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诗歌专号之诗评

贺兰诗话

古 马

宁夏有贺兰山，山中多岩画，分布在南北长 200 多公里的山麓腹地。

匈奴、鲜卑、突厥、回鹘、吐蕃、党项等古代北方少数民族曾在贺兰山中驻 牧游猎、繁衍生息。那些凿刻在岩石上的画儿就是他们留下来的心灵的密语， 简单而美好。

看图读诗。古代那些寂寞的牧羊人、狩猎者、巫师、旅人……他们在风吹 猎猎的山中，只和天地对话，只和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交流眼神，他 们不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们相信神鬼，相信万物有灵。他们听凭原始的冲动，刻骨铭心，把心电图起伏的轨迹和节奏刻在岩石上。岩石坚硬，不容多余 的刀笔，必须俭省，省去无关紧要的一切，刻下生命的痛痒，刻下个体的人对 生产生活和大自然美的认识，是为简单的画，凝练的诗。

现代人写诗太过饶舌，废话滔滔，也与书写方便不无关系。电脑出现，写 作更便捷，便捷是进步，但诗歌怀胎不足，缺少锤炼，少有取舍的结果是垃圾 大量产生，这点不好。 

我写过一首《贺兰岩画》：

五匹马

和一轮太阳

在一只手周围 

人的手 

何如太阳 

从早到晚暖和 

何如五匹马 

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就快去了 

比秋风硕大的石头 

比太阳烫手的乳房

人的手 

想一摸再摸的东西 

多么稀少 多么珍贵 

看贺兰岩画，觉得诗应该写得简单一些。简单真挚，“明月直入，无心可 猜”（李白），最不容易，最珍贵，最稀罕。

宁夏多诗人，和甘肃一样。相对来讲，生活在西部的诗人，对物质的追求 都比较看淡一些，“向外”追求的意识远没有“向内”寻求的强烈和自觉，这或 许是地域的、经济的影响，或许是传统的影响。宁夏众多诗人就是贺兰岩画在 当代延续、发展的实践者和传承人。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宁夏出现了一些 在西部乃至在全国有影响的诗人，诸如 60 后的杨梓、梦也、杨森君、王怀凌、 单永珍、冯雄等，石舒清以小说名世，诗歌也出手不凡，他有一篇小说《清水里 的刀子》，这题目本身就是一句清洁、硬朗的诗句，寒光荡漾，意味无穷；七零后 的诗人马占祥、阿尔、郭静、杨建虎、唐兀特、林混的创作也日趋成熟，表现不 俗；八零、九零后的诗人马泽平、马骥文、王西平、李兴民、石杰林等人血气方 刚，冲击力不小；女诗人中唐晴、林一木、李壮萍、瓦楞草、常越、查文瑾、陈燕、 念小丫、羽萱、马晓雁、郭玛、米拉、周瑞霞的诗都可圈可点，可咀嚼，可品味。

杨梓是有野心追求诗史的诗人，他的《西夏史诗》上下两卷，甚是厚重，完 成那样的写作考验诗人的耐心，阅读同样要考验读者的耐心。我和他第一次 见面大概是 2002 年在兰州诗会上，他随身带个扁平的不锈钢酒壶，三十二开 书大小的样子，讲究，压手，随时掏出来自己喝，也让着别人喝，身上带着一股 子酒气和豪侠气，有点像匈奴人，对人不设防，嘻嘻哈哈很随意。会议结束时， 我请他和杨建虎在农民巷喝酒涮羊肉，老乡、阳 、人邻、娜夜等一群诗人把 他灌翻了，人邻负责送他们到火车站赶火车，和杨建虎一起把他抬上开往银 川的列车卧铺。过了九年，我去银川开会，他和梦也、杨森君、唐晴等一帮宁夏 诗人请我到一个安静的酒店喝酒，从下午四点开始，客人一到，凉菜都没上， 他先发动敬酒，用喝啤酒的那种一两的玻璃杯装白酒，六七个人轮番上，各个 能喝，各个能劝，结果我都没看清楚热菜是否上桌就被灌得山高水低，好在没 喝趴下，还能自己打车逃回宾馆，好歹也算是“相逢意气为君饮”，让他着实“报复”了一回。读杨梓近作，估计酒他是喝不动了，他说，“任何一棵丁香树都 是我的菩提 / 每次相遇，我都在心里双手合十”，他合十的手掌心里是慈悲， 酒让人躁动，热血涌流，慈悲让人宁静，宁静是诗的本色，是诗人的本色。 

“我是一出生就被埋葬的珠宝”，梦也诗里有怀才不遇的喟叹，也有悲悯 的情怀，我喜欢他的《我喜欢》，貌似简单的文字背后有厚重的生活经历和人 生经验的积淀： 

我喜欢黄昏时山野里

飞翔的鸽群 

有些惶急 

有些迷茫……

叫声中带着一点悲悯

孔子说诗，说能够“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既识得鸟兽草木之名，其心焉 能不诚，其为人焉能不温柔敦厚。梦也说鸽子的“叫声中带着一点悲悯”，实际 是说他自己，悲悯众生，悲悯现世，怜悯自己，他诗歌里有黄昏的情调，“惶 急”、“迷茫”都带着沧桑的意味，这是人过中年后的暗自神伤。此诗可启发油 画家画出一幅很好的作品。

 

梦也画作

“我必须弯下腰来，像河边那头老牛 / 一边饮水，一边打量被流水清洗的 倒影”（王怀凌《弯腰记》），这两句诗可以看作是怀凌的自画像，弯下腰，低下 头，是对生活和创作的态度，否则不能深入，不能很好地汲取，但同时保持警 惕与清醒，要“一边饮水，一边打量被流水清洗的倒影”，那倒影当然是灵魂、 是心灵，是接受时间检验的诗歌。打量，即是自觉的省察。

我跟怀凌与单永珍认识很早，十多年前就跟他们到西海固的农村捡拾过 古陶，在风吹白杨沙沙作响的农家院落——星月之下啃过烂熟的羊头，还结 伴到过巴丹吉林大沙漠，对着醉酣的落日，怀凌说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带着爱 人躺在干净的沙岭高顶，耍上三天三夜。他是热爱大自然的诗人，他的天真通 脱和真性情时能从他诗行里跳出来——

“万物都有一副好身板” 

  你看，每棵草木都有一条倒淌的河流 

  它把枝条和叶子弯向了大地

 怀凌的诗注重细节表现。那些细节是建立在对生活细心观察体味的基础 之上的，他的《生火》写母亲，生动传神，宛如雕塑——

……

母亲开始生火做饭

她先点亮一颗星星 

这时，浓烟像黑夜一样弥漫 

接下来，她必须得先憋住气，再憋住眼泪 

努着嘴凑近灶膛 吹......吹......再吹......

直至星光璀璨整个夜空 

火焰升起的时候

母亲憋了很久的泪，哗地涌了出来 

节排斥空洞，细节就是感动的力量，就是诗人用情用心的能力的体现。他有一句诗，“树的影子比日子还长……” 也非是在西部偏远地区生活很久， 对艰苦环境有深入体察所不能写出。 

宁夏的诗人中，杨森君的语言属于辩识度较高的一位。他的诗歌语言娓娓道 来，不急不徐，平易中暗藏机锋。他能在情操的“情”（纵情）与“操”（操守）之间把握 平衡，把握诗的分寸感和细节，做到入木三分。在《列车上》可代表杨森君： 

傍晚时分

我坐上了开往兰州的火车

火车在旷野与丘陵之间穿行 

火车拐弯的时候，我借助它 

轻微的惯力 

把整个身子斜靠在一位 

凝视着窗外的女孩身上 

我就那么一直靠着 

我以为火车一直在拐弯

杨森君写内心的真实，写微卑之人的欲求，不装，就是 “我手写我心”， 他坦言： 

我是一个凡夫俗子

也肯定是一个需要救赎之人

但我不承认我是一个坏人

愿我佛疼爱这个为生活到处奔波，辛苦黑瘦的人。他在微信圈里发了许 多诸如《杨森君与收藏》《杨森君与石头》《杨森君与火车》《杨森君与蝴蝶》《杨 森君与花草》的系列组诗，可以看出他对生活是多么热爱。

天空在远处打雷 

我在西域写诗

诗人的诗应该和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收藏、石头、花草、火车、蝴蝶…… 杨森君说到事物里都有他留存的指纹和气息，他说到的蝴蝶，没准就带着天 珠一般的花肚子在阳光中飞翔，而那天珠恰好是他送给小情人杜蓓蓓的礼物 和甜言蜜语。 

烈酒。热血。激烈。侠义。豪爽。孤愤。清高。偏执。落寞。这些词都 能和单永珍这个人联系在一起。他醉生梦死，喝了几十年酒，喝得手都发抖 了，还喝，但握笔的手，敲击电脑键盘的手，写诗的手却是敏捷的，灵活的，甚至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有力。感觉的力量体现在他简短明晰的诗行中，字句稳 定，绝不拖泥带水，像木刻的线条准确有力。

这半世，苦大仇深， 

身体里筑就一座斗兽场

魔鬼与天使，在梦醒时分 

已杀得难舍难分 

他的诗歌是清醒与梦幻的混合物，是矛盾的统一体，是内外的调和。在语 言的呈现上气血充沛，骨骼硬朗，口气不容置疑——

……

写下必须修改的理由 

作为死心塌地的读者

我命令名词靠近动词 

我用刽子手的刀斧 

砍掉犯罪的形容词和副词 

我让你洗心革面

我让你浴后重生

唯一没有修改的句子——

我爱你

一方面，他的诗是冷硬的，甚至有点儿暴力倾向；另一方面，他又是如此 深情， 如此专注，“唯一没有修改的句子—我爱你”。爱是人类最久远的宗 教，诗人应当永远信奉。

雪舟何人？他的《亮光》和《追问》都是让人眼晴一亮的诗歌，读过便记住 了诗，记住了这个诗人。《亮光》可与冯至的十四行诗中的《几只初生的小狗》 参照一读，各有妙处。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日落了，又衔你们回去。 

你们不会有记忆， 

但是这一次的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黑夜吠出光明 （冯至） 

“有时是虎的咆哮，寄身于沉默的哑巴”，虎的咆哮和哑巴统一在一起，形 成了他诗歌紧张的张力，“沉默的”三字多余，可以删除。废字是诗歌的结石， 会消耗诗句的力量。

石舒清是优秀的小说家，这些年注意到他的诗，见着必要认真去读，觉得语言与一般诗人不同，有些另类，叙述从容自然，语浅意深，带些神秘色彩和 宗教意味，宁静达观，语气隐含祈祷。

烫着了似的跳跃 

脑袋灵活转动

谨慎地接近着目标 

这是他写麻雀的诗，“烫着了似的跳跃”，“烫” 字下得准确， 又鲜活又敏 锐，整个句子轻松自然，看不出用力，这样炼字的功夫，许多诗人都不具备，他正在快速接近一个优秀诗人的目标。舒清也练书法，我至今没见过他，但收到 过他寄我的三幅书法作品，其中两幅是用隶书和行书写的我的一个诗句：“红 灯照墨”，是我请他写的，麝墨透香，里面有兄弟情谊，我很喜爱。

石舒清书法

宁夏七零后诗人我熟悉马占祥和杨建虎。和占祥是在浙江义乌参加诗刊 社的一个诗歌颁奖活动时见的面。他是沉默的，腼腆的，也是安静的。“我的影 子保持了沉默，你的 / 我们的影子都有来路，来无可来 / 我们，也有归途，去无 可去”，这是富有哲学意味的诗句，忧伤，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阿尔的《火石寨》陡峭，寂寥，是历史的，也是想象和情感的遗址，“你前往 181京都看梅 / 这剩下的美 / 还有什么”，凭吊的滋味令人神伤，惆怅，遐想无限。 

马泽平是宁夏 80 后的诗人，他的诗语调沉稳，言语从心灵和生活经验中 化出，血色充盈，持重耐读，如《午后想起在即墨看海》： 

有些经历，我不想再提及 

我更愿意以血喂养它

等它在身体里结石 

与自己和解 

做自己永不出世的孩子

但有一些可以讲出来 

比如在即墨的冬天看海 

看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巨轮和海鸥 

海水里有盐，多么温暖的颗粒 

火一样燃烧着 

友人说：听，这就是大海

永不结冰的原因

我信任这样的说辞

也信任盐对伤口的一再提醒 

唯有如此，广阔的海平面 

才能常读常新

我愿意余生

也享有暴风雨之后 

大海一般，突然的安静 

诗是自我疗伤，是救赎的力量，是与自己灵魂和世事和解的产物，是隐 忍，原谅，海涵，是顿悟之后的平静与辽阔。“海水里有盐，多么温暖的颗粒 / 火一样燃烧着”，马泽平的诗是充实的，那温暖的结晶体的颗粒，既是盐的形 象，也是语言的形象，火一样燃烧着，坚决放弃绝望和灰烬。反对与心灵无关 的写作，反对雪地上打滑的轮子，只是空转，马泽平的诗是及物的，是有感而 发的。   

80、90 后的诗人思维新鲜，眼界开阔，他们给诗坛输入了新鲜的血液，他们 的成熟仍需要时间，仍需生活经验的积累。

宁夏的女诗人阵容可观。2017 年 10 月我到阿拉善右旗参加全国知名诗 人的一次采风活动，再次见到了唐晴，她还是那么热情，开朗，大方，善饮，她 也写了不少关于曼德拉山岩画的诗篇，写着就好，心中有诗就好。林一木是宁 182夏女诗人中的佼佼者，2014 年我和她同获首届《朔方》文学奖诗歌奖，读她近 期之作， 这样的诗句感觉也算新鲜，“而生命是清晨之露 / 挂在网上 / 被施于 例行的消失”，蛛网，清露——迷惘，清醒，纠结，颓废，开始即消失，即难逃宿 命。这样的诗句，有禅机，引人沉思。她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在微信上常能 看到，写这么好的字儿，不去多写情书简直是浪费手艺。

周瑞霞是一位回族女作者，她的诗很短，轻灵，细腻，《风，吹向你》只有短 短六行，写爱，将情感融入自然物象中，小我变成了大我，美轮美焕：

吹过我的风，也会发烧

当它吹过玫瑰园，灼热的嘴唇 

烫伤过每一片花瓣 

它将继续吹过湖泊，冰冷的湖面上 

也会升起蓝色的烟雾 

现在，它带着足够的香味和水分，吹向你 

这首小诗让我想起一首希腊民歌来，它们“传染”和“递进”的表现手法几 乎是一致的： 

我吻朱唇，结果我自己的嘴唇给染红了， 

我用我的手绢来擦，结果手绢也染红了，

我把它放在河里洗，结果河水也染红了。 

河岸染红了，大海也染红了。

老鹰飞下来饮水，它的羽毛也给染红了，

染红了的还有半个太阳和圆圆的月亮。 

我希望一切的美好都有传染的功能，“现在， 它带着足够的香味和水分， 吹向你”，那么，让我们愉快地接受来自贺兰山的清新、热烈的诗风吧，我再说什么，已是饶舌。

古 马，1966 年出生，甘肃武威人。曾获甘肃省委省政府第四、第五、 第六届敦煌文艺奖、人民文学奖、中国 2008 年度十佳诗人奖、中国优秀 诗集奖、首届朔方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李杜诗歌奖银奖等文学奖 项，被授予甘肃省第二届德艺双馨中青年艺术工作者称号。主要作品 有诗集《西风古马》《古马的诗》《红灯照墨》《落日谣》《大河源》等八部。编著《世纪末的花名册》和《十年灯》。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