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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红梅/大山里的妈妈

 新用户62676dui 2022-11-15 发布于内蒙古

前些时候,报社同仁刘秉忠给我提供了一条新闻线索,说奋斗中学有个叫冰坝的蒙族姑娘,家境贫寒却刻苦上进,随后我去采访。

冰坝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间很小的出租屋内,同屋的还有三个孩子,一问原来他们是一家人,姐姐阿迪雅在学裁缝,弟弟阿都沁在杭五中读初二,妹妹娜仁花今年也要升初中。冰坝的家在后旗那仁宝力格苏木乌布尔嘎查,她说那里山高路险不通车,出一趟门,要步行往返80多里路。生活环境十分艰苦,吃水还得靠骆驼往返十几里往回驮。不幸的是八年前爸爸去世了,在艰难和困苦中妈妈却坚持供他们读书。冰坝说山里风大,一到刮风天,他们就格外惦念山里的妈妈。冰坝的话深深打动了我,于是我决定进山采访。

冰坝很想回家,可来回要四天,怕耽误学习。阿迪亚本来说好月底才回家帮妈妈抓绒,知道我要去很是高兴,跟师傅请了假给我带路。临行前她特别嘱咐我穿上胶鞋,衣服加厚点。

四月八日我跟阿迪娅在杭后汽车站汇合,三点四十分坐上一辆去巴音乌拉的班车。此时沙尘暴已经刮起,车沿太阳庙方向天昏地暗行驶了近两个小时,在山前的一个三岔口放下我们朝西开走了,至此我们没了路,没了车。沿着山边向东步走了一个小时,天黑前走进了离大山口最近的一户牧人家。屋里只有男主人一个人,我心里有点儿紧张。可阿迪娅像是到了自己家,一进门就动手干活。她说牧区几十里才住一户人家,找羊、倒草场、走亲戚的,一天赶不到就住在就近的牧人家里,所以彼此都很惯熟。房子的主人很大方,挖来一碗腌猪肉给我们烩酸菜。阿迪娅做饭很利索,用不着我插手。饭后阿迪娅悄悄给主人放下一捆韭菜。

天完全黑下来了,主人家的小灯泡靠风力发电很昏暗。家里没有电视,人吃了饭就只有睡觉。男主人显然是找到了一个难得的与人说话的机会,我们隔着方桌聊起了天。他说这山里难留住女人,他的妻子就是因为过不了这寂寞生活,去年和他离了婚。他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不想留在山里放羊,去城里学理发,一个月最少花300多块钱。这个数字很让阿迪娅羡慕,因为她们姊妹四个一个月的花销也没有这么多。

晚上窗外的风刮得很紧,窗棂子都发出很大的响声,这种孤独寂寞仿佛与世隔绝的生活使我感到害怕,我想到在大山深处的阿迪娅的妈妈,不知道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她一个人在干什么,想什么。

第二天早上八点三十分,我跟阿迪亚进了山。昨天走的路不算,这40里山路从此才真正开始。山里的风更大,十几米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又是顶风,我们只能侧着身子艰难地一步步向前走。河槽里乱石丛杂,眼睛不好好盯着,随时都可能扭了脚。沙粒打在脸上生疼,迷得人睁不开眼。尽管已是四月气温却很低,有水的地方还结着冰,手冻得伸不出来。幸亏听了阿迪娅的话穿了厚毛衣,不然非冻僵不可。走之前我特意借了一部手机,传呼也带着,以防出现意外时与家人联系,可是进了山手机打不出去,传呼也收不到信息。看到越刮越猛的风,我心里不禁有些惊慌。

河槽弯弯曲曲,顺着它走比较省力,却要多走冤枉路。阿迪娅说这山里绕个弯儿就是几里路,我们只能翻山抄近路。山又高又陡,爬到半山腰,我既不敢往上看,也不敢朝下看。山上的风更猛,爬的累了,想直起身歇歇都不敢,生怕一个趔趄栽下去。阿迪娅到底是山里长大的孩子,背着一几斤重的菜,却像个灵巧的山羊。由于我的拖累,她才不得不时时放慢速度。阿迪娅说山里人放羊很危险,尤其是风天。92年5月的一个下午,爸爸上山拦羊,遇上了一场罕见的大风,黄豆大的沙粒刮得漫天飞舞。爸爸有小儿麻痹症,本来腿脚就不灵便,结果被大风从山上刮下来………。天黑了,家里人还不见爸爸回来,赶紧出去找。妈妈疯了一样的,满山沟呼喊着,脸都被沙石打肿了,她什么也不顾了,平时她从不敢爬的两座险山,竟然连夜爬上去找了两遍。等第二天妈妈在离家最近的小山上找到父亲,见他头朝下栽在山坡下,血顺着山坡一直流下来,都流干了……阿迪娅没有说那两个叫人痛心的字。我这才知道,为什么一到刮风天孩子们就格外惦念山里的妈妈。

翻过山是一条水沟,走在里面感觉更冷。往上走沟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就又开始爬山,一座山连着一座山,爬的我气喘吁吁,两腿发软。阿迪娅说这山里除了羊不用买,所有吃的、用的全靠人背骆驼驮。家里的口粮,一买就是一年的,雇车拉到山口,再用骆驼往回驮。骆驼上不去的山,过不去的沟,就全靠人背了。还有喂羊的麦草玉米杆从农区买上就加工成碎草,装在大尼龙袋里往回驮。听阿迪娅讲,她家盖房光备料就用去了八个月时间。最难的是运椽檩,一根檩条早晨用牲口从山口拉上,到太阳落山时才走到沙坝跟前。然后就靠人扛了,四个人连拉带推翻过沙坝,天已大亮了。90根椽子,六根檩条就是这样运回去的。

山里人活的太难了!

一路上我们没遇见一个人,这反倒让我心里很踏实。阿迪娅是去年才开始一个人走这条山路的,以前山里常听说人贩子贩人的事情,所以妈妈不敢让他们自己走,再忙也要牵着骆驼亲自送孩子们上学,放假再接回来,因为山里通信太难,每次走之前就定好回来的日子,妈妈到时去接。阿迪娅说妈妈个子小腿短,走路爬山很费劲。夏天杀了羊怕羊肉放坏,就连夜背出山给他们送去。有一回从山上摔下来,腿上划开一咋长的口子,肉向外翻着,血顺着裤腿流满了鞋。妈妈疼的喊人帮忙,嗓子喊哑了,可山里只有她的回声。最后还是自己用头巾包住伤口,咬着牙、抓住草、抠住石缝,硬是一点一点翻过两座山爬回家.……

一路上我们边走边说,不知什么时候水沟改变了方向,一座高200米宽400多米的沙坝,像座山一样横在我们面前,抬头仰望,我不由得喊了声“天呀!沙坡太陡,人走一步退半步,只能像蛇一样走“之”字形才能上去,每走一步只感觉气短、心跳,脸憋得通红,我不敢往上看还有多远,生怕自己泄了气。阿迪娅爬上去了,看我实在坚持不住,她笑着说:“爬过去离家就不远了,就能看到我妈妈了。我以为是真的,一下子来了精神。憋足最后一口气,终于爬上了沙坝。看着我们走过的长长的“之”字形路,我就像打了胜仗的战士,兴奋不已。我们坐在沙梁上,阿迪阿弟给我一个大红苹果,也许是我太渴太饿了,那一刻我感觉我把世上最甜美的一个苹果吃了。

走最后的八里沙路时,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九日中午一点二十分,我终于看见建在远方高山坡上的孤零零的一座白房子。阿迪娅兴奋地说:“那就是我家。”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就像一个朝圣的信徒,突然看到了恢弘壮丽的布达拉宫,一种神圣感油然而生。就要见到阿迪娅的妈妈了!迪亚说:“这会儿妈妈肯定在望远镜里看见咱们了,她每次看见我们回来时,就放下手里的活,跑着抱柴火烧火做饭,我们回了家一准能吃上热饭,她就怕我们喊饿。"

果然,我们进了门,屋子烧热了,热茶沏好了,馒头也端上来了。听说我是记者,阿迪娅的妈妈笑着说:“哎呀,我昨天晚上梦见流血了,果真是个好梦,来了贵人。哎呀,这么远的路你咋能走来……"阿迪娅妈妈的热情开朗,是我们之间一下子没了距离。

两个月没有孩子们的音讯,阿迪娅的妈妈着急地问女儿:“弟妹学习咋样,钱是不是早花完了?”阿迪说:“挺好的,学习不用督促,钱又借下了150元,又是邻居吴老师给借的。冰坝上加强班,阿都沁的鞋又穿不住了,娜仁花的书包也背不住了……。”“不怕,不怕,马上就要抓绒了,卖了绒就有钱了,到时连吴老师家的800块房租一并还给。将来可得感谢人家吴老师,给你们联系学校少掏了多少高价费,平时总给你们端好吃的,好心人呀。

知道阿迪娅开始能做上衣了,妈妈欣喜地说:“好好学,好好学,将来自己开个店。看着女儿洗得发了白的条绒褂,妈妈抚摸着女儿的肩头说:“卖了绒,该买件新褂褂了。”阿迪娅朝妈妈笑笑说:“不用,又不经常出门。母女俩亲热得都快脸贴着脸了。

没想到阿迪娅的妈妈才37岁,阿迪娅已22岁了。看我满脸的惊奇,她便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她说她的娘家是套里召庙乡的,五岁时死了父亲,后继父经常打骂她,还不给吃,不给穿,不让上学。她都15岁的大姑娘了,还穿着露胳膊、露膝盖、露屁股的破衣服。那年一个山里人到村上买草,看她可怜,说给她找个能吃上肉,穿上新衣服的人家。她就跟进了山。阿迪娅爷爷家的生活虽没介绍人说的那样好,却能吃饱穿暖。尤其是两位老人像亲闺女一样的待她,走哪儿都领着。阿迪娅的爸爸虽有残疾,却念过高中,也算个有文化的人。第二年他们结了婚。阿迪娅的妈妈说:他手脚不好,我们总是相跟着去放羊,可我们在一起只生活了13......

丈夫刚去世的头一年,每天早晨起来我还忘不了叫他起床,可手一摸没人就把自己吓一跳。晚上睡不着,于是学会了抽烟……那年我才28岁。

这几天正是接羔期,从羊圈回来,知道大羊下了50只羔子,阿迪亚高兴得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咱们羊多了。妈妈却乐不起来:“谁知道能保住多少?去年山里春天没下雨,冬天没下雪,旱得没草。大羊吃不上草,膘情不好,有的母羊流了产。生下来的小羊什么也吃不上,眼看着往死饿,这些天没有办法,她只好用白面掺上奶粉,加上鸡蛋熬成糊糊,用奶瓶一个一个抱着喂。我这才想起班车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提塑料壶进城打牛奶的牧民。羊羔羔吃上糊糊水土不服,拉稀、肚子疼,她还得给灌上士霉素、止疼片儿。为了让小羊羊赶快机灵起来,天气好时她就赶着小羊满世界找黄草吃。山里人现在眼巴巴的盼着老天爷赶快下点儿雨。阿迪娅的妈妈说,每年一只羊交三毛钱的人工降雨费,可老是不见雨。

阿迪娅家的门前是个七、八里长的沙沟,前几年里面的沙竹、沙蒿、彬草、柠条茂盛得羊儿钻进去都看不见。现在一眼望去,漫漫黄沙中七零八落的枝长着几墩柠条。过去山里人的家具都是用山榆树打的,现在山榆树几乎死光了。过去野羊到处跑,现在也很少看见了。山里的人家多了,羊也越来越多了,草没等长出来就被啃光了。山里的生态环境日益恶化,一年的功夫,一座沙丘就从山那边被大风吹得移到阿迪亚家的门前。阿迪娅的妈妈担心这样下去人还能不能呆住。

没有草,羊越来越难放。这几年他家每年光从山外买草、买料、买药、再雇上车拉到山口的钱就得2000多元。每年屠宰税、皮张税、特产税、绒毛税以及防疫费、人工降雨费、还有三提五统等又得交2000多。她家羊本来就少,九八年羊绒价格一跌再跌,总共只收入了4000元,交了税费就所剩无几了。四个孩子一年在城里吃住交学费最少也得3000多。

那一年,阿迪娅正在准备考高中,看到家里实在困难,自己是老大却不能为妈妈分忧,一急之下跑到后旗边境挖苁蓉挣钱。结果迷了路,又渴又饿的过了一天一夜,才遇见两个开吉普车的小伙子。小伙子听说阿迪娅在山里的烂羊房住了一晚上,吓得倒吸了一口气,说她没让狼吃了真是万幸。阿迪娅回来后妈妈抱着她就哭。

阿迪娅帮妈妈放了一年羊,妈妈就后悔了,决定让她继续上学。阿迪娅却选择了学裁缝。她说这样又能给弟妹们做饭,也给妈妈减轻负。她说弟妹们考大学比她有希望。

阿迪娅的妈妈说:“山里太苦,我没文化,这辈子就是个放羊,孩子们将来就是在街上钉鞋也不回来了。再苦再难我也要把他们供出来。

去年冰坝考上了自治区重点学校奋斗中学,妈妈高兴得哭了,捎信的人说,你的娃娃吃不好,穿不好,咋还能考上?妈妈听了哭得更厉害了。冰坝拿不定主意是上还是不上,因为开学报名就要1000多元钱,妈妈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上,没有钱,她想到了卖房子,阿迪娅的爸爸活着时在山那边盖下一座新砖房,可一时半会儿卖不掉。她只好贷款,可是只贷到了500元。眼看就要开学,为了凑够学费只有忍痛卖羊了。

妈妈赶着20只羊连夜出山,不幸在沙漠里迷了路,误入一片湖中。以为自己出不去了,感觉水要漫到脖子上了,迷迷糊糊天亮了,羊一只没少。她想多卖几个钱,就自己杀羊在太阳庙街上卖肉,没想到肉一割就多,秤一打就高,算下来一只羊只卖了190块,可卖活羊一个大羯羊能卖230元。她心疼死了,剩下的十只羊活卖给了二道贩子。回家一数钱才发现,一张百元和一张50元的是假钞。她又跑出山,硬是把那人找见换了。冰坝第一学期的学费就这样才凑齐了。

山里的生活本来就寂寞、单调,阿迪娅爸爸活着时买下一台一六英寸的彩电,电瓶用坏后,阿迪娅的妈妈舍不得也没钱再买一个电瓶,电视干是就当摆饰摆了八年。直到去年在阿迪娅爷爷的一再要求下,才贷款买了电瓶,电视这才看上了。为了让孩子们上学,她吃的面是最黑的,米是最便宜的糙

米,穿衣服都是别人送的旧衣服。家里盛水的桶是用发轮胎缝制的,到水泉边舀水的瓢是空铁盒,就连废电瓶匣子、破塑料壶剜去一面也成了养花的盆。阿迪娅妈妈总是能变废为宝。

好在孩子们个个争气、懂事、又体贴她,阿迪阿妈妈觉得苦得有劲头有盼头。阿迪娅已是妈妈的好帮手,山里山外有什么事全靠她来回跑,她替妈妈管着大半个家,弟妹们从不吵嘴,都听她的话,妈妈在山里很放心。阿迪娅学裁缝踏实、肯吃苦,心地又善良很受师傅器重。阿迪娅还很注重学师傅的做事、为人,她说人做好了,将来开店就像师傅一样准能成功。

冰坝在奋斗中学读书快一年了,可同学们谁也不知道她是个失去父亲,家境贫寒的孩子,她是那样的真诚、开朗、朴实,一件运动衣,一条牛仔裤,一双运动鞋,使她不变的装束,却总是一尘不染。她又是一个很要强的孩子,学习上不服输,她说她一定要考上大学。去年全班60多名同学一致推选她为卫生委员。

冰坝最懂得妈妈的难处,从不乱花一分钱,有一回妈妈给她十块钱,她花了一块,剩余的找不见,以为丢了。一块钱对他们这个家庭不是给小钱,她怕妈妈心疼,先和同学借了一块钱还给妈妈,准备假期摘枸杞,挣了钱还。不料晚上冰坝脱衣服时,九块钱掉在地上,妈妈看见后什么也明白了,感动、心酸得流下了泪。

冰坝经常安慰妈妈:“妈妈再苦一苦,等把我们供出来一人给你买一件衣服,你就穿不完,一人给你买一袋奶粉,你就喝不完。"妈妈听了更感动了。

阿都庆是姊妹兄弟中最聪明的一个,他爱踢足球,鞋总是不够穿,可学习在班里一直是前几名。过去他怕妈妈去给他开家长会,因为妈妈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脸吹得黑黑的怕同学笑话。现在他没有这样的虚荣心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每个假期他都会帮妈妈放羊、割草。山里草少了,阿都沁一根一根的割,开学走时也能晒下几捆;娜仁花也越来越懂事,前两年因为没有零花钱买东西吃,同学们看不起她,说她是捡来的孩子,她哭着回家问妈妈,妈妈说:“你长得最像妈妈,怎么不是妈妈的女儿。为了安慰小女儿,妈妈答应她在学校一周可以吃两次早点,现在娜仁花就是受了气也不给妈妈说。开学、放假跟着姐姐、哥哥跑山路,也不用妈妈接送了。

410日,早晨吃过饭,阿迪娅的妈妈要去驮水,这是她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人喝的水,还有50多只小羊、圈里的病残羊、毛驴喝的水,都靠骆驼往回驮。她去牵骆驼,才发现骆驼不见了。山里人怕孤,骆驼也怕孤,跑得栓不住,阿迪娅的妈妈就用绳子绊住骆驼的前腿,可它还要跑。等把骆驼找回来阿迪娅的妈妈已把五里远的山路跑了,她气得说:“山里人就苦了两条腿。她早就想再买一个骆驼,这样跑一次可以多驮些水,就不用每天一趟,骆驼也有个伴。可买一只骆驼最少也得2000多,只好买了头毛驴回来。

阿迪娅的妈妈说,从前家里有一条牧羊犬,那犬极通人性,草少的时候天一放亮,羊群就拼命往山上跑,一跑就乱了营。这时人只要喊一声,牧羊犬就有“嗖”地飞出去把羊拦回来。碰上不服管的羊,牧羊犬就咬着羊的脖子把它拽回来。大风天,怕羊摔死在山沟里,人上山往回赶羊,那可太难了,你在这山上紧追慢追,一抬头羊已跑到另一个山头上了。这时就全凭牧羊犬一只一只往回赶。可惜那条牧羊犬老死了,临死前它悄悄离开家,到从前的老房子门前,找了个能向

新房的方向遥望的地方卧下。还是阿迪娅的爷爷把它抱回了家。它死后家里又用一只羊从套里换回一只半大狗,这狗大了怎么也训出来,让它拦羊拦不回来就乱咬,一咬就咬伤了羊。要不就是爱发脾气,一发脾气就不听人的使唤。

水源就在房子西北面的山沟里,路不好走,一半是沙漠,一半是山路,来回又是一几里。阿迪娅的妈妈说夏天驮水最愁,太阳晒的沙子烫脚,人又困又乏,没个说话的人一路上直打盹儿;阴天倒是不晒,可不敢去驮,水源两边都是绝壁,露着一线天,山洪一来躲没处躲,跑没处跑。她说过去连跑带颠的两个小时就驮回来了,现在的一个上午。一个女人家来了例假时,重的、冷的什么活也得干,自己生孩子早又生的多,落下了许多病,做过三次手术,又伤了元气。这两年感觉身体越来越不做主了。她说怕是到不了50岁就跑不动了,那可咋办?阿迪娅的妈妈说,她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方圆十里的牧场都是她家的,好放羊。

这几天驮的水都是上游融化下的冰水,里面的柴草、羊粪、沙尘什么也有,回去还得用纱布过滤。今天天冷,水流不畅,坑里的水一时流不满,阿迪娅的妈妈用锹铲上沙子拦了个坝,让水蓄着。阿迪娅的妈妈说这也比冬天强多了,在冬天就得砸冰吃。因为地势高,两面都是悬岸峭壁,阳光不能普

照,所以现在还是一片冰封的景象。只有巴掌大的一块田地用山榆树栅得严严实实的。地说是开的不如用造的更准确,因为靠近水源低凹的一面,是用石头一块块垒起一堵墙,然后从家门前一趟趟运来土填平,才跟上面的山坡形成一块平整的田地。人沿着垒好的石阶,才能进到地里。阿迪娅的妈妈说,她跟孩子们还有阿迪雅的爷爷,足足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完成了这项工程。

阿迪娅的妈妈说,过去吃菜靠十几里远的邻居送一点,有时自己也翻山越岭去种菜的人家去拿,但这不是个长久之计,现在菜种在水源附近,虽说不太方便,但比过去跑十几路近

多了。前几天地里栽种的蒜已经顶出了芽,阿迪娅的妈妈惊喜地指给我看。葱还没长出来。她说去年地开出来就五月了,种的晚又种的深,又是生地,所以没长好。不过豆角、黄瓜都尝上了。柿子到秋天还没有红。

今年阿迪娅的妈妈已经在家里育好了菜苗,她说今年的菜吃也吃不完了。她说这些菜时的欢喜劲儿把我都感染了。城里人也许不在意,可要知道这是在大山里,没有一点愚公移山的精神,阿迪娅家没鲜菜吃的历史,还不知道要延续到哪年哪月。阿迪娅的妈妈说她还准备开一块儿地,种上香瓜或栽几棵果树,孩子们夏天回来就能吃上了。只是靠近水源能开的地太少,都是悬岸峭壁。如果把水引到家门口,门前的沙沟就变成宝地,种菜、种树还可以建草库仑,羊就不愁没草了。她估算过把水引到家门前需要四五千米的塑料管。再雇人挖沟埋进去,少说也得上万块钱。引水对她来说还只是个美好的愿望,她说,眼前只能照顾孩子们了。

等我们从坡上下来,水坑里的水蓄满了,她用罐头盒一下一下舀到桶里,又一桶一桶倒进铁皮水箱里,一个铁皮箱能装100多斤水,阿迪娅的妈妈抱不动不敢往下拿水箱,只能让骆驼卧下往进灌。地上很潮湿,她怕骆驼趴着着凉,就用锹垫了许多干沙子。水装满了,临走她怕风把水桶刮走,就

在里面压了一块石头放在背阴的地方。

水来的不容易,家里人很节省,一盆水一家人洗完脸,再洗脚,最后还舍不得倒,给牲口喝。脏衣服总是攒多了驮到水源去洗。

有了水,阿迪娅的妈妈忘不了养花,一盆万年青是她从山外带来的,现在已活了三盆;还有一盆是芹菜栽着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看。在这个缺少绿色的大山里,这几盆花显得那么美丽和珍贵。闭塞,贫困的大山,似乎永远也挡不住山里人对生活的渴望和追求。尽管水很缺,阿迪娅的妈妈却把水泥地拖得黑亮,红趟柜擦得油光。

每年正月十五的晚上,阿迪雅的妈妈、阿迪娅、冰坝、阿都庆、娜仁花逐个用望远镜,透过山谷欣赏着绽放在临河夜空上的每一朵色彩缤纷的礼花。

4月10日下午,我跟阿迪娅告别她的妈妈上路了。当我们爬上山顶,回头遥望时,我们只能看见一些移动的黑点,那是阿迪娅的妈妈赶着小羊寻找干草去了。黄风又扯天扯地的刮起来。此时我心里说不出的伤感,我不知道在这大山里还有多少像阿迪娅妈妈这样的母亲,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留在山里,而她们却永远的留在了大山深处……

(1999年)

预告:本号二条刊发《人民日报》海外版原副总编钱江为《大山里的妈妈》写的评论,敬请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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