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花让小丫鬟说得心里头热乎乎的，含笑说道：“老太太慈悲，俺必当尽心回报。眼下日本鬼子来了，世道不太平。待到台儿庄那边打完仗，俺再请老太太示下是去是留吧。” 桃花说这些话的时候，想到了周丛。十三天前大槐从八里沟回来，告知周丛带着小刘不辞而别，桃花就知道他们二人迎着日本人去了，而且，最大概率是去了台儿庄。台儿庄是她的家，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周丛和小刘到台儿庄打日本鬼子，就是在替她保护家园。不辞而别一定是周丛的主意，周丛希望她在韩府好好过日子。但是，周丛一定不会把她扔下太久。等到周丛在台儿庄打败了日本鬼子，就会马不停蹄赶来韩府接她，带着她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如果没有跟着贵生去青岛，如果没有认识周丛、顺子、孙燕、薛三少爷等人，她会按部就班地在官渡王家完成从少奶奶到太太、再到老夫人的完美转变，守着官渡王家和运河古城台儿庄，享尽从容时光。一去青岛，她的生活就改变了原有的生活轨迹，成为一个有故乡的离乡人。这种改变是她喜欢的，她可以为更多的人做更多的事情。她做着这些事情，就是跟贵生和荣祖生死相依。周丛已经走了十三天，台儿庄周边聚集了十几万名抗日官兵。十几万人对付孤军深入的两万多名日本鬼子，也该打完仗了吧？也许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周丛就会满面春风地出现在韩府。趁着周丛还没有到来，她赶紧把给老太太缝制的苏绸夏装“万字不到头”花边绣好，也算是不辜负老太太真心实意的关照和疼爱。 桃花回到房里，推开窗棂，让天光洒落进来，压制住满心的忐忑不安，穿针引线采用“套针绣法”蝴蝶穿花一般绣着万字图案，引得小丫鬟“啧啧”称赞。桃花喜欢小丫鬟灵巧好学，也就一边绣花一边指点小丫鬟绣花针法的细微着力之处。女孩子有一手漂亮的女红自己不受难为，也让婆家待见，将来的日子会过得舒坦一些。两个人正欢欢喜喜地一个教，一个学，莺声燕语交流着绣花心得，突然间听到“咣咣咣咣”震耳的响声。随之震耳的响声越来越密集，脚下的地皮也在不停地颤动。桃花大惊：这是炮声！这是曾经在滕县战场上响起来的炮声！炮声怎么响在韩庄东门方向？日本鬼子杀过来了？老太太……老太太往东门去了！韩府的祖坟在东门外面的田野里！ 桃花“腾”地弹身而起，推开绣花床子窜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摸出周丛留下来的“马牌”撸子，撒腿就往门外跑，刚刚跑出二门，迎面遇见匆匆忙忙钻出库房跨院的大槐和韩府管家。 大槐到了关键时刻，只相信桃花。看到桃花拎着手枪跑出二门，大槐心里踏实了，大声喊道：“少奶奶，这是什么动静啊？开山放炮吗？” “日本鬼子的炮声！”桃花大声喊道，“日本鬼子来了！管家，家里还有人吗？招呼起来赶紧走，到东门接老太太去。” “少奶奶，少奶奶，您别去了，您快回屋里藏起来，俺跟着韩府的人去接老太太。”大槐情急之下急忙张开双臂，虚虚地阻拦着桃花。 桃花厉声喝道：“都得去！回屋拿上枪和子弹，赶紧走！管家，你先派人知会韩庄官府公人，把自卫队调集起来上城墙守护韩庄。日本鬼子怎么来了？周丛不应该让日本鬼子跑到韩庄来呀！都别慌，沉住气，咱们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桃花在大槐和韩府管家的护持之下，领着韩府家丁飞跑到东门。东门已经关闭，韩庄自卫队员已经上到城墙，韩庄镇长正在城墙上观察敌情，听说韩府的人过来了，赶紧跑下城墙迎接，发现带队的是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子，不由地松了一口气：韩家没有过来正经主人，就方便劝说了！日本鬼子这一顿炮轰，韩家祖茔不会再有活人，这个时候保住韩庄要紧，断断不能打开庄门外出，让日本鬼子有机可乘。这个陌生的漂亮女子是哪里来的？手里怎么会有枪？南京政府的人？陕北工农红军的人？看那堂堂正正的迫人气势，反正不像是占山为王的人。韩东家交游甚广，朋友遍天下，韩庄父老乡亲多年来借光不少。这一次日本鬼子突袭韩庄，炮轰了韩家祖茔，估计祭祖的韩东家已经不在了。不在了的韩东家给韩庄留下这个不知道是何来头的漂亮女子，难道是在身死之后，魂魄仍然护持韩庄吗？ “镇长大人，”韩府管家隔着老远就扯着脖子大声喊道，“俺们要出去接老爷和老太太，您赶紧让人把东门打开，放俺们出去。” 镇长站在当街等着韩府众人跑到眼前，说道：“管家勿急，且请随我登墙一望。” 桃花一听镇长的别样言语，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忍不住心往下沉，两腿打颤，强自站直身子，一言不发沿着阶梯向城墙攀去。 韩庄城池不如台儿庄大，城墙修得却像台儿庄一样结实高大。桃花上得城墙向东一看，被炸得树倒枝残、遍地狼藉的韩府祖茔映入眼帘。桃花的头“嗡”地一声：完了！老太太完了！韩东家完了！跟过去的韩府众人完了！ 桃花怀揣着最后一线希望回头寻找韩府管家：也许，被炸的不是韩府祖茔！也许，被炸的不是任何人家的祖茔！也许，被炸的只是一片树林而已！ 桃花还没有来得及在人群中找到韩府管家，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老爷呀～～老太太～～俺的天呐！俺的天呐！镇长大人，您开城门啊！开城门啊！俺要去接俺们老爷和老太太！” 韩府管家的哭喊声掐断了桃花心底最后一丝希望，桃花扶着城墙泪如雨下：老太太两个时辰以前，还在亲手给她用好吃的微山湖芝麻煎饼卷八宝咸菜和煮鸡蛋，笑言祭祖回来给她安排鸡汤馄饨滋润肠胃，不让她再依照寒食规矩嚼谷生冷食物。言犹在耳，阴阳两隔，枪炮之下的生命真的宛如朝露晨霜，稍纵即逝。日本鬼子啊，你们为什么要来韩庄杀人？为什么要杀手无寸铁的人？为什么要杀对你们构不成任何威胁的韩家人？你们是畜牲吗？你们躲在哪里？你们来韩庄想干什么？ 桃花的眼泪流着流着，就出现了幻觉，薛三少爷，孙燕，贵生，顺子，荣祖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在她的眼前忽隐忽现。她忍不住伸出双手向前面抓挠，却空荡荡地触摸不到任何一张笑脸。她听到大槐高声呼喊“少奶奶”；她听到很多声音哭喊“老爷”“老太太”；她听到韩府管家嘶声怒吼，带着韩府家丁冲向韩庄东门；她听到韩庄镇长喝令韩庄自卫队员拦住韩府管家和家丁，谁也不得擅自出庄；她听到韩府管家和家丁跟韩庄自卫队员吵吵把火扭打到一起，势必要打开东门接引老爷、老太太、韩府众人回家。桃花的头“嗡嗡”作响，一片混沌，突然，镇长的一声大喊压倒周围噪杂之音，直入桃花耳中：“都别吵吵了，鬼子上来了！” 警声入耳，驱散了所有幻觉，桃花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劈手抢过镇长手里老旧的单通望远镜，对准庄外的田野、道路细细搜寻，看到了平野矢二和他的百人小队。桃花记得平野矢二的脸，这张算得上清俊却带着阴邪气质的脸，十几天前曾经在东门外面见过。这张脸的主人是这支日军的头领，这支日军一撮一撮地聚拢在十门迫击炮周围。这支日军先是小心翼翼地逼近韩府祖茔，躬身缩腰巡查一圈之后发现没有危险存在，便放肆地嬉闹起来，十几个手持长枪的日军挺起刺刀，用非常明显的动作对着地上翻挑刺杀。桃花不敢想象这帮畜牲在干什么，浑身颤抖着放下望远镜，扶着城墙弯腰喘息，纤纤手指因为用力，变得像脸色一样惨白。大槐看着桃花的样子吓坏了，一下子就想起当年老爷、太太薨逝的情景。那个时候桃花就是这样的反应；那个时候桃花差一点儿没命；那个时候桃花留下暗疾，至今尚未痊愈。桃花可怜，这些年净遇上生死大事，一次次肝肠寸断。眼下熟悉桃花的人只剩下他自己，他得赶紧把桃花从混沌之中带出来，千万别让桃花伤了脑子和心脉。 大槐顾不得主仆尊卑、男女之别，冲上来伸长双臂躬身扶住桃花，大声喊道：“少奶奶，少奶奶，您别着急。您跟着周站长在滕县和小鬼子较量过，知道怎么对付小鬼子。周站长不在，您快给大家伙拿一个主意吧。” 镇长一听，如遇救星：好家伙！原来这个漂亮女子，是大名鼎鼎的官渡王家少奶奶。原来大名鼎鼎的官渡王家少奶奶，在滕县跟日本鬼子走过招式。滕县打得惨烈，也打得举国震惊，激起中国人心口的一股豪气，发誓要在台儿庄狠狠收拾小鬼子。官渡王家少奶奶既然能跟小鬼子在滕县过招，身后必定有着强硬的靠山。不管这座靠山是南京国民政府，还是陕北工农红军，救下一个韩庄都绰绰有余。这位从天而降的官渡王家少奶奶，果然是韩东家带给韩庄的福荫啊。官渡王家的大管家口口声声说着周站长，这个周站长是什么站的？不管是什么站的，都应该是一个厉害角色。听音辨意，周站长和官渡王家少奶奶是一伙的。官渡王家少奶奶留在韩庄，周站长就不会不管韩庄人死活吧？我得把官渡王家少奶奶给守住了！守住了官渡王家少奶奶，就是替韩庄的老少爷们儿守住一线生机。 镇长上前一步，说道：“原来是官渡王家少奶奶大驾光临，韩庄真是迎来贵人。委员长训令——战端一开，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少奶奶英姿飒爽，果然是一心抗战的巾帼英雄。滕县大战珠玉在前，川军将士英勇无畏，俺们也深受鼓舞，下定决心保卫韩庄不失，还望少奶奶费心指教一二。” 桃花彻底冷静下来，心想：你也别拿好话填忽俺，俺也不认识你的什么委员长。俺守土抗战也好，俺打鬼子保滕县也好，不是接受了你的委员长啥训令，俺就是为了给死在日本鬼子手里的俺男人、俺儿子、俺兄弟姐妹们报仇雪恨。如今日本鬼子又杀了韩东家、老太太和韩府众人，俺不能让这群人形畜牲活着。这群人形畜牲一看就是逃兵，逃兵没有后援，心里没底儿，支撑不了多长时间。逃兵穷途末路，最是凶狠残暴，一定要避其锋芒。这群人形畜牲不会无缘无故跑来韩庄，韩庄必定是他们选定的逃生通道。韩庄水路通微山和济宁，陆路通临城和枣庄，这些人形畜牲要往哪里走呢？这些人形畜牲离开韩府祖茔往韩庄来了，韩庄西门外面就是连接微山湖的运河码头。这么说，这些人形畜牲是要选择走水路啦。封船！ 桃花猛地昂起头来，目光炯炯扫过镇长和自卫队员，大声说道：“韩府满门被日本鬼子杀死了，日本鬼子杀人不用缘由。现在他们冲着韩庄来了，你们这些韩庄人打还是不打？” “打！”镇长说道，“日本鬼子眼看着杀到眼前，韩庄的老少妇孺跑不了，不打就是死路一条。站在城墙上面的都是响当当的韩庄汉子，死也不能让日本鬼子祸害爹娘妻儿。王家少奶奶，您要是有办法就说出来，韩庄人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 桃花点头，说道：“好！既然韩庄人要打，俺就出头管了这件战事。俺刚才看清楚了，这群鬼子人数不多，前些日子在韩庄驻过，后来开上台儿庄打仗去了。大家都知道眼下台儿庄在打仗吧？十万中国军队把两万日本鬼子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在台儿庄、峄县、兰陵、陶沟一带，发了狠要打死这些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的鬼东西。台儿庄那边已经打了十多天，日本鬼子快要被打败了。这群鬼子是从人缝里面逃出来，想要借道韩庄走水路逃往济宁。咱们能让他们借道韩庄逃跑吗？” “不让！不让！不让”韩府家丁率先喊了起来，韩庄自卫队员立刻跟着大声呼喊。 “好！”桃花大声说道：“不让日本鬼子借道韩庄逃跑，就要先藏起所有船只。管家见谅，日本鬼子守在庄外，现在不是出庄迎回韩兄和老太太的时候。所以，庄门不能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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