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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水数重山 ㈡

 鲸鱼腹 2022-11-17 发布于广东

  我是从瓜洲渡口渡江的。在中国再没有几个渡口能与之并论了,大运河和长江在这里交汇,扼南北要冲,得山水形胜,钟灵毓秀,沈括说“楼台两岸水相连,江北江南镜里天”。但如今,站在渡轮的舰桥上四下远眺,两岸并无片物可供凭怀,景色远不能说佳,既没有可足观赏的楼台,水面也一片浑黄,离明镜甚远,惟依然不变的或只有江水的长流不息。但我猜度,江面的宽度也远不如昔,旧日瓜洲以东,大抵已是海口了。

  但即便如此,这渡口毕竟承载过太多的记忆,总会让人禁不住思想万千。“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张祜说的是天涯羁客,旅夜愁怀。“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陆游说的是兵火纷飞,战鼓激昂。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白居易说的是江水茫茫,酸楚情恨。在那一系列长长的足以照耀千古的船客中,有一位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在他那不朽诗句中提到的三处地方,正是我此行所要驻足的,他说,“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公元1068年,静居江宁的王安石应诏进京,这是一次教风云色变,集千年毁誉的旅程。我不去谈论熙宁变革之得失,但王安石的品格确实无懈可击,就算是最顽固的反对者都无从诋毁,甚至被流放或贬谪的对手,也依然相信这是因公而非私愤。他的气魄和决绝让人惊栗,在一千年前,说出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即使放到今天也有如轰雷。在这次旅途里,王安石从京口渡过长江,抵达瓜洲,准备溯大运河北上汴京,他身负巨任,前路是荆坦莫测,身后则江南春绿,而之前所住的钟山其实相离不远,但明月,又何时能照他回返?短短四个句子,但所蕴含的思绪情怀,回肠百结。

  瓜洲渡所相对应的是南岸的西津渡,这同样是一个满载故事的渡口,实际上瓜洲渡所乘载过的每一位旅客,也几乎必然在西津渡上伫足过,除非是半途里葬了大江,这并不奇怪,昔日江水汹涌,海潮澎湃,至今依然可寻的西津古渡救生会旧址可以见证,曾有过多少江难。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是自己选择酬了江水,比如能“斗筲之量饮千觞”的杜十娘。也有一些是面对坚贞抵抗而折戟沉沙,比如要“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完颜亮。

  西津渡就在如今镇江的云台山麓,一片闹市之中,而昔日渡前的滔滔江水已在一里之外。留下来的是当年依渡口而存的一条古街,有些明清旧物,两边栉比鳞次的两层小楼,曾经是饭馆、客栈、木匠铺、缆绳店等等之类,又有昭关石塔、观音洞、待渡亭等景物,还有原英国总领事馆馆址,提醒着人们这里曾是鸦片战争的最前线,以及一段不堪回首的屈辱史。古街其实是横垣在山腰,多有斜坡,步阶中央石板上那深深的车辙,无声地诉说着千年的沧桑,那是给码头送货的独轮车长年压出来的。冬日里,黛黑的山体、瓦脊和石板路,与残留着的积雪,相映黑白斑斓,还有老树的枯枝,无不渲染出予人吊怀的萧索气氛。

  街前有一座小小的石山,峰顶有一座小亭,是昔日临江石矶绝壁的残余,人们说那就是蒜山,即秦观词中所说:“铁瓮城高,蒜山渡阔,干云十二层楼。开尊待月,掩箔披风,依然灯火扬州。……”那真是一首好词,但若尤嫌少游笔下婉弱,那再往外,则又有历历盛名的京口三山:金山、焦山和北固山,至于后者,与辛弃疾之名已连作一体,悲笳万鼓,慷慨激昂。实际上,渡口从来就是不缺故事的地方,更何况是在这瓜洲与西津之间,早阅尽种种悲欢离合,人间情味。喜欢怀古的人,在这里都可以得到最充分的寄藉,只是旧时物已经无几了,沧海桑田,使人怅叹。

  2010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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