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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铸成:古人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王国维却为几担米而自杀

 明日大雪飘 2022-11-18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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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之死

差不多已经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一九二六年,我开始到清华去上学;那时候的清华,可以说是街头街尾“洋化”了的,读的是“洋”书,讲的是“洋”话,一切规矩都是按照美国的,连厕所里的手纸也是进口货,所有这些,都使得像我这样从内陆小城市来的土学生感到眼花缭乱,手足无措。

在这沉浸的“洋”空气中,不久我就发现了一个奇迹:清晨、傍晚,每每看到一个街头街尾土气的老头子,踯躅在水木清华的园林中。他穿着土布棉袍,黑布马褂,土鞋土袜,黑缎子的瓜皮小帽,最刺目的,脑后还留着长不盈尺的小辫子。长发是显然的,决不像是一个校工或管账的小职员。他是谁呢?经过向老同学询问,才知道这个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国学家王国维先生。

当时,清华的学生总数不过三百多人,却分为三个部分:一是留美预备班,称为旧制学生,那时已不招新生了,在校的还有四个班级,约二百多人;一是大学部,称为新制学生,那时还只有两级,每级八十人,我就是第二班的新生。另外,还有新设的研究院,学生不过二三十人。

新旧制的教师是相通的,有些选修课,两部分学生还在一个课堂上课。研究院的教师却并不到大学部来兼课。那时研究院的教授除王国维外,还有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等,都是当时第一流的学者。

为了满足研究院以外的学生向这些先生“受业”的要求,学校当局特地安排在每星期六晚上举行校内的公开演讲,请这些先生轮流做学术报告,凡愿意听的届时都可以去听,事前既不要报名,事后也不举行什么试验,完全探取“自由”听讲的方式。记得在一年中,我就听过王国维先生的报告不下五次;他的学识的确是渊博的,讲话也很清楚,深入浅出,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讲的“新莽量衡”。他根据甲骨文等史料,考证出王莽时代的度量衡制度,他还带着一个自己核算复制出来的量器,一面是当时的“斗”,一面是“升”,他边讲边以实物比拟,把这样一个枯燥的选题讲得相当生动。讲过几次演讲,我对这位老先生是满怀敬重的。

第二年(一九二七年)一个初夏的早晨,我坐在校园的树荫下,温习功课,看到王先生从我身边走过,还是一身常穿的土袍土褂,布鞋布袜,虽然神色有些呆滞,精神看来还是好的。想不到第二天傍晚就听到消息说,王国维跳昆明湖自杀了!事后,读到他的助教赵万里所作的《王静安先生年谱》,才知道他自杀的经过。

《王静安先生年谱》写道:“五月(夏历)初二日,夜,阅试卷毕,草遗书怀之。是夜熟眠如常,翌晨盥洗饮食赴研究院视事亦如常。忽于友人处假银饼五枚,独自出校门,雇车至颐和园,步行至排云殿西鱼藻轩前,临流独立,尽纸烟一支,园丁曾见之。忽闻有落水声,争往援起,不及二分钟,已气绝矣,时正巳正也。家人候先生归,至午后犹未至,乃大疑,其公子急蹬迹之,至申刻始得噩耗。次日入殓,友生集哭。奉尸出园,始于裹衣中得一遗书,纸已湿透,惟字迹完好。”

遗书的内容很简单,开头几句就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槁葬于清华茔地……”一代学人就这样与世长别了。

一九二七年三月,康有为死于青岛,六月(夏历五月),王国维死于北京。他们都是当时有名的学者,又都是复辟派中人;他们死的情况虽有所不同(一个是老死,一个是自杀),但无疑都是和时局的急剧发展有关系的。在一九二七年四月,北伐军已囊括长江中下游,山东一带动荡不定;六月,则北伐军已到达河南,冯玉祥军东出潼关,占领河南,渡河北进,阎锡山也已挂起“北方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旗帜,派兵从娘子关、紫荆关,威胁奉军后路,京津一带草木皆兵,康、王之先后去世,无疑是和这急转直下的形势是有关联的。王的遗书中所说的“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是可以反映他们当时的恐惧愤懑情感的。赵万里的《年谱》中也说:“去秋以来,世变益亟;先生时时以津园(当时溥仪已逃至天津,租住'张园’,做他的小皇帝)为念。新正赴津觐见,见园中夷然如常,亦无以安危为念者,先生睹状至愤,返津后,忧伤过甚,致患咯血之症。四月中,豫鲁间兵事方亟,京中一夕数惊。先生以祸难且至,或有更甚于甲子之变者,乃益危惧。”可见王的死,是忧伤清室这个小朝廷,不惜以身相殉,以表现其“孤忠”的。

但当时他的朋友中,还有不少人为他辩解,说他的死,决不是仅仅为了对溥仪“尽忠尽节”,意义远比这些要深远。梁启超的“挽王静安先生联”,写出了他的看法:“其学以通方知类为宗,不仅奇字译鞮,创通龟契。一死明行已有耻之义,莫将凡情恩怨,猜拟鹓雏。”陈寅恪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序文中,说得更为清楚。他说:“或问观堂先生所以死之故。应之曰:近人有东西文化之说,其区域分割之当否,固不必论。……然而可得一假定之义焉。其义曰: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辨,故亦不之及云。”

赵万里的意思是说,王国维的死,主要是由于本身的苦闷,因为东方文化濒于破灭了,所以对东方文化修养极深的人不得不苦痛而死;至于对清室尽忠,则是次要的,而且只是抽象的尽义成仁,不是对宣统这个具体的小皇帝尽忠。这些辩解,主要的动机是抬高王国维的形象,表明他决不是一个迂腐的复辟派。但他们所举的理由却是很牵强的。如果说对一种文化有很深的修养,就非在这文化濒于破灭时自杀不可,那末,当时对所谓东方文化寝馈深邃的,何止王国维一人,像陈寅恪先生自己就是对三坟五典滚瓜烂熟的人,为什么只有王先生痛苦到非死不可呢?至于说他的死和清室没有关系,也和事实不相符合。从王的遗书日记以及赵万里的《年谱》中都可以看到,他在死前,是如何关心着“津园”的命运,焦急至于咯血。他死后,宣统还“下诏”褒扬,说他“孤忠耿耿,深恻朕怀”还“加恩于谥忠悫”,并“赏银二千圆治丧”。可见,王在生前,早已深深地陷在复辟派的罗网中了。

王国维究竟和清室有什么关系?做过前清的什么大官?或者曾受过什么“殊恩”?使他这样“孤忠耿耿”,一直拖着那条小辫子,甚至为这条小辫子而跳湖自杀呢?说来很可怜也很可笑可悲。他在前清连一个秀才都没有考上,什么芝麻绿豆的官都没有做过,一直靠著述和译书维持其清苦的生活。直到他自杀的前四年,也就是一九二三年,才忽然和这个小朝廷发生了关系。经过是这样的:那年春天,他寄住在天津的罗振玉寓中,从事校释“古逸丛书”和“草堂诗笺”。有一天,忽然前清遗老升允来访晤罗振玉,认识了王氏,他回京以后,就向溥仪推荐王“入值南书房”。过了几天,这位小皇帝就下“诏”:“杨钟义、景方昶、温肃、王国维均着在南书房行走。”这就是说,他被聘担任溥仪书房中的最末一名助教(正式教师是陈宝琛等),到六月一日,溥仪又下了“上谕”:“王国维加恩赏给五品衔,并赏食五品俸。”五品衔有多大呢?比道员还要小一品,跟宣统左右的小太监差不多。五品俸有多少呢?前清京官的官俸只是象征性的,一品大学士的官俸每年只有二百四十两,外加二十石米(他们中的许多人主要是靠贪污卖官和外官所送的“冰敬”“炭敬”来生活和致富的)。五品俸,大概每年不过六十两,再加上几担糙米,如是而已。而这个呆书生,不仅甘心为此而折腰,而且还感激涕零于“皇恩浩荡”,从此以遗老自居重新留起小辫子来了。

王国维做这样的“王者师”不到一年,就碰上康有为、金梁等所策动的第二次复辟阴谋(即“甲子复辟事件”),他因为和复辟派的热心分子罗振玉关系很深。他在北京,又寄住在户部街金梁的家中(金那时当上了“内务府”大臣,是这次复辟阴谋的主持人之一),这就使他也跻身在这些遗老之后,做着“中兴”的迷梦了。就在他们沉醉黄粱的时候,第二次直奉战争发生,接着冯玉祥回师北京,囚禁曹锟,并派兵把溥仪赶出了紫禁城,把这些遗老的阴谋彻底摧毁了。王在他的日记中写着:“甲子十月初九日,黄与出宫幸摄政王府,予侍行,未敢稍离左右。”“十二月初一日,赴日使馆觐见,天颜无恙,温谕有加。”这就是他参与复辟阴谋的经过。他遗书中所说的“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也就是指此而言,到了一九二七年北洋军阀政府濒于土崩瓦解的时候,他所以要惊惧自杀,就是因为受过一年的“五品俸”,并参加过复辟阴谋,赵万里所订《年谱》中所说的“先生的祸难且至,或有更甚于甲子之变者,乃益危惧”,是说明了王氏当时的心情的。

不仅如此,连王氏到清华研究院担任教授,也是和宣统有些关系的,推荐他进清华的是胡适,而胡适也是参与过甲子复辟阴谋的,他曾是被金梁欣赏的“人才”之一,被开列入金向溥仪“奏请”的“中兴”大臣名单之中;胡还特意由金梁陪同去“觐见”过溥仪,事后还得意扬扬地对人称道溥仪如何“谦礼下士、天纵圣明”。有人问他:“宣统怎样称呼你?”他说:“他口口声声称我胡先生。”“那末,你如何称呼他呢?”他说:“自然是称他皇上。”

这位“臣博士”专诚推荐王国维去清华研究院当教授,也是把复辟意识带进清华园(王的学生赵万里等的著作中,满纸“皇上”“皇舆”“觐见”“甲子之变”等等)。王当时坚决不就,直到一九二五年春,也就是溥仪已从他父亲载沣家里逃到东交民巷以后,“正月,先生被召至日使馆,面奉谕旨,命就清华学校研究院之聘”(见赵万里所作《年谱》),他这才正式应聘,并迁居清华园。至于溥仪为什么对王的就聘清华如此“关心”,是否受到胡适的影响,他在近来写的《我的前半生》中并未谈到这件事,我们也就无从悬测了。

古人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王国维却为几担米而自杀,这实在是一个悲剧。我们还可以说,王氏的一生,就是一个大悲剧。作为一个学者,他的确是博学而多所创见的,是近代不可多得朴学大师,他从二十多岁开始治学,直到他五十一岁自杀,短短的三十年中,著述有六十二种,校勘古籍凡一百九十余种,著述中的《观堂文集》《观堂集林》《殷墟书契编》《蒙古札记》《萌古考》《鞑靼考》,以及《人间词话》《唐宋大曲考》《优语录》等等,都颇有见解,对考古学、史学、西北历史以及古代词曲研究做了很宝贵的贡献。

梁启超论王氏在学术上的成就,有以下一段概括性的评语,他说:“先生贡献于学界之伟绩,其章章在人耳目者:若以今文创读殷墟书契,而因以是正商周间史迹及发现当时社会制度之特点,使古人砉然改观。若创治《宋元戏曲史》,搜述《曲录》,使杂剧成为专门之学。斯二者实空前绝业,后人虽有补苴附益,度终无以度越其范围。”这是说,王氏在考古治史和戏曲学方面的成就,是前无古人的。我们还可以说,王氏在晚年专治西北地理历史,考证各少数民族的发生发展,也有了可贵的成就。如果他一心治学,不被牵连进这龌龊的复辟旋涡,一定会做出更大的贡献,这是可以想见的。

他之所以不能安于所学,终被牵入复辟罗网而惊惧自杀,主要是受复辟派罗振玉的牵累。他本是浙江海宁的一个书生(一八七七年生),二十一岁时,汪康年在上海创办《时务报》,他由友人的介绍,到该馆担任抄录,公余从日侨藤田丰八和田冈佐代治学习日文和英文。二十四岁留学日本,翌年患脚病辍学回国,适《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铁云)将其所著殷墟甲骨文千余片影印问世(即世传之《铁云藏龟》),他见而大喜,从此潜心研究甲骨文,考证商周古史,并研究宋元词曲。他在三十几岁前后,先后发表了《人间词甲稿》《人间词乙稿》和《人间词话》等有名著作,震惊一时。他自己在《三十自序》中说:“余所以有志于戏曲者,又自有故。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若戏曲。”“元之杂剧、明之传奇,存于今日者尚以百数,其中文学虽有佳者。然其理想及结构,虽欲不谓其至幼稚、至拙劣,不可得也。……此余之自忘其不敏而独志乎是也。”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喜爱古籍,但并不盲目迷信古籍;他的研究戏曲,是为了要填补这一文学艺术范围内的薄弱环节,这种识见和抱负,是旧中国学人中所不可多得的。正因为有这种识见、抱负,加上孜孜不倦的毅力,终于在这方面也做出了前无古人的贡献。

可悲的是正当他潜心于学问的时候,结识了自命遗老、自命清高实际是卑鄙龌龊的文化掮客罗振玉,从此受罗的剥削、摆弄,直至于死!有人说,罗振玉是有名的造假古董骗钱的拐子。一九〇〇年前后,罗在上海创设了《农学报》,专门翻译登载日本英美等国有关农学的文章以欺世,他所请的译员之一,就是当时教王国维日文的藤田丰八,据说,有一天,罗在藤田家看到王所书写的一把扇子,上有“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西头望大秦”,大为惊赏,从此订交,罗就把王延至《农学报》担任编译,以后,罗先后至广州、武汉、苏州担任学堂监督,他都请王任教习。

王国维从日本留学回国后,罗继续请他帮助译述,实际是以廉价剥削他的精神劳动,罗在以后发表的有关殷墟甲骨文及其他考古著作,实际都是王所撰写的。一个是工于心计巧于筹算的文化投机者,一个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后者被前者敲骨吸髓,还以为是受其供养,感激知遇,悲剧就发生在这里。

罗振玉为了拉拢王国维,后来还和他结成了儿女亲家(罗的幼女许配给王的长子)。大家知道,罗是有名的复辟派头目,历次复辟阴谋都有份(最后当了伪满“开国”的大汉奸),于是,王这个和清室本无丝毫关系的书呆子,也被牵去当了“南书房行走”,一步步陷下去,终致不能自拔而死!

据传说,罗对王的经济上多方控制,百般盘剥,王在晚年著述,教书的收入,大部分要债还罗的旧账,他后来在经济上穷困无法摆脱罗的要索,也是他自杀的原因之一。看来,这也是事实。证据之一是,赵万里所订的《王静安先生年谱》中,记他在自杀那天的清晨,曾“向友人借银饼五枚”。当时清华学校一般教授的月薪有三四百元,像王这样的研究院名教授(王当时实际是研究院的主任教授,名义上由吴宓主持院务),月薪至少在五百元以上,他的生活又很简朴,何至五块钱还要向友人假借呢?他写给儿子的遗书中,还说:“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在城内居住。……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致饿死也。”其晚年生活之凄苦,于此可见。

陈寅恪的“王观堂先生挽词”,有这样一些警句:“汉家之阨今十世,不见中兴伤老至;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文学承恩值近枢,乡贤敬业事同符。君期云汉中兴主,臣本烟波一钓徒。是岁中元周甲子,神皋丧乱终无已。尧城虽属小朝廷,汉室犹存旧文轨。忽闻擐甲请房陵,奔问皇舆泣未能。……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梁启超)称耆哲。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鲰生瓠落百无成,敢并时贤较重轻。”看来,当时陈寅恪先生的那股遗老气味也是很浓郁的。当时,所谓中华民国已成立了十六年,五四运动也已过了八年,中国正逐步走上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道路,南方已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而知识分子中,竟还有跪拜称臣的洋博士,小辫垂肩的名教授,乃至满口“胜朝”“宸听”的大学师徒,声应气求,相互吹捧,那倒真是时代的怪剧和悲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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