酬。比如我这餐馆,来的人想要吃鱼餐,我想要赚钱,于是我提供味道鲜美的食品,他们给我钱,我又把赚来的钱花在开发新菜与环境卫生上,为顾客提供更好的菜肴和更加舒适的环境。整个过程就是对等的良性循环。假如有一天,我这店免费提供鱼餐,那肯定是毁灭性的灾难。人们会拥上来哄抢食品,而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用心用力地维护卫生和食品质量,不出三天,我敢肯定,这里就会跟垃圾场一样。

老七说,你说的对,就是这个理,也就是说人们需要什么,就得让他们支付等价的金钱,他才会珍惜。

四眼开口了,是啊,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有时候无条件给予不但不能感召受助者一起参与,还会助长一些人的贪小便宜心理,从而不劳而获、挤占资源,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不能及时得到救助,这显然与我们帮帮的初衷背道而驰,廉价无条件的普惠有时确实会破坏秩序,但要怎样才能避免……

好长时间来都沉默寡言的四眼像被人打了鸡血一样,滔滔不绝。用马大炮的话说,这哥们没救了。我点头称是,却又突然很瞧不起马大炮,不知道为什么。

钱越来越不经花,时间也越来越不经混了。以前一大群人混在一起,每一分钟都很漫长,都要混得百无聊赖,混得骨头酸疼。现在一个人混,一晃就又混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老七他们个个都是脚不沾地的神马,我偶尔发个语音,他们回过来的时间段不是在吃饭午休、半夜三更,就是刷牙蹲马桶的时辰。要不是四眼出了事,哥们儿都没再聚会了。

火是半夜烧起来的。胖头鱼说。

最早发现的是四眼。老七说。

他刚开完代驾,准备赶去下一单。六子说。

马大炮说,那火真邪门,一下就全着了,跟浇了油一样。

老七说,几十年的老房子,电线全老化了,还到处堆着破纸箱旧家具,能不邪门?

六子说,住那的除了老人就是刚进城的农民工,什么都舍不得扔。

马大炮说,哪舍得扔?巴不得从大街上多捡些回来。

老七说,起火时间真他妈要命,个个睡得死沉。

胖头鱼说,四眼操着根破板凳腿,一户一户砸门。

六子说,事情就坏在三楼那个聋子身上,听不到,隔壁那家人也叫四眼不要管。 

马大炮说,四眼这时出来就没事了,反正他也尽力了,照样是救人英雄。

老七说,等砸破门进去,整幢楼全着了,无路可退了。

胖头鱼说,幸好没装防盗窗,可以从阳台往下跳。

六子说,要命的是那个聋子还恐高,死活不肯跳。

马大炮说,他们身后的木架子和门窗全着火了,聋哑人还是不跳,四眼只能把他扔了下来。

胖头鱼说,就在这一瞬间,楼倒了,四眼被埋在了里面,也就差了那么两秒。

六子说,要早几秒,从三楼跳下来,四眼可能连根汗毛都不会伤到。

老七说,有可能,这几年他拼命练习潜水、越野、攀岩、急救什么的,我亲眼看到他比当年那个半夜冬泳的人游得还快,简直就是个全能冠军。

胖头鱼说,有什么用,越练越大胆越不懂得怕就越容易出事,吓死怕鬼的、淹死会水的,常在河边走、早晚要湿鞋,这一湿就把命搭上了。

六子说,哎,四眼也真是,帮忙报个火警就行了,要不,叫不开门就和其他人一起出来也没事。火这东西能开玩笑吗,逞什么能!

马大炮说,我看他还是活在英雄梦里醒不过来。

老七说,现在倒好,一幢楼全活着,他一个外人巴巴地跑去替人家受死,傻不傻?

胖头鱼说,听说被他扔下楼的那个也够呛,刚好落在一石凳上,伤了脊椎,不知以后能不能站起来。

老七说,四眼也是死了一了百了,要不这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人家告他故意伤害或者叫他赔个几十万都有可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缺心眼的人……

我没有搭话,几万只无头苍蝇在脑袋里乱飞,更多的苍蝇还在从他们嘴里拥出来嗡嗡地往我的脑袋里钻。我操起酒瓶摔在地上,吼道,都他妈的不要再说了。

我这举动很不合以往的剧情,无异于平地起惊雷。所有人都被点穴了一般,定定地看着我,可能是想不通一只安静的乌龟怎么会突然发起雷霆大火。

我也定住了,没有剧本,不懂得接着怎么往下演,只能抡起桌上半瓶酒,掂了掂,终是没摔,踢开凳子走了出来。四眼说过,他老妈最神奇的超能力是每次和他老爸吵架,顺手抓起掼在地上的总是豁嘴的破碗。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睡在四眼的床上。房间还和几年前一样,所不同的是,柜子上摆放着四眼的照片和一份《烈士光荣证》。这个英雄称号,永远不会再让人要回去了。

床头的书桌上整整齐齐叠着一撂笔记本,里面竟然密密麻麻写着建立全国性甚至是国际专业救援机构的构想,包括无偿救援的性质,救援人员的招募,专业救援领域,救援经费来源,救援人员的技能培训、安全保障和管理制度……

四眼设想中的骨干成员是各行各业中有独立经济能力可均摊救援费用的成功人士。这想法固然好,问题是这些穿皮鞋的人凭什么听从他这个光脚汉?光脚的不怕死,也不怕累,像我们当年一样。可穿皮鞋的肯定怕,像我们现在一样。况且,四眼是全城最大的笑话,那这个笑话说出的话自然也是笑话,谁愿意认真了解他的构想?恐怕听了也只当成一个笑话,然后四处流传。

果然,一个红色笔记本就详细记录着他失败的推进过程。这些年他找了政府部门,找了慈善机构,找了国有企业、事业单位,找了老板、教授、医生,找了律师、教师、工程师,找了作家、画家,找了大学生、中学生,找了、中年人、年轻人……这些人回应不一,有公事公办的敷衍,有不冷不热的嘲讽,有让知难而退的劝阻,有真诚温暖的鼓励,有跃跃欲试的支持,有独到犀利的建议。应该说,人们从不同角度补充完善了四眼的构想,但对最终实现与否的看法高度一致,就是除了否定就是将信将疑,至于谈到成败最为关键的一环——经费,所有人都选择了撤退。

我一本一本地翻看,和众人一样,我也把这当成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最后一本蓝色软皮笔记本里夹着张照片。上面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左边那个叫郑宇,右边是李泽怀。李泽怀身体前倾,右手呈掌在前,左手握拳在顶;郑宇双掌一横一竖在胸前交叉,都是奥特曼的经典动作。当年他俩是第一实验小学有名的奥特曼迷,一下课就相互对问奥特曼的名字、拥有的技能和相互之间的关系,时常交换奥特曼的贴画玩具。让老师们头大不已的是,只要电视播放《奥特曼》,第二天他们必定要在学校里打“怪兽”,从无例外。好在两人学习都很优秀,打怪兽还算有分寸,小打小闹,老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一次,如果不是前一晚刚看《奥特曼》,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他们的命运应该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上午放学后,郑宇,李泽怀一边谈论着电视情节一边往家走。在体育场那棵巨大的蓝花楹下,他们看到一个高年级学生拦住同学王浩,找他要钱。王浩怯怯地说,我今天没钱。那人凶狠地说,不是叫你找你妈要嘛。王浩哭丧着脸说,我妈不给我,她说小孩子成天要钱会学坏。那人骂了句粗话,一巴掌落在王浩脸上,你敢骂我。王浩带着哭音分辩说,我没骂你,我妈就是这么说的。那人不由分说,骂骂咧咧开始拳打脚踢。王浩不敢反抗,左右躲闪着。

不许打人。李泽怀喝道,双手摆出一个大大的十字,然后握拳放在腰间。郑宇也把右拳举在眼前。

小怪兽!男生邪笑着,竖起两个手指说,跟我玩奥特曼,你还早两万年呢。

李泽怀对王浩喊,王浩不要怕他。

男生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怪叫道,滚开,敢管我的闲事就让你们脑袋开花。

郑宇犹豫了下,偷偷拉了拉李泽怀,轻声说,我们走吧。

李泽怀的手放到一半,又举起来,说,王浩过来,遇到事情不能坐以待毙。

王浩刚要往他们这边跑,那高年级学生朝他比了比石头说,不许动。王浩吓得不敢动了。郑宇又拉了拉李泽怀。

李泽怀却又换了一个奥特曼格斗姿式,叫道,燃烧我的本色吧。

男生烦了,丢下王浩朝李泽怀走来。李泽怀冲王浩和郑宇喊,快跑,一人一边……话刚说完,男生就到了眼前。只一眨眼功夫石头就砸了下来,李泽怀头一偏,落在肩上。男生又举起石头,李泽怀勇敢地迎上去,抱住男生,想把他绊倒。郑宇想上去帮忙,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样,动弹不得。男生又猛砸了两下。

一树蓝花下,王浩惊恐地看到两条黑红的小蛇从李泽怀头上丑陋地往下蜿蜒,然后李泽怀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王浩狂叫起来,啊,杀人啦,杀人啦……

此后,王浩的梦里总有一个人拿着块尖尖的大石头追着要砸他。他发烧说胡话昏睡了两个礼拜,清醒后把自己锁在家里不肯去学校,直到郑宇背着书包敲开他的家门。

李泽怀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听说落下了后遗症,他妈妈带他去了省城一家有名的特殊教育学校。王浩接替李泽怀成了郑宇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只不过两个人的成绩一落千丈,都没考上高中,最后找关系进了本市的职业学校。他们从没聊过奥特曼,也都没在对方面前提起过李泽怀。

这本笔记的扉页上写着几句话,“战胜自我。坚持,不放弃。要有勇气,当男子汉!”跟前几本比,这本记录非常简要,大多是一两句话,相当于失败流水账,但后面总会写上几句鼓励自己的话。比如“4月24日,以拜年名义求见富丽公司老戴,被粗暴拒绝——顶住,热忱之心不能泯灭。失败不要紧,坚持喜欢做的事情。”“5月2日,硬着头皮拜访报社刘记者,她推说很忙,叫我不要为这种无厘头的事打扰她——谁是英雄?有力量的老大不是,而是明明害怕还坚持去做的李泽怀。这一次,我要勇敢,加油。”

看来,四眼已经不再一心想要成为别人眼中的英雄了,而是自己内心想要做的那个人。

我慢慢地看,目光落在今年2月3号的记录上,“请教民政局分管社团组织的张副局,他很专业也很热心,一下提出七八个问题。哎,我确实考虑不够周密!如果王浩在就好了,他在这些方面比我强多了——李泽怀,请给我智慧和力量。”

合上笔记本,细细端详那张旧照片,我的心阵阵紧缩,一股急流堵在胸口,胀得胸腔发疼,我急剧地抽搐,终于“哇”一声喷泄而出。

照片里双掌一横一竖的郑宇是四眼,他和李泽怀在蓝花楹下碰到的王浩就是我。

四眼老妈让我带走了那撂笔记本。

我原想烧给他,毕竟这是他多年的执念。后来一想,他应该更希望我把它们交给你。四眼老妈抹着眼泪,却又拼命笑着对我说,小宇不是他想象的怯懦者,也不是别人所说的小丑,对吗?

对,他是孤勇者,我崇拜的超级英雄。我也努力地笑,笑着笑着,嘴角又尝到了一丝咸苦。

半年后,我成立了“怀宇救援机构”,按照四眼的设计。我想不到,一向认为我只要不想做事就是天大好事的家人倾力支持了我,退休的老爸和老妈成了编外后勤部长,而我获得的第一笔资金支持就是来自永远跟我唱反调的我哥。当初我哥说给我股份是为哄我离开上云随便一说,空口无凭没有录音,而且我在深圳不过是白吃白喝地玩了几年游戏,免费占用的公司资源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以为对付这个冷血无情的哥,要撕破脸耍无赖地敲他讹他,或者觍着脸低下身地求他诓他,再不行就我啃老妈、老妈啃我哥,发动我妈找他要。我哥却一反三瓜两枣打发我的常态,甩出一个王炸,给了我一家公司。  

原来,我哥将我的股份投资了游戏开发公司,而我最早勾搭上的那几个网络混混竟是他从各大名校高薪招来陪我玩游戏的,他们按照战果和我在游戏中不断提出的游戏漏洞修改编程,不但开发出一网红游戏,业务还扩大到线上线下的互动。这个剧情反转太大,也就是说我的网络混混哥们儿是我的员工,这几年我都在为我的员工拼命打工,那些游戏赚来的钱其实是员工给我这个老板发的打工工资。什么逻辑!

我扶着墙,用力捏我哥的大腿,他一个激灵发出惨叫。真不是做梦!大恩不言谢!我很江湖气派地拱手说,其实是不懂得怎么向他表达谢意。我哥摆摆手,苦笑道,谢什么,这个世界上注定有一些人要为理想或者喜欢而战,而其他人就注定只能为了生存而活。

很快,我的网络战团的伙伴们纷纷加盟,成为救援机构的出资人和志愿者,多领域跨区域救援一下有了可能和保障。原来一起混的那群哥们儿也陆续加入队伍。胖头鱼把鱼馆交给职业经理人,说自己天生是个大浮标,要求负责水域救援队,结果是他苦练游泳、潜水、划艇,一年瘦了三十斤,成为体力耐力惊人的黑鱼。老七负责城市救援,不过他总是吵着要发挥以前上房揭瓦的优势,时不时流窜参加野外救援活动。超出四眼架构的是,我们增加了心理、网络电信防诈、医疗等救援项目,还有一支女子救援队,队长就是我大嫂那个几十服之外的小表妹,当然,她现在是我的未婚妻。

我带队从疫区回来那晚,老妈假私济公举办周年庆,骄傲地向哥们儿炫耀说,我早就知道这个儿子不是混混,再说了,混混怎么了,人家刘邦不还混成了皇帝,他这是大器晚成。我抱着老妈老爸老哥,才说了“谢谢”两字,就哽咽了。在无边的黑暗里躲藏、蠕行了三十几年,只有他们知道我的心里蜇伏着怎样的一头怪兽,知道我对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多么的恐惧,又多么渴望能够成为高处的那束光。而在公司成立那晚,喝醉的我哥说了一句话,其实我也一直在害怕,害怕撑不起这个家,做梦也要命令自己向前狂奔,我怕了四十年,现在可以好好睡了。

周年庆后,我带瓶酒去了四眼坟前。

我喝一杯,四眼喝一杯。

我喝三杯,四眼喝三杯。

我说,四眼,对不起,那天扯你一把的那个混蛋就是我。

我说,四眼,你知道吗,当年我也是奥特曼迷,我画了很多很多奥特曼,就是不敢拿给你们看。

我说,后来我无数次想像,那一天我冲了上去,咬住他拿石头的手。如果那样,我们三个会不会成为好朋友?

我说,四眼,如果那天我没扯你一把,那你说我们现在会怎么样?如果能够选择,你希望我扯还是没有扯你?

我说,四眼,在生命的最后那一刻,你有没有后悔那晚去快活林?我猜,你没有。

……

天边有了一抹桔红。我把酒瓶酒杯纸巾收进袋子,哥们儿现在都不乱扔垃圾杂物了。

我站起来说,四眼,我给你唱首歌吧。都是勇敢的,你额头的伤口,你的不同、 你犯的错……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去吗?配吗?这褴褛的披风。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谁说对弈平凡的不算英雄……

我迎着风,向着朝霞,奋力嘶吼,像真正的勇敢者。



作者简介

范云英,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泉州市德化县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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