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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人在诗国星空||陈先发:那令槐花开放的,也必令梨花开放

 置身于宁静 2022-11-18 发布于浙江


写在前面的话

         沐浴着新诗百年的荣光,诗国星空今年策划推出新栏目“好诗人在诗国星空”,通过“评论+诗选”的形式,向读者诸君推荐一批实力诗人,向汉语现代诗百年华诞致敬。本期推荐的是安徽诗人陈先发。谈论现代汉诗,绕不开陈先发,毫无疑问,陈先发具有开阔、复杂、纵横捭阖的诗歌创造力,是当今汉语诗坛最重要的一位诗人他执着于向汉语的本土性深处挖掘,将古典诗歌的精要引入当代语境,让汉诗的现代性建立于民族历史传统文化之上,为现代汉诗的书写提供了一个特殊的视角和异质语调,使得现代汉诗的疆域得到了有效的拓展。陈先发的诗既讲究严谨的外部结构,在诗的呼吸之间又跳动着一颗动荡的、幽深的、神秘的心,浓缩着个人立场鲜明的纠缠冲突、观察洞见及道德主张,很多时候他的诗弥漫着浓厚的玄学气息,体现了对自由境界的体验和追求。陈先发在诗歌创作中习惯把不同时空维度内的物象融为一体,时间的纵深和空间的展开,使他的诗歌内部大气开阔并充满了歧义,从而具有“某种共时性”的重要特征,他的诗歌也因此具有了“某种史学气质”。陈先发是一位新语言的创造者,他在诗中开始了对与其相关的事物和其所处世界的秩序的重新命名,他的一大成就便是他特有的语言方式取得的有效性对整个汉诗语言系统的贡献,即他所认为的汉诗的现代性必须建立在汉语的本土性之上。陈先发的诗具有某种庭院般的精细结构、陶瓷般的繁复纹理和深山古寺般的伦理深度,使日常生活中的奇迹和活生生的往事及历史记忆得以升华。像一位手艺娴熟的陶艺大师,陈先发以其非同凡响的艺术造诣和感受力,创造出一件件极具吸引力的类似于从历史云烟深处走出来的青花瓷一样的作品,他在文本中对诗歌创作途径的探寻,为当代汉诗写作提供了种种可能。在陈先发的近作中,他的《九章》系列诗歌将社会关怀、自然秩序与个人经验融入形式独特的表达中,思想冷峻,语言奇崛,冷静剖析中以手术刀般的敏锐切中了时代之痛,体现了其作为一位大诗人所应有的大智慧,大视角和大悲悯,对于当代汉诗写作具有开拓性意义。     (杨勇   2016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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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简介

       ◇陈先发(1967年10月-------),安徽桐城人。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1994年)、《前世》(2005年)、长篇小说《拉魂腔》(2006年)、诗集《写碑之心》(2011年)、随笔集《黑池坝笔记》(2014年)、诗集《养鹤问题》(2015年台湾版)、《裂隙与巨眼》(2016年)等。曾获奖项有“十月诗歌奖”、“十月文学奖”、“1986年――2006年中国十大新锐诗人”、“2008年中国年度诗人”、“1998年至2008年中国十大影响力诗人”、“首届中国海南诗歌双年奖”、首届袁可嘉诗歌奖、天问诗歌奖、中国桂冠诗歌奖、2015年桃花潭国际诗会中国杰出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安徽文学奖等数十种。2015年与北岛等十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新诗贡献奖”。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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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近作十首

泡沫简史
 
炽烈人世炙我如炭
也赠我小片阴翳清凉如斯
我未曾像薇依和僧璨那样以苦行
来医治人生的断裂
我没有蒸沙作饭的胃口
也尚未产生割肉伺虎的胆气
我生于万木清新的河岸
是一排排泡沫
来敲我的门
我知道前仆后继的死
必须让位于这争分夺秒的破裂
暮晚的河面,流漩相接
我看着无边的泡沫破裂
在它们破裂并恢复为流水之前
有一种神秘力量尚未命名
仿佛思想的怪物正
无依无靠地隐身其中
我知道把一个个语言与意志的
破裂连接起来舞动
乃是我终生的工作
必须惜己如蝼蚁
我的大厦正建筑在空空如也的泡沫上

20168月,选自《拉魂腔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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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边口占

闲看惊雀何如?

凌厉古调难弹。

斧斫老松何如?

断口正是我的冠冕

悬崖何时来到我的体内又

何时离去

山水有尚未被猎取的憨直

余晖久积而为琥珀

从绝壁攀援而下的女游客

一身好闻的

青木瓜之味

20168月,选自《敬亭①假托兼怀谢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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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树赋

上山时看见一株巨大枯树

横卧路侧

被雷击过又似被完整地剥了皮

乌黑喑哑地泛着光

我猜偷伐者定然寝食不安

但二十人合围也不能尽揽入怀的

树干令他们畏而止步

在满目青翠中这种

不顾一切的死,确实太醒目了

像一个人大睁着眼睛坐在

无边无际的盲者中间

他该说些什么

倘以此独死为独活呢

万木皆因忍受而葱茏

我们也可以一身苍翠地死去

我们也可用时代的满目疮痍加上

这棵枯树再构出谢的心跳

而忘了有一种拒绝从

他空空的名字秘密地遗传至今

20168月,选自《敬亭①假托兼怀谢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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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即绘 

那令槐花开放的

也必令梨花开放

让一个盲丐止步的

却绝不会让一个警察止步

道一声精准多么难

虽然盲丐

在街头

会遭遇太多的蔑称

而警察在这个国度,却拥有

深渊般的权力

他们寂静而

醒目

在灰蒙蒙的街道之间

正午

花香涌向何处不可知

悬崖将崩于谁手不可知

20163月,选自《不可说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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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茫的本体 

每一个缄默物体等着我们

剥离出幽闭其中的呼救声

湖水说不

遂有涟漪

这远非一个假设:当我

跑步至湖边

湖水刚刚形成

当我攀至山顶,在磨得

皮开肉绽的鞋底

六和塔刚刚建成

在塔顶闲坐了几分钟

直射的光线让人恍惚

这恍惚不可说

这一眼望去的水浊舟孤不可说

这一身迟来的大汗不可说

这芭蕉叶上的

漫长空白不可说

我的出现

像宁静江面突然伸出一只手

摇几下就

永远地消失了

这只手不可说

这由即兴物象强制压缩而成的

诗的身体不可说

一切语言尽可废去,在

语言的无限弹性把我的

无数具身体从这一瞬间打捞出来的

生死两茫茫不可说

20163月,选自《不可说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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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聿其逝

防波堤上一棵柳树

陷在数不清的柳树之中

绕湖跑步的女孩

正一棵棵穿过

她跑得太快了

一次次冲破自己的躯壳

而湖上

白鹭很慢

在女孩与白鹭的裂隙里

下夜班的护士正走下

红色出租车

一年将尽

白鹭取走它在世间的一切

紧贴着水面正安静地离去

20161月,选自《裂隙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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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多得的容器

我书房中的容器

都是空的

几个小钵,以前种过水仙花

有过璀璨片刻

但它们统统被清空了

我在书房不舍昼夜的写作

跟这种空

有什么样关系?

精研眼前的事物和那

不可见的恒河水

总是貌似刁钻、晦涩——

难以作答。

我的写作和这窗缝中逼过来的

碧云天,有什么样关系?

多数时刻

我一无所系地抵案而眠

20161月,选自《裂隙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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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嗅

油菜花伏地而黄

有人伫立

不语

这个时代灌注给一个旁观者的

厌倦有多深

取决于这种最熟悉的花在我

每一侧面的崩溃

还将持续多久

转眼即见破碎如同我

无法统一自己

反过来的结论也成立吗?

“无为”二字在雨中闪光

葛洪医生,

请修补我!

这花瓣会交出一个新的入口?

当我和我体内的

废墟

深深地

嗅着它

我体内的蓬头垢面嗅着它

我身上每一种失败

涌回来

从器官的无数缺口中

嗅着它

毕生在泥土中奔命却从未深俯于

一朵花的老妈妈

怀揣着远未出生的我

也奋不顾身前来

嗅着它

20163月,选自《茅山①格物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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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永失中 

我沿锃亮的直线由皖入川

一路上闭着眼,听粗大雨点

砸着窗玻璃的重力,和时光

在钢铁中缓缓扩散的涟漪

此时此器无以言传

仿佛仍在我超稳定结构的书房里

听着夜间鸟鸣从四壁

一丝丝渗透进来

这一声和那一声

之间,恍惚隔着无数个世纪

想想李白当年,由川入皖穿透的

是峭壁猿鸣和江面的漩涡

而此刻,状如枪膛的高铁在

隧洞里随我扑入一个接

一个明灭多变的时空

时速六百里足以让蝴蝶的孤独

退回一只茧的孤独

这一路我丢失墙壁无限

我丢失的鸟鸣从皖南幻影般小山隼

到蜀道艰深的白头翁

这些年我最痛苦的一次丧失是

在五道口一条陋巷里

我看见那个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慢慢走过来了

两个人脸挨脸坐着

在两个容器里。窗玻璃这边我

打着盹。那边的我在明暗

不定风驰电掣的丢失中

2016年5月,选自《遂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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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膝上牡丹花

年轻的值班医生对我耳语

灯下那个女人体内

胎儿早已死去

她在牡丹花布下拱起的腹部已是

一座孤坟

她轻嚼口香糖,出神盯着

帘后穿窗的飞鸟

夕光在窗玻璃上正冷却

医生想写下几句

提着笔又沉吟不定

我也曾是一座孤坟压在

母亲腰间

那令我活下来的到底是些什么

年年膝上花开,细雨中

牡丹的容颜难以言尽

今年三月,我手提锃亮的大砍刀上山

把老父坟前草木砍了个干干净净

必须写下几句来

分担此刻的缄默

呛人的青草和黏土味

即便到了我们这个年纪

即便牡丹的根在那些洗白了并

永不再穿上的布衣中

已扎得那么深

20159月,选自《杂咏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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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少于一”到“新九章” 

                   ——关于陈先发组诗《九章》

                                      霍俊明

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极少数的诗人让那些专业阅读者们望而却步。这一类别的诗人不仅制造了足以令人惊悸的诗歌文本,而且他们自身对诗学的阐释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大多数的专业批评家。而在当代汉语诗界,陈先发就属于这极少数的之一。

1.

在我打印完陈先发新近完成的组诗《九章》(包括《斗室九章》《秋兴九章》《颂之九章》)时正值黄昏,我走进北三环附近的一家蓝色玻璃幕墙建筑的电影院。电影播放前的一则广告是关于白领创业的,我只是记住了那句话——遇见十年后的自己。在电影院的荧屏光影和三环路上的鼎沸车流之间,哪个更现实?而诗人能够做到的不只是提前遇到十年后的自己,还应该与多年前的自我和历史相遇。而这正是诗人的精神记忆法不容推诿的责任。

多年来,布罗茨基的《小于一》一直是我的案头书,而多年来,我同样在寻找一个精神对位的强力诗人。我们都在寻求一份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自传以及诗歌文体学的创造者。尽管一再付之阙如,尽管一再我们被各种千奇百怪的诗歌现象和奇闻所缠拌。说实在话,我也无力真正与陈先发这样的自我完成型诗人做出我的判断。当我最初拿到他硬皮本的《黑池坝笔记》的时候我并未找到有效的进入文本迷津的入口,也正如陈先发自己所说令人苦闷的是常常找不到那神奇的入口。那种表面的无序膨胀与内在繁复的逻辑收敛,庞杂、晦暗、丰富和歧义以及多样侧面的精神自我正像那些凛然降落的雪。你只是在视觉和触觉上与之短暂相遇,而更长久地它们消隐于你的世界,尽管它们仍然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着,面对着你。也许,这就是诗人特殊的语言所锻造出来的精神现实,对隐在晦冥深层现实的好奇与发现成为诗歌的必然部分——“我们活在物溢出它自身的那部分中。由此,我只能采取硬性的割裂的方式来谈谈对陈先发新近的组诗《九章》的零碎感受。在黑夜中,我似乎只看到一个黑色背影被风撩起的衣角,而那整体性的事实却最终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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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陈先发的诗歌约略可以称之为笔记体。那种在场与拟在场的并置、寓言与现实夹杂、虚实相生迷离倘恍滋味莫名的话语方式成为现代汉语诗性的独特表征。诗人通过想象、变形、过滤、悖论甚至虚妄的方式抵达了真实的内里,还原了记忆的核心,重新发现历史遗迹和现实的魔幻一面。甚至这种笔记体在陈先发的复合式互文性文本《黑池坝笔记》中被推到了极致。

那么诗人为什么要写九章呢?

当读到陈先发的《秋兴九章》的时候我必然会比照杜甫的《秋兴八首》,甚至在黄灿然和沈浩波那里都曾经在诗歌的瑟瑟秋天中与老杜甫对话。在这种比照阅读中,我更为关注的是那个。这个正是陈先发的特殊性所在,无论诗人为此做出的是加法还是加法,是同向而行还是另辟蹊径,这恰恰是我们的阅读所要倚重的关键所在——“诗性自分裂中来。过得大于一或过得不足一个。

无论是一首独立的诗还是九章这样的组诗,诗歌的生成性与逻辑性、偶然性与命定性是同时进行的。由此,陈先发的组诗中那些相关或看似无关的部分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愈益重要,与此同时,我更为注意那些看起来旁逸斜出的部分。这一不可被归类、不可被肢解、更不可被硬性解读的旁逸斜出的部分对于陈先发这样的诗风成熟且风格愈益个人化的诗人而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因为对于很多诗风成熟的诗人而言很容易形成写作的惯性和思维的滑行,比如诗歌的核心意象以及惯用的话语类型。而就核心意象以及话语类型来说很多诗人和批评家会指认这正是成熟诗人的标志,可是当我们转换为另一种观察角度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固步自封的另一种违心托词。任何写作者尤其是诗人都不可能一辈子躺在一个意象以及围绕着一首诗写作。正是陈先发诗歌中生成性的旁逸斜出的部分印证了一个成熟诗人的另一种能力——对诗歌不可知的生成性的探寻以及对自我诗歌构造的认知与校正能力,而这也是陈先发所强调的诗歌是表现自由意志的有力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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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这一旁逸斜出的部分或结构并不是单纯指向了技艺和美学的效忠,而是在更深的层面指涉智性以及现实。陈先发对现实曾予以了个人化的四个区分,而显然其中更为难以处理的则是公共化的现实。而就生活层面的与公共化的现实部分相应的诗歌处理而言(比如《室内九章·女工饰品》),陈先发非常好地平衡了道德伦理与诗歌美学话语之间的平衡,大体在虚实之间写实与虚化之间转换。内部致密的精神结构与向外打开的及物性空间恰好形成了张力,而这种张力在陈先发这里精神层面上凸显为虚无、冷寂、疼痛、悖论的类似于悲剧性的体验和冥想——“我嗅出万物内部是这 / 一模一样的悸动”“我们应当对看不见的东西表达谢意。这正与陈先发的诗学现实观相应。

组诗《九章》延续了他对世界(物象、表象、世相、真相)的格物致知的探询和怀疑能力,而此种能力则必然要求诗人的内心精神势能足以持续和强大。而在很多诗人那里历史”“现实往往给割裂开来,而只有真正的诗人才能领悟到二者之间彼此打开的关系,这种历史的个人化和现实的历史化在陈先发近期组诗《九章》中有突出性的印证,比如《地下五米》《从未有过的肢体》。这也是陈先发写作出黑池坝笔记的深层动因。那轻霜、乌黑的淤泥以及灰蒙蒙的气息所弥漫开的正是诗人对世界的理解方式,这种理解方式已经在多年的写作践行中成了个体节奏的天然呼吸。陈先发诗歌因为极其特殊的精神气质和文化诗性而很容易被指认为耽溺型的蜗居的隐身者写作代表。但是,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判断。陈先发的诗歌并不缺乏日常的细节,不忌讳那些关于整体社会现实以及历史场域的大词(比如现实”“时代”“共和国”“中国”“故国),只是最为关键的是陈先发并没有沦为1990年代以来日常化抒情和叙事性写作的诗人炮灰(当然陈先发的部分诗作不乏戏剧性),也没有沦为无限耽溺于自我想象和雅罗米尔式极端化个体精神乌托邦的幻想者。也就是他的诗都是从自身生长出来的,并且没有大词癖。没有大词癖并不意味着没有诗歌话语的精神洁癖。陈先发的诗歌多年来之所以风格学的面目愈益突出就在于他维持了一个词语世界构筑的精神主体自我,与此同时他也在不同程度地加深着个人的精神癖性。而没有精神癖性的诗人在我看来是非常可疑的。这种值得怀疑和辩难的精神癖性在很多诗人那里体现为对立性,也就是他们不是强调个体的极端意义就是极力强化诗歌社会学的担当正义。显然,这两种精神癖性所呈现的症候在本质上是同一的。一个优秀的甚至重要诗人的精神癖性除了带有鲜明的个体标签之外,更重要的是具有容留性,是在场与拟在场的平衡。由这种容留性出发来考察和阅读陈先发的诗歌我们可以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各种杂质掺杂和渗漏在诗行中。这种阻塞的不纯的诗正是我所看重的,再看看当下汉语诗界那么多成熟老成的诗人的写作太过平滑流畅了。这些光滑、得心应手而恰恰缺乏阻塞、颗粒和杂质的诗歌因为油头粉面而显得尤为面目可憎。值得强调的是这种油头粉面的诗歌既可以是个体日常抒情意义上假大空的哲理和感悟,也可以是以义愤填膺的广场英雄和公知的身份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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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陈先发的柳树

这是我阅读陈先发的组诗《九章》以及笔记之后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句子。

多年来陈先发一直营设着特殊的精神风景格物学知识。比如柳树垂柳)无论是作为物象、物性、心象或是传统的往事载体、寓言体以及言语的危邦在陈先发的诗歌和笔记中已然成为核心性的存在。围绕着柳树所伸展开来的时间以及空间(河岸,流水,飞鸟,映像)显然构成了一个稳定性与未定性同在的结构。在《秋兴九章》的开篇诗人再一次引领读者与柳树相遇——“在游船甲板上看柳 / 被秋风勒索得赤条条的这运河柳”“为什么 / 我们在河上看柳 / 我们往她身上填充着色彩、线条和不安 / 我们在她身上反复练习中年的垮掉。在语言表达的限度和可能性上而言为什么是这一棵柳树而不是其他树种?

这是精神仪式,也是现代性的丧乱。而这种秘密和不可解性恰恰就是诗歌本体依据的一部分。

陈先发的汉语诗性精神风景一定程度上体现为古典性遗物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景物,一种被彻底放弃的生活)与现代性胆汁(怪诞、无着、虚妄)之间的焦灼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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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往往站在庭院、玻璃窗(注意,是现代性的玻璃窗而不是古典的木制门窗)前起身、站立、发声。那些自然之物和鸟啼虫鸣与诗人内心的声音时常出现龃龉、碰撞。但是,这些自然之物显然已经不是类似于王维等古代诗人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封闭和内循环的时间性结构。这些自然之物更多处于隐身退守的晦隐状态,或者说这些物象和景观处于虚辞”“负词的位置——因为现代性的水电站取消了古典的流水。古典性的草虫鸣叫与现代性的工具嘶吼时时混响。这不仅在于内心主体情绪扩张的结果,而且还与现代性景观的全面僭越有关。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已逝古典性闲适山水就是完全值得追挽和具备十足道德优势的,难咽的粽子恰好是陈先发就此的态度。此时,我想到的是诗人这样一段话:远处的山水映在窗玻璃上:能映出的东西事实上已'所剩无几。是啊,远处——那里,有山水的明证:我不可能在'那里,我又不可能不在'那里。当'那里被我构造、臆想、攻击而呈现之时,取舍的谵妄,正将我从'这里凶狠地抛了出去。这是自我辨认,也是自我诘问。具体而言,陈先发的诗歌一直持有着生存的黑暗禀赋。无论是在指向自然景观还是面对城市化生活的时候他总是在有意或不经意间将沉滞的黑暗晦明的死亡气息放大出来,一阵风吹过殡仪馆的 / 下午 / 我搂过的她的腰、肩膀、脚踝 / 她的颤抖 / 她的神经质 / 正在烧成一把灰(《斗室九章·梨子的侧面》)。甚至陈先发敢于预支死亡,能够提前将死亡的细节和精神气息放置在本不应该出现的位置和空间。这也是为什么陈先发钟爱类似于殡仪馆场景的精神图示和深层心理动因,死者交出了整个世界 / 我们只是他遗物的一部分(《秋兴九章·7》)。

这恰如闪电的陡然一击,猝不及防,瞬间惊悸。是的,我在陈先发的诗歌中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惊悸感,而这正来自于挂碍恐怖。陈先发却将这种惊悸感和想象转化为平静的方式,正如一段胫骨的白净干彻让我们领受到曾有的生命血肉和流年印记,我们盼望着被烧成一段 / 干干净净的骨灰。《斗室九章》的斗室空间决定着诗人的抒写视角,而陈先发在斗室空间的抒写角度不仅通过门窗和天窗来向自然、已逝的时间和现代性的空间发出自己的疑问,也就是不只是在镜子和窗玻璃面前印证另一个的存在,比如有一天我在窗口 / 看着池中被雨点打得翻涌得浮萍(《室内九章·女工饰品》)、站在镜前刷牙的两个人(《室内九章·斗室之舞》)、我专注于玻璃窗外的夜色”“在母亲熟睡的窗外(《室内九章·诸神的语调》),而且他出其不意地在斗室中向下挖掘以此来尝试通向自我和外在的各种可能性。斗室更适合冥想,生死的猜谜和自我的精神确认成为不可或缺的主体趋向。在一些明亮的、浅薄的、世故的、积极的诗人那里往往排斥的是黑色的、灰色的、消极的和不需要铭记的事物和情感,而陈先发却对此有着有力的反拨,灰色的 / 消极的 / 不需要被铭记的 // 正如久坐于这里的我 / 被坐在别处的我 / 深深地怀疑过(《斗室九章·死者的仪器》)。

虚构往日”“重构今日”“解构明日的不同时间区隔及其中的共时性的就可以任性而为般地对话与盘诘,个体精神的乌托邦幻境不是不在陈先发这里存在,关键是他已经不再堕入到物我象征的蝴蝶的沉疴和泥淖中去。精神延展和锻打的过程更具有了某种不可预知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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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陈先发的《九章》我之所在文章的题目中冠以新九章正是我对汉语诗性和践行可能性的思考。

曾一度成为进化论意义上的文学狂妄和政治体制集体文化幻觉,也一度成为各种运动和风格学意义上当代诗人们追捧的热词。这些都是极其不理智不客观不够诗学的。而我强调的新九章恰恰是由陈先发的组诗以及多年来他的诗歌写作实践和诗学理念所应发的命题——而不是泛泛意义上的话题,甚至比难题的程度更重。一个已然的常识是古典诗歌的诗性正义是不容争辩的,甚至早已经成为真理性的知识,可是现代新诗却不是,因为权威的立法者的一再缺席其命运和合理性一直备受攻讦、苛责与争议。那么,一百年来,汉语新诗的诗性合法性何在?这必然是一个现在不能解决的大问题”——不仅关涉大是大非,而且讨论的结果必然是无果,甚至歧义纷生。但是可靠的做法是可以将这一话题具体化和个人化,也就是可以将此话题在讨论具体诗人和文本的时候应用进去。

具体到陈先发的诗以及新作《九章》,他所提供的汉语新诗的诗性新质是什么呢?也就是这种新质到底是何种面目呢?多年来,谈论新诗的诗性的时候,先锋性、地方性、公共性、传统性、现代性和后现代性是被反复提及的关键词。但是这些关键词被具化为个体写作和单个文本的时候又多少显得大而无当。由此,陈先发所提供的新质在我看来并不是其他论者所指出的什么桐城文化的传承,阅读感受上的神秘、晦涩以及儒释道的教义再造,而在我看来这种新质恰恰是来自于他复杂的生命体验和现代经验、对已逝部分的诗学迷恋、对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以及个体主体求真意志的精神构造。只有在此意义上确立了陈先发的诗人形象,才有可能真正理解他的诗歌文本以及文化文本。实际上既然对于诗歌而言语言和生命体是同构的,那么以此谈论生命诗学也未必是徒然无益的虚辞。这必然是语言和生命体验之间相互往返的交互过程,由此时间性的焦虑和生存体征也必时时发生在陈先发这里,比如摇篮前晃动的花 / 下一秒用于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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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的汉语诗性还表现为不洁的彼此打开和共时性并置。

诗人需要具有能吞下所有垃圾、吸尽所有坏空气、而后能榨之、取之、立之的好胃口。而在我们的诗歌史所叙述的那些诗人那里,素材和道德的被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而那些不洁的素材、主题和情绪自然被冠之以非法大逆不道。而阅读史已经证明,往往是那些看起来干净整洁的诗恰恰充当了平庸的道德审判者,而在内在诗性和语言能力上来说却没有任何的发现性和创造性。在我看来那些被指认为不洁的诗恰恰是真实的诗,可靠的诗,是有效的诗,反之则是有过度精神洁癖的人终将无法继承这个世界。记得一个诗歌阅读者曾向我寻找答案——为什么陈先发写父亲的诗非得要写生殖器和白色的阴毛呢?(诗句出自陈先发的长诗《写碑之心》:又一年三月 / 春暖我周身受损的器官。 / 在高高堤坝上 / 我曾亲身毁掉的某种安宁之上 / 那短短的几分钟 / 当我们四目相对 / 当我清洗着你银白的阴毛,紧缩的阴囊。/ 你的身体因远遁而变轻。

我当时无语。

可怕的干净阅读症仍然以强大的道德力量和虚假洁癖在审判诗人和诗歌。

而对于陈先发而言,诗歌的不洁显然不是被器官化生理性的阅读者强化的部分(比如一座古塔 / 在处女大雾茫茫的两胯间 / 露出了/ 棱和角),而是在于这些诗所出现的文化动因机制以及诸多可能性的阅读效果。陈先发的诗歌中不断出现淤泥(类似的还有地面的污秽)的场景和隐喻,而这几乎是当代汉语诗歌里非常罕见的意象构造。而这一意象和场景并非是什么不洁,而是诗人说出了别的诗人没有说出的现实和精神景观。当然这也包括当代诗歌史上的那些道德伦理意义上被指认为不洁的诗,因为这些诗中的不洁禁止被说出与被写出,那么恰恰是冲破道德禁忌写作的人建立起了汉语的诗性。只不过这种非常意义上的有别于传统诗学的不洁在阅读感受上往往给人不舒服、不干净、不崇高、不道德的刻板印象罢了。

陈先发诗歌的自况、自陈、自省语调是非常显豁的,同时这种语调使得他的诗歌程度不同地带有以诗论诗元诗的性质。具言之就是那些关于写作本体的关键词时时会出现在诗行里,我的笔尖牢牢抵住语言中的我”“我们活在词语奔向对应物的途中”“它击穿我的铁皮屋顶,我的床榻我的 / 棺椁,回到语言中那密置的深潭里”“香樟树下,我远古的舌头只用来告别。显然,元诗的尝试对于诗歌写作者来说无疑具有重要性——这不只是一种诗学阐释,更是对自我写作能力和限囿的检省与辨别。

暮年的杜甫在夔州的瑟瑟秋风中遥望长安自叹命运多舛,他道出的是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而此去千年,一个诗人陈先发在秋天道出的则是穿过焚尸炉的风 / 此刻正吹过我们?

在汉语新诗的写作史上,能够留下独特的不可取代的具有汉语新质的显然是每一个写作者的追求,尽管更多的结果则是被集体淹没于沙砾之中成为无名的一分子。显然,如果我们放弃了文学史的幻梦,那么诗歌减负之后直接面对个体生命的时候,陈先发的诗歌让我想到的是他这样一句话:跟一般失败比较,试图回忆过去就像试图把握存在的意义。两者都使你感到像一个婴儿在抓篮球:手掌不断滑走。

2015夏末,北京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现任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著有专著《尴尬的一代:中国70后先锋诗歌》《变动、修辞与想象:当代新诗史写作问题研究》《无能的右手》《新世纪诗歌精神考察》《从广场到地方》《中国诗歌通史》(合著)等。著有诗集《一个人的和声》《批评家的诗》等。主编《诗坛的引渡者》《百年新诗大典》《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无端泪涌——陈超诗选》《年度中国诗歌精选》等。曾获《星星》《诗选刊》年度批评家、《南方文坛》年度论文奖、诗探索理论与批评家、《滇池》文学奖、首届扬子江诗学奖、首届德令哈海子诗歌奖、首届刘章诗歌奖批评奖、明天双年奖批评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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