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10期 一 临冬了,秋叶还没掉光,他开始想象最后一片落叶的飘零,并又一次担心起女儿来 。 女儿刚当上社区居委会主任那阵,也担心,但那是担心女儿能否独当一面,胜任工作 。 担心长此以往,能否扛住压力,那来自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方方面面的东西:文字、印章、声音、动作,以及汹涌澎湃的沉默 。 社区事儿多得像金马河古老的水滴,繁杂得似青城山的一团乱麻,而女儿又那么年轻、稚弱,两相比对,鬼才不担心呢 。 好在,这种担心持续时间不长 。 女儿上手颇快,短短半年,很做了几件让街道乃至县上长脸的事 。 几件事中,重点有二,下访是一件,上访是另一件 。 下访是指她率领社工,一户不漏深入辖区居民家中,嘘寒问暖,了解家情族况,建家庭档案,建兴趣爱好者微信群,建老年、中年、青年微信群,让社区成为居民的朋友和家庭成员 。 上访是指将上访户的上访指数控制到零,上省府进京城一概没有,连街道、市县和网上也无,所有可能的上访和舆情,均被妥善化解在了社区层面的天花板以内 。 事后,他对女儿的手段与政声,做了庖丁解牛般的精算分析,得出了一个结论,下访是因,上访是果,无因则无果,有果则有因 。 女儿的因,即调研当地,熟悉情况,则是任何人上任新岗位后的一个常规程式,只不过她将常规程式做宽做深,量变到质变,做成了非常规创举 。 女儿真是一个搞基层治理工作的天才社工 。 关于这一点,他逢人就说,他的评价,就不当一回事吧,即便有举贤不避亲之古训做支撑 。 至于上级的表扬、下级的赞美,也有利益牵扯,人情世故,姑且放一边 。 但第三方的评价,总还权威吧 。 他口里的第三方,指的是十大幸福美好生活工程观察员团队 。 这个由平原各界代表、专家构成的团队,抽查了平原各区县的五十个社区点位,一番暗访、合议、比对、无记名评分下来,女儿任职的社区,获得了全市第五名的好成绩 。 事实既已证明并将继续证明,他肖不为的女儿如此能干,那他还担哪门子心 ? 当然不是工作 。 此番他担心的,是女儿的身体,也是自己血脉的延续 。 没错,血脉延续,女儿的身体,是下一代的一花独放,女儿身体中的身体,是下下一代的开篇之作 。 女儿如今有了两个身体,女儿怀孕了 。 如果权且把自己认作开山之作,那么下下一代即第三代,即三生万物的一代 。 女儿的孕,怀得何其重要啊 ! 他认为,怀孕对所有人来说,都符合传统认知,添喜 。 唯独落在社区主任身上,就变了,是添乱 。 社区有多少事呢,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 事实上还不止呢,老人不会手机付款,小伙子宅在家中不愿出门工作,三高大龄女处不到对象,人老了没人照顾,锁坏了出不了门,邻里闹起了纠纷……这些五脏以外的鸡毛事,谁管 ? 放心吧,谁都不会管,只有社区管 。 任务一级一级交下来,可到了社区这一层级,怎么往下交 ? 下边的人,没拿你一分钱工资,凭什么听你的 ? 不听 ? 好,那处分他、开除他 ? 可人家连组织档案都没有,你那一纸处分往哪装 ? 再说开除,人家本就不在你的单位上班,甚至根本没有单位,你把他从哪里开除到哪里 ? 关键是,社区是自治组织,理论上是自个儿治理自己、自个儿管理自己,且在社区两委拿工资干活儿的主,少则五六个,多则八九个 。 这样的组织形态,这样少的人手,却要去给辖区内的几千几万没有手段约束的人,传达和贯彻上级的硬指示,谁做谁不难堪 ? 不光权益和人手问题呢,举个例来说吧 。 前不久,平原上华泽县朱家发生一起天然气爆炸事件,整幢楼受损,伤亡人数近二十 。 跟着,平原上二十多个区市县所有社区,得到紧急通知,要求连夜入户检查检修天然气系统,十个小时内,让平原上天然气安全事故隐患清零 。 干活儿没什么,不就累点吗 ? 可有些活儿,还真不是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就可解决的,它需要专业的手艺和技术,需要上岗证佐证其准入的合法性 。 这检修天然气就属技术活儿,整个平原都在忙乎这活儿,你让社区到哪里去寻这么多天然气检修技工 ? 叫苦,反驳,没用,办法得靠自个儿想 。 标语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吗 ? 落实就是水平,水平就是执行力 。 这只是一根线 。 一根针,千根线,社区这根针的针眼,要承接上边千根线的穿过与督查 。 这么多事,这么多难事,女儿一个人,怎么管,怎么管得了、管得过来 ? 他知道自己是摄影师,摄影师是艺术家,而艺术家基本都有偏执症,就是不知道自己就有偏执症 。 这话也不对,因为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身为艺术家,但同时也是一个看问题公正、全面、辩证,既宏观又微观的理性人 。 错就错在凡事到了他女儿这里,就乱了方寸,失了判断 。 也不是不判断,反而是判断得更加厉害,只不过所有的判断,皆厉害为一己之见、一厢情愿 。 比方说,社区里有书记、副书记、副主任、委员、议事会成员、居民小组组长、楼长、志愿者、物业公司、业主委员会、居民自治小组,七七八八一大堆,而在他这里,就只有主任一人 。 当然,主任若不是女儿了,那话就另说了 。 他心里眼里只有女儿小鱼儿,这一点,女婿程非就不说了,连妻子巧蓝都吃醋 。 我行我素,真是把自己活成了自己,谁都拿他没辙,从女儿呱呱坠地那天起,他就成了典型的女儿奴 。 女儿也乖,也会说话,即便凶他的话,他也很受听 。 女儿上班在县城里的灌口街道,干的是街办党政办的公干,住的小区与天著青城同属鹿溪社区,都在大观镇街场边上 。 得知鹿溪社区换届选举,自己又符合各项硬杠杠软杠杠条件,便报了名,一番选举任命下来,成了社区居民委员会主任 。 换句话说,一夜之间,成了他事实上的上司的上司,他是天著青城别墅区居民自治小组成员,分管宣传文化工作 。 别墅都买了好几年,他还得时不时给人解释说,住别墅的,未必人人都是有钱人,他就是一个住别墅的穷人,独幢买不起,连排端头买不起,大户型买不起,只能低首付按揭加卖房加举债,以破釜沉舟的悲壮,买个二百来平方米的连排中间户型 。 既然穷,干吗买别墅 ? 这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人的院子情结作祟害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 他说,小鱼儿,你搁着县城街办工作不干,跑到这县郊镇上的社区来干吗 ? 女儿说,女儿想老爸呗,想着白天黑夜都能黏着你,一分钟都不敢耽搁,立马打道回府 。 妻子说,原来不想老妈啊,那你还是回去吧 。 女儿说,在女儿眼里,你们俩亲如一人,想老爸,就是想老妈,想老妈,就是想老爸 。 他说,花言巧语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 人说…… 妻子说,说什么呢,谁是人,谁是鬼 ? 女儿说,当然老妈是人,老爸是鬼了,老爸脑瓜儿装的全是鬼点子 ! 老爸说哪里了 ? 妻子说,人说 。 女儿说,对,人说 。 他说,人说知女莫若父,你以为老爸不知你心里的小九九 。 女儿说,好好好,那你说说我的小九九,本女儿洗耳恭听 。 他说,你回来,上下班不用开车耗油,也不必挤公交省钱,咱两个小区,同一社区,处得近,不管白天晚上,有个什么事,你帮我,我帮你,究竟是更方便些,这是实情 。 但另一个实情是,你在那边街道是临聘人员,嫌身份不正,没有编制,而这边社区,虽然也没编制,但身份正啊,并且到底还是行政一把手,管着十几个住宅小区、一两万人的藩王呢 。 女儿说,爸,你怎么这么看女儿,女儿就这么想当官 ? 送你一个字,俗 ! 他说,好好好,老爸说错话了,女儿不是想当官,女儿是想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为居民服务,对吧 ? 女儿说,这还差不多 。 他说,傻女儿啊,你不知社区工作有多具体吗 ? 女儿说,女儿在街道工作,还不比你知道 ? 正因为知道,才要来更多更好更具体地为人民服务嘛 。 妻子说,老肖,服了吧,你们父女斗嘴,你哪次赢过 ? 他说,要我服,不光在嘴上,女儿,你来咱社区,若能搞出点让街坊邻居竖大拇指的动静,老爸就真服了 。 女儿说,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子,使激将法,更不用乱琢磨、瞎操心,该干嘛干嘛 。 二 能不操心吗 ? 现如今的事,哪件不烫手,更何况社区的事 ? 但他还没开始操心,准确地讲,还不知怎么入手去操心,女儿的动静就传来了,地面的、群里的,都有,都是好评 。 看来,女儿唇舌,并非妄人诳语,自己的操心,纯属多余 。 既如此,随女儿去吧,咱天高云淡,正好落个悠闲 。 让他落个悠闲,也是女儿的想法,却不是女儿肚子里孩子的想法 。 他怎知孩子的想法,但那个孩子的确让他不悠闲 。 女儿还没结婚,就有了孩子,她与男朋友程非商量,一拍即合,为了孩子,赶紧结婚 。 那时,二人刚跨出大学校门,工作的见习期还没过呢 。 待结了婚,发现前景艰辛,为了事业,又一拍即合,打掉孩子 。 工作双双稳定后,顺风顺水,孩子说来就来,可没说走就走,莫名其妙流了产 。 再之后,女儿工作的动静一如既往,肚皮的动静却没了动静 。 他这个当爹的急了,却无招可使 。 妻子急了,就频繁招呼小两口来家吃饭,乔迁别墅来,周末家聚来,立春日来,花园木瑾开花来,老爸抑郁来,老爸抑郁治愈来,实在没理由,就说别墅堂子大,需要时不时热闹一下 。 女儿到社区工作后,就不只周末回家吃饭,朝九晚五,中午在社区吃泡面,叫外卖,晚上回家吃 。 但这只是理论说法,社区工作加班是常态,5加2,白加黑,好些时候,半夜三更才下班,便直接回自己家,倒床即睡,还吃什么吃 ? 至于吃什么,不说你也知道,都是中医谱系中备孕的食补材料 。 补体虚的,人参莲肉汤、黄芪茶、猪血 。 促排卵的,雄鸡汤、羊肾汤,辅以红花、小茴香、女贞子等药物 。 此外,还有深海鱼,以及黄豆、黑豆之类的豆制品 。 每次都是一大桌 。 巧蓝退休在家,反正没事,就把心思偷偷散布在吃食里,弄得像深山藏古刹 。 他知道其间的道道,自个儿虽不需备孕,也高调试菜,装模作样说这汤鲜、这味妙 。 母亲的小动作,鬼灵精的女儿能不知道 ? 只不过不说破罢,但后来还是说破了 。 在厨间,女儿说,妈,谢了哈 。 母亲说,啥,说啥 ? 女儿说,你做这些,这这,还有这,不就是要我怀娃吗 ? 我和程非也想怀的,我们全家四口目标一致,所以,你给我食补就食补吧,还搞得鬼鬼祟祟,见不得人似的 。 以为女儿不知道,你女儿又不是傻大姑 。 但这种氛围,弄得我和程非压力好大哦,压力大了,焦虑了,还能结出果来 ? 不但结不出果,还把你的漂亮女儿喂懒、喂胖、喂丑了,人都丑了心情能好吗 ? 心情不好还能让送子娘娘心情好 ? 心情不好的送子娘娘还能让咱开枝散叶 ? 所以,妈,我的意思是,顺其自然,你轻松,我轻松,咱一家都轻松 。 没准怀娃这事儿,还有你的孙孙,天生就带逆反心理,你越是喊他,他越不应,你不喊,他反而来了 。 妈,你说是这理儿不 ? 从厨房出来,上桌,女儿没事人一样,妻子却有最后一顿晚餐的表情 。 女儿真是女妖,不,女巫,古蜀时期的女巫,阴阳五行,翻云覆雨,怎么说,怎么有 。 不久,一个多月吧,女儿有了,有喜了 。 女儿有了喜,一家子都欢喜,他却有了焦虑 。 千呼万唤,好不容易怀上的娃,万一再出个什么情况,那他这一脉的老肖家,可就断根了,如此,目下的欢喜岂不白欢喜 ? 再说,即使不生风险性情况,直接就是女儿把娃打了,也不是不可能,怕啊 。 怎能不怕呢,虽然女儿也想要娃,甚至非常想,但女儿也想她的工作、她的事业,一旦冲突上了,两两权衡,不定偏哪方呢 。 如果工作、事业已开创得妥妥的,再无凶险狡诈的竞争对手,再无悖论式难题,还好说,怀好娃,休好产假,回头把工作、事业续上就成,齐头并进,两不耽搁 。 可问题是,女儿上任时日尚短,远没到根深叶茂、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地步,依她的脾性,怎肯半途而废,重新起坎,后进于人 ? 还有,女儿这么年轻,她就甘心让事业止步于主任任上,而对书记位没有想法 ? 他想问问女儿的想法,以解除自己的担心和怕,又觉得一个大男人问闺女这种事,实在难以启口 。 趁女儿从社区掐着点回来参加家聚,就让妻子去问 。 妻子扯一下女儿衣角,刚进卧室,女儿就出门返回客厅,边走边说,妈,出来说,一次说完,免得拖泥带水的 。 爸,这有什么不好问的,是你亲女儿怀娃,又不是干女儿,更非外人三四的 。 这天是春风吹拂的周末,天著青城草木和鸟儿的叫声,在穿过门窗的刚性挤压后,依然青油油的 。 他的父亲肖大爷,从川东老家来看别墅,他们夫妇在成都平原的同辈和晚辈亲戚都来了,济济一墅,餐厅一桌,客厅一桌,花园一桌,三桌鼎立,三分天下,好不热闹 。 酒足饭饱,一些麻将、一些茶叙、一些卡拉OK、一些流连花园拈花惹草,又是另一番热闹 。 沙发窝里,酒话茶叙无缝衔接的他,一听女儿言,猝不及防,嗫嚅道,这…… 女儿一屁股挨他坐下,却把脑袋旋九十度,像一挺机关枪,直端端对准他 。 机关枪发言了,这什么这 ? 老爸呀,你真是枉称文化人,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老眼光看人,在生娃和工作这事上,怎么就不能鱼和熊掌兼得 ? 哦,要么小脚女人一样待在家中保胎生娃,要么铁血巾帼一般了无牵挂冲锋陷阵 ? 你女儿我偏不 ! 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繁衍人类,壮大家国,有错吗 ? 当然没有 。 情倾基层,建好社区,服务居民,造福一方,有错吗 ? 当然没有 。 既然都没错,那为什么一定要非此即彼、选边站队、得一舍一呢 ? 他说,理论上可以这样说,现实中呢,你的领导和下属,即便嘴上不说,他们心里会怎么看 ? 女儿说,我管他们怎么看,只要工作干好,他们就应该看好,反之,不看好 。 领导都这样,我对我的上级和下属也这样 。 这是女儿的脾性,既有嗲的一面、讲理的一面,也有蛮横得一意孤行、似显幼稚的一面 。 但他相信女儿,尤其愿意相信她此刻一言九鼎、吐字成钉、锵锵孤行的正确性,这就免去了他怕女儿打胎的后顾之忧,与此同时,又有了新的烦恼与怕 。 女儿不去医院打,在工作中伸出手来打,怎么办 ? 工作之手那么多,千手佛一样多,前一分钟这几双,后一分钟那几双,每双手都那么峻急、强硬、不容躲闪,任谁也会左支右绌,女儿怎么应付得过来,他又怎么护女儿周全 ? 肖老爷子看别墅看了一周后,回老家了 。 他说在别墅区转悠太不自在,抽烟、吐痰、撒尿、打喷嚏,都不像老家乡下,怎么爽惬怎么来 。 老爷子一走,他们夫妇便命令女儿女婿的小家停火,小两口吃住都在别墅 。 程非不好意思,说太打扰二老正常生活了 。 巧蓝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 待生了宝宝,你们想赖着不走都不行 。 小鱼儿说,那可不行,我只负责生,你们仨负责养 。 说话呀,行不行 ? 他忙不迭地说,行,当然行,表个态,宝宝上幼儿园,接送外公包了 ! 鹿溪社区的日子,复归正常,但他认为这种正常不正常,至少没有达到他希望的样子 。 女儿说,爸,你老问我社区的事儿干吗 ? 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 ? 他说,你工作那么多,我想搭把手,帮点忙 。 女儿说,帮倒忙,越帮越忙 ! 打住,女儿够忙的了,别添乱 。 他说,你就这样评价你老爸的能力和精力 ? 能不能实事求是一点 ? 你知道我在报社的工作,退居二线,说是上班,既不点卯,又不坐班,浑身都是余热,就不能发挥出去 ? 女儿说,你看你,还不高兴了 。 爸,你都奔六的人了,又有工作又有业余爱好,还嫌不够忙 ? 对了,你若真想再添点忙,可以牵头组织个鹿溪社区摄影兴趣小组、文学兴趣小组什么的,成熟一个成立一个,先小组,够条件后,升级为协会 。 这个建议不错吧,既可以拓展你的爱好,忙得高兴,又可以帮女儿的忙,丰富社区特色文化建设 。 他说,这个可以有,但不属于必须马上处理的急难问题 。 我还是想了解你们社区工作上的大事 。 女儿说,社区工作,哪有你以为的什么大事,都是鸡毛蒜皮的事,零零散散,汤汤水水,了解它干吗 ? 他说,我想正式退休后,坐在别墅的书房里写小说,写累了,在阳台望望山景,在露台抬抬胳膊伸伸腿,或下楼去花园转转 。 这个场景,想想都美 。 女儿说,嗯,的确美 。 爸,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了解社区工作,是想为写小说积累素材 。 他说,对呀,这个应该支持老爸吧 。 女儿说,支持 。 但我成天瞎忙乎,很少得空,你要理解哈 。 他说,你可是孕妇,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忙,时间再紧,也是可以调节的嘛 。 要劳逸结合,跟我摆龙门阵,就是一种逸 。 女儿说,知道了,啰唆 。 女儿感冒,吃了药店的药,为好得快些,又去大观镇卫生院打点滴 。 女婿公司忙,打电话来,请泰山大人去看下 。 他急急慌慌跑去了,一边陪护,一边跟女儿聊天 。 但女儿哪知老爹的真正心思呢 。 点滴还没打完,电话打来了,女儿一边听一边让护士拔针,摁着针眼,向社区跑去 。 话拌着药味,就这样说了,但女儿还真是没时间跟他瞎掰,有时也会来几句,基本都是在周末的餐桌上,零零碎碎的,如遗落在餐桌上的饭粒 。 既然从女儿嘴里听不完全,那就从女儿的同事处获得,偏偏是,社区的人,女儿身边的,他一个不识 。 无奈,只好以筹建摄影兴趣小组之名,去了社区党群服务中心,这样,就认识了分工负责精神文明建设、宣传文教等工作的党委委员小余,负责天著青城等区域网格服务的社区网格员小史 。 小余,美女一枚,被选举成委员之前,是县西南地盘上名头响当当的婚礼主持人 。 小史毕业于四川航天职业技术学院,被招聘为网格员之前,在成都市高新区一家从事IT业的公司当业务员 。 一来二去,他觉得还是跟小史打交道更自然些,跟小余也自然,但你把话稍一说多,就成了心怀叵测的搭讪,有了无话找话的不自然,人家毕竟是花枝招展的年轻女性嘛,而自己要刺探情报,不无话找话怎么行 。 大家都叫他肖老师,只有小史叫他老爷子,他说不好,但小史依然故我,无奈,只能应答 。 跑社区,一直没能刺探到有效情报,无意间,却收获了一则信息,说是社区有个微信群,叫党员“双报到”群 。 分管社区党建工作的副书记会时不时在群里发布一些通知,告诉群员,辖区内哪里出现了什么问题、难题和困难,需要多少什么年龄段、什么专业的党员志愿者,前去排忧解难 。 于是乎,群里纷纷响应,飞快接龙报名,生怕额满了 。 他闻之兴奋不已,随之又蔫了气 。 骂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把党入了,醒事还没自家女儿早,女儿大学期间就入了 。 他找了这个找那个,还找了女儿,没用,大家说辞一致,入此群唯一的资格就一个,党员 。 三 小史在天著青城入户核查一位来客的暂住证,绿道上迎面遇到他,连忙打招呼,老爷子好,今天没上班啊 。 边说边走,却被他一把拉到旁边的休闲椅坐下 。 不远处的凉亭也可以坐,他们没去,因为那里晒不到太阳,冬日里的太阳金贵着呢 。 几只鸟儿站在一棵落叶乔木上,用冬天的嗓子叫春 。 小史的脾性很好,也被未来小说家的执着弄得有点烦,但反应在他面子上的情绪,永远如沐春风 。 小史说,肖主任最近的几项工作中,最让她头疼的,就发生在你们小区 。 小史才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开头,龙还没显形,他就问起了脉的事 。 他说,这事不是向派出所报了案的吗 ? 怎么变成社区来处理了 ? 多少什么年龄段、什么专业的党员志愿者,前去排忧解难 。 于是乎,群里纷纷响应,飞快接龙报名,生怕额满了 。 他闻之兴奋不已,随之又蔫了气 。 骂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把党入了,醒事还没自家女儿早,女儿大学期间就入了 。 他找了这个找那个,还找了女儿,没用,大家说辞一致,入此群唯一的资格就一个,党员 。 三 小史在天著青城入户核查一位来客的暂住证,绿道上迎面遇到他,连忙打招呼,老爷子好,今天没上班啊 。 边说边走,却被他一把拉到旁边的休闲椅坐下 。 不远处的凉亭也可以坐,他们没去,因为那里晒不到太阳,冬日里的太阳金贵着呢 。 几只鸟儿站在一棵落叶乔木上,用冬天的嗓子叫春 。 小史的脾性很好,也被未来小说家的执着弄得有点烦,但反应在他面子上的情绪,永远如沐春风 。 小史说,肖主任最近的几项工作中,最让她头疼的,就发生在你们小区 。 小史才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开头,龙还没显形,他就问起了脉的事 。 他说,这事不是向派出所报了案的吗 ? 怎么变成社区来处理了 ? 小史说,肖老师知道这事 ? 他说,我们业主群、物业群,都热议好几回了 。 小史说,对,我应该想到这点 。 是这样的,因物业没招,派出所又老是破不了案,你们小区有个太婆,退休的小学教员,等得不耐烦了,就背着儿子,跑到我们社区来反映情况,请社区解决这一问题 。 当时,负责治安工作的老耿不在,正好我在,就接待了她,并将这个情况向肖主任作了汇报 。 说实话,我也可以直接处理,打发太婆走的,告诉她,派出所既已立案接手,我们社区就不便插手了 。 但我一看这太婆的阵仗,知道是个认死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便掐灭了心里的念头 。 社区崔书记听了肖主任的汇报,说,这事儿我个人的意见是,可办可不办,办的话,可作为疏通受损业主思想办理,也可协助派出所办理,总之怎么处理,既要看业主的情绪苗头,更要从咱社区的人手、精力和能力的实际情况出发 。 书记的话,委婉、理性、清晰,肖主任听出的意思是,这事你有把握办好就办,没把握就不办,办不办,办出什么后果,你自己评估 。 书记的话,很有政策水平,实战经验,又显示出了对班子搭档怀孕状况的关怀,肖主任心知肚明,但她还是决定去办 。 她对我说,既然老人家找上门来,说明人家信任我们,她家这种情况,天著青城有十几家呢,一个不小的群体了 。 再说,别墅区的居民,很难有什么事找社区的,我们也难在别墅区打开局面、展开工作,这事倒给了机会 。 小史说,肖主任说得极是,社区是干嘛的,还不是为居民服务的,什么叫服务 ? 纾难解困就是服务,比如为贫困居民申办低保,为孤寡老人给予生活保障,为打官司者提供法律帮助什么的 。 可住别墅的人有这些需求吗 ? 没有,换言之,人家不需要你服务 。 既然社区不能为他们做什么事,他们又凭什么接受社区安排,诸如参加志愿者服务、开展植树造林等各种公益性活动呢 ? 现在,太婆找上门,机会是给了,但来自别墅区的机会,能是好机会吗 ? 如果不烫手,人家找你社区干吗 ? 果然,肖主任介入这事儿后,几个动作下来,并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浪费人力财力不说,还让派出所、当事业主看笑话,现在是进退维谷了 。 小史的声音,像一支画笔,在肖不为面前的风中不停画画,画在风中成形、绽放,却堪比岩画的坚固 。 从这些画里,他看见了女儿的忙碌、无助、焦虑,看见孙儿在羊水的大海漂流、沉浮 。 小史又说,当然,对肖主任勇于担当、为民办实事的态度和精神,相关业主心里还是有数的 。 上述这些事,小史说的部分,他不知道,太婆去社区反映的部分,他知道,非常知道 。 他说,知道什么呢,我女儿介入这事儿,没人给我透半点风 !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小区业主群、物业群,有人发帖说,刚刚发现,自己家的窗玻被人打坏了 。 图片显示,玻璃并没完全破碎,也无洞孔,但其上出现了自某一点四射的冰裂纹路,那个生发射线的圆点,已不再透明,而是一块黄豆大小的白色晶体 。 显然,玻璃被飞物击中 。 正值潮湿、闷热的夏天,冷寂了好几天的微信群,一下热闹了,非当事者,纷纷表达着吃惊、气愤,同时又带点幸灾乐祸的吃瓜心理 。 有人猜测是石头打的,有人就说,那扔石头的人不可能很远,小区众多的监控摄像头应该可以拍到,但什么也没拍到 。 有人问,为什么要使坏呢 ? 有人回答,该不是因为搭建了,让人不舒服了吧 ? 爆料的那人说,我才搭好多点,比我家搭得凶的,多了去了,干吗只打我家玻璃,不打别家的,想不通 。 有人建议向物管报告 。 跟着就有人说,她家上个月也遭了同样的事 。 物管来查了,什么也查不出,就让她家直接向派出所报案 。 派出所查了一阵,不了了之 。 没想惊动邻居,就没发帖 。 跟着又有人说,他的汽车停在小区路边,挡风玻璃被打裂了,也报了案的,至今没结果 。 有人说,没伤人没死人的,管得过来吗 ? 再说,你的车是不是停的地方不对,影响别人的出行了哦 ? 有人说,即便影响别人出行,直接交涉就是,不该使下作手段吧 。 此后,一两个月间,玻璃被飞物打坏这事,隔三岔五就有人提出,有之前打的,有刚打的,据物业统计,已知受损业主达十六家之多 。 由于有三家还是没装的清水房,一些人便说,击打的原因应该不是违法搭建带来的 。 也有人说,十几家受害,哪能一种原因,很有可能各有各的原因,比如违搭、乱停车,比如报复,比如玻璃商的逐利之举 。 有人说,她家搭在露台上的阳光玻璃房顶也被打裂了,她想不明白,周遭附近没有高楼,击打之人难道住在云端 ? 他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发问道,有哪家在玻璃损坏附近,找到过凶器,也就是石头、弹丸之类的坚硬飞物 。 有几家回答了,说没找到 。 有人补充,说警察来找过,也没找到 。 他说,风过留声,雁过留影 。 既然现场寻不到物证,大家又是无神论者,那么只能认定,玻璃是自裂的,原因与玻璃质量、安装质量有关,质量出问题,自然经不住天气变化带来热胀冷缩的击打 。 大家当然不认同他的推论,纷纷发表着自己对玻璃各种碎裂、炸裂方式的看法,一致认为,小区受损玻璃只能是飞物撞击,系躲在暗处的玻璃杀手所为,没有其他可能 。 聊到玻璃杀手这里,就算是聊死了,他便从群里出来,来到百度地盘 。 他想,小区这种“被袭”的情况,天著青城不会是孤案吧 ? 果然,网上一搜,就搜到了好几宗类似的小区悬案,省内省外都有,也是玻璃被飞物击损 。 既成悬案,只好作罢 。 不久,业主群聊死的话题,又活了 。 一业主说,他在他家受损玻璃附近,寻到一粒钢珠 。 肖不为解嘲道,看来,玻璃自裂推断,不成立 。 又说,那么,钢珠是被玻璃杀手拿什么工具或武器发射出来的呢 ? 有说弹弓的,有说火药枪的,有说气枪的,莫衷一是 。 更有一业主说,他半夜被惊醒,因听见小区围墙外有气枪发射的声音,跟着小区内出现玻璃被击打的声音 。 有人说,该不是做的梦吧 ? 议不出一个结果,他又在百度上一阵猛搜,关键词:射击,钢珠 。 他小时候玩过弹弓,自制的,用的子弹是指头大小的石子 。 没想到这一搜,居然搜出了弹弓,发现弹弓有专门的生产厂家,网上也有售,且子弹已升级为钢珠和泥丸 。 他的认知里,用弹弓发射石子,远距离击碎5毫米厚专业玻板,是不可能实现的,现在他发现,时间带来了钢珠,钢珠改变了自己的认知 。 至于发射钢珠的枪支,也搜到了,气压枪,自制,非法,涉此枪案者,公安见一个逮一个 。 他判断,向小区发射钢珠的家什,不应该是非法自制气枪,因尺寸大,不易携带,风险超高 。 手枪型气压枪,形不成远距离伤害 。 所以,大概率只能是弹弓 。 如果不是女儿任了社区主任,如果女儿没怀孕,如果小史不对他说一席话,这事就算过了 。 偏偏是,这三个如果,都不是如果,而是已然发生的事实,这就过不去了 。 他决定只身破这宗悬案,帮女儿卸下心头尤其肚子里的忧与隐患 。 下这个决定时,小史还在跟他唠嗑,而女儿正在听小余汇报摄影兴趣小组成立的事 。 四 他仔细勘查了十六家业主的被袭玻璃 。 虽然进入别墅区的手续很简单——你只需说你到谁家去,并报出哪幢几号即可——但他针对玻璃碎裂状态和摄像头无建树等情况,一番分析后,遂否定了玻璃杀手在小区内动手的可能 。 他想起了上个月,夜幕下,借着晦暗的路灯和青城山的雪光,他曾亲眼看见,有一两个疑似便衣警察的人,在小区转悠 。 这会儿,他隔着时间,向他们无声地啍出了一朵花,一朵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的花,像冷笑又像嘲笑 。 首先在京东买了弹弓、钢珠,便宜,三十来元 。 又在汽修厂和正装修别墅家垃圾堆放处,捡了几块玻板 。 然后,找了一处无人地块作靶场,对弹弓的力道、弹道、射程和精准度,进行评估与把握 。 接下来,绕小区外墙转一圈,再一圈,综合小区内那些玻璃受损业主家的被射击角度,择定了几处最便于观测、隐蔽和逃逸的射击点位 。 万事俱备,只待猎物出现 。 晚饭后,他对巧蓝说,摄友电话,说省摄协会员来采风,住玉垒酒店,打麻将三缺一,不去不好,得去下,回来晚,你就不管了 。 一连三天,他都以这个理由诳巧蓝 。 开车出小区,不到二百米,拢了金马河边 。 坐芦苇旁,望水中鱼儿,开始祈福女儿身体健康,幻想孙儿的生长,孕育、出生、蹒跚学步,从幼稚园到北大 。 北大还没入呢,天就见黑了 。 他开始朝小区走去,一百米后,绕围墙走,脑球上的一对耳目,生出无数耳目,一律倾向事先择定的几处点位 。 但是,一无所获 。 第三天,终于抓了现形,但这个现行,是他自己 。 星辉闹林,万籁俱寂,一时百无聊赖,就掏出弹弓把玩,拉长皮筋,东瞅西瞄,这样,就被扑倒,抓了现行 。 是被女儿安排的两名治安志愿者抓的 。 女儿为帮派出所破案,就安排了两名志愿者在天著青城巡夜、蹲守,两人发现他后,跟踪两天,一无所获,准备再跟一天就放弃他身上的嫌疑 。 但恰恰是这最后一天,他出手了 。 一出手,两人立马从暗处跳将出来,大鹏展翅,将他扑倒在地,绑了个结实 。 他穿得厚实,身坯子又不小,差点让志愿者带的绳子不够长 。 不够长还能绑上,当然是加剧了他的疼痛玻璃杀手抓到了 ! 小史接到志愿者报功电话,立即向肖主任报功 。 二人赶到车灯和手电筒聚焦的现行现场,一下愣住了 。 肖不为仰望星空,似笑非笑,像个无风的稻草人 。 小史首先发问,怎么回事,是不是闹了误会 ? 志愿者甲说,我们跟了三个晚上,怎么会误会 ? 志愿者乙说,看嘛,弹弓在这里,人赃俱获,不是他是谁 ? 他的争辩有气无力,一片空茫,我没有,没有 。 肖主任拿着弹弓,试了试拉力,对他发问,这弹弓是你的 ? 他说,是,是我的 。 可我什么也没做啊 。 志愿者乙说,我们看见他拉了弹弓来着 。 小史说,没问你 。 肖主任说,钢珠呢 ? 他说,钢珠 ? 哦,在兜里,看嘛 。 肖主任推开他的手,别跟我说,到派出所去说吧 。 车子辗着他的月光,他的羞愧与无助,到了派出所门前 。 肖主任说,小史,你们去吧,公事公办,我还有事 。 下车时,他将车钥匙扔给了女儿,说,车在金马河边,莫忘了帮我开回去,不,就停你们社区 。 他后来听说,见四人下了车,见他不断回头的背影进了派出所,女儿才开车去了金马河边,钻进他的车,全身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 回了家,沐浴,倒床便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 在程非的酒鼾声中,她起身倒了温开水,取一粒右佐匹克隆片,掰三分之一吞了,又赶紧吐在手心,去卫生间漱了口 。 她正待吞药时,肚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她立即反应过来,你真是怄晕了头,安眠药有副作用啊 。 早上起床,见老妈在厨房做早餐,就告诉说,老爸给她微信了,说这两天陪摄协会员采风,住酒店,不用管他 。 她正在社区忙碌,派出所来电话,通知她去说明情况 。 去的路上,不再是主任,而是人证和嫌疑人家属 。 一去一返,也就一个小时,但车临社区时,拐了个弯 。 他从女儿送他到派出所,而不进派出所,便知道,女儿不希望在这件事上与他扯上联系 。 自己本意是帮女儿工作上的忙,现在忙没帮上,反而给女儿的工作带来麻烦 。 所以,派出所问什么他说什么,一五一十,一点不掺假水,只想利利索索,早点出去 。 只是问到子女情况,才胡言乱语,像知了的聒噪 。 又问到他怀揣弹弓,半夜三更绕小区围墙转圈,还自设靶场练习打玻璃,是何动机,他便一声不吭,成了闷葫芦 。 问烦了,回一字,玩 。 那有什么好玩的 ? 多回一字,好玩 。 好玩什么呀 ? 就是好玩呗 。 门砰的一声响,将他关在屋里一个人玩,就去问小史 。 小史说,他只有一个女儿,就是我们鹿溪社区的肖主任 。 派出所问,他是肖主任她爹 ? 有意思,刚才你怎么不说 ? 小史说,你们没问我呀,我说啥 ? 其实,小史之前不说,是怕说了,肖主任不高兴,哪个领导希望屁股后边缀个犯罪嫌疑人,而这个犯罪嫌疑人还是自己的爹 ? 他于是悄悄给领导发了短信,主任,派出所问老爷子的子女情况,我没说 。 很快,领导回复,一切实话实说 。 肖主任的回复让小史放下悬着的心,毕竟,网格员是公安、社区双重管理的,得罪哪头都是找死 。 再说,纸也包不住火 。 肖主任跟派出所熟,几个寒暄下来,她说,你们把我喊来,肯定不是喝茶,要问什么,问吧 。 他真是你父亲 ? 是啊 。 那你知道他做这事的动机吗 ? 他怎么说的 ? 这个不能告诉你 。 那就没办法了,他是他,我是我,虽是父女关系,却是两个独立的生命体 。 他说就为好玩 。 不光为好玩吧,也为走路健身,拉弹弓健身,他那个年龄,做什么事都没有健身重要 。 你认为他没有打玻璃,连动机都没有 。 是啊,你们不信他,还不信我 ? 对了,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 不可以 。 怕我们串供 ? 不是、不是,规矩如此,肖主任理解 。 当然,理解 。 除了父亲,该接走的,肖主任都接走了,精明的小史和两名心情复杂的志愿者 。 派出所信肖主任,更信证据 。 两种信,前者对他有利,后者对他不利 。 派出所查看了弹弓陈色,他网购弹弓和钢珠的记录 ; 查看了他的打靶场、玻璃靶子,并寻到两粒钢珠 ; 查看了他围墙外的行动轨迹 。 结论是,目前的人证物证,证明他不具有作案时间,因玻璃受损事件发生在他作案未遂之前,同时证明,他的工具、技术和行为,有曾经作过案的条件与可能 。 就因为他具备这个条件与可能,又不能自证或他证清白,肖主任离开派出所后,他被关在屋里一阵,才回到家中 。 他知道,在证据链与逻辑链的双重指证中,百口莫辩的自己,能云淡风轻从派出所全身而退,跟他有个社区主任女儿不无关系 。 因为他不相信,这一阵,派出所的成功破案,或者小区业主玻璃又遭袭击,还了他清白 。 他事后得知,自己的推断,虽不精准,甚至错谬,但综合起来看,却又是大致靠谱的 。 在肖主任亲自部署下,玻璃杀手落网了 。 五 玻璃杀手,男性,三十八岁,无业,单身,宅男 。 据派出所调查,此人系天著青城所在地鹿溪村三组原住民,因腾地拆迁,一夜之间农转非,从小青瓦农院搬进集中居住区高楼 。 新家地处县郊,距祖地十几公里 。 当地社区介绍他到一家工厂做工,干了小半年,辞了工,说太累,成天连轴转,不是人干的活儿,农活儿还分个农忙农闲呢 。 农闲的时光多滋润啊,想怎么美好怎么来,睡懒觉、打牌、写诗、喝酒、吹牛、到成都春熙路打望美女什么的,都可以 。 又介绍他到一家公司跑销售,干了两三个月,打了退堂鼓,宅进高楼,社区和家人怎么做工作,打死不出门,说销售这活儿,到处下话不说,一月下来的收入,还抵不了交通费和散烟的钱 。 这小子本就是一文青,想法多,成天把自己锁进小卧室,眺望老家方向,想法就更多了,终于把自己想成了一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不发作什么事没有,一发作什么事都有 。 在他的眺望中,老家那片土地,一会儿是美丽而丑陋的农耕田园,一会儿是丑陋而美丽的别墅小楼,美与丑、富与穷,扭结成的仇恨,一直在分裂他思想末梢的紧固螺栓 。 杀手有名有姓,本名甄有钱,笔名甄诚 。 自有了笔名,谁提本名,他跟谁急,爹妈也不例外 。 也是,本名多俗,钱明目张胆浮在面上,羞死个先人,能不急吗 ? 说到甄诚落网,事情是这样的 。 肖主任四人出派出所后,两名志愿者回家补瞌睡,她与小史回社区,路上,车拐了弯,泊在了肖不为被抓现行处 。 她递给小史一瓶矿泉水,小史,下车走走 。 冬天还未过去,小史不想喝冷饮,见主任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小半瓶,就伸手接了 。 这一走,就绕着天著青城围墙走了一圈,还开车去了她爸的靶场 。 这一走,小史就把自己了解的全部案情告诉了她 。 末了,她把小史载到金马河边,指了下她爸的车,将车钥匙扔给他 。 他说,老爷子应该没事吧 ? 她没有回答,而是下达了一道命令,准确地讲,是用命令口吻作出了一个部署 。 正是这个部署,网住了真正的玻璃杀手,那个宅在集中居住区高楼、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文青甄诚 。 家人没能力赔偿,找所在社区想办法,所在社区便找鹿溪社区商量 。 来人也是社区主任,姓文,脸上有核桃纹,应该快到退休年龄了 。 他说,肖主任,你知道,我们那个社区,地盘上的住宅区,不是农民集中居住区、老城区、廉租房、经济适用房、老企职工宿舍楼,就是高层公寓楼,我们就是发起搞个募捐活动,那也是应者寥寥,数额低得都羞于出口 。 不像你们社区,财大气粗,中高档住宅区多,连纯别墅区都有 。 所以,玻璃赔付的事,肖主任,你看,是不是,大人大量,施个援手,帮忙帮到底 ? 我也知道,本是我们的问题,却跑来给你们添麻烦,还厚着老脸提要求,实在不好意思 。 小史忍不住,在旁多了一嘴,岂止我们社区,还给肖主任的老爸带来了…… 肖主任打断小史说,文主任,你看这样行不 ? 事儿,毕竟是你们社区的人惹出的,我理解你们的困难,你也得理解我们的难处 。 咱俩是同行,你肯定知道,社区是没有款项可以用于这个赔偿的,所有的可开支项目,都是上一年入了街道、县上财政预算的 。 解决这个赔付问题,只有两个渠道,一是募捐,二是受损业主放弃赔偿 。 先说募捐 。 社区里的居民会怎么想,他们肯定会说,住别墅的人还缺这点渣渣钱,让我们给别墅募捐,这不是天下奇闻吗 ? 就算不是直接捐,而是变相捐,假手第三方,但住别墅的人会假装不知道人人都知道的真相 ? 无论从物质层面讲,还是道德层面讲,你让他们的脸往哪搁 ? 再说免赔,如果只一家或两三家,都好说,但涉及赔付的业主,共有十六家啊 。 好些人不知道,认为别墅就是富豪的象征 。 实际上呢,说是住别墅的,但就经济状况看,也得分个三六九等,有的穷得只剩钱,有的富得只剩别墅 。 即便我们上门做工作,这家愿意免赔,另一家呢 ? 恐怕不仅不愿,反而还怪那些免赔的邻居显摆,打肿脸充胖子,给自己难堪 。 这样一来,先前答应赔的,恐怕也要改口了 。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众口难调啊 。 肖主任抿一口茶,又说,说这么多,我想表达的意思是—— 文主任作起身状,肖主任想表达的意思,就是不行呗 ! 肖主任说,我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个赔付款的问题,我们会尽我们的力量解决,但你们也不能袖着手当耍耍匠,也要想出你们的办法,使出你们的力量 。 一句话,我们两家共同解决 。 文主任忙说,好,听肖主任的,共同解决、共同解决 。 文主任适才的起身状,当然只是一个从虚的动作,他算定对手不会装聋作哑、顺水推舟 。 因为,他知道对手知道他肚里是有货的,但他如果把肚里的货拿到桌面上作筹码、当要挟、硬碰硬,那就不是一名老江湖所为了 。 比对双方实情,以退为进,以示弱显示强大,以可怜博取同情,以识趣留出道义,才是今天这张谈判桌上他的取胜之道 。 有时,比点到为止更高的境界,是可以点却什么都不点,因为斗智的双方,都是明白人 。 他一字不吐肚里的货,即为鹿溪村当年的拆迁建设,以及拆迁建设对包括甄诚在内的村人命运的影响 。 这会儿,文主任嘴上说了,回去后,却没有行动 。 也不是没有行动,他只是将行动的方向确定为了自己,他找儿子募捐五百,找老婆募捐五百,最终将一千元交到肖主任手里,而肖主任却让社区小美女小余,将这一千元作为治疗费,交到了甄诚家人手里 。 就是说,赔付问题,鹿溪社区已走上了独家解决的不归路 。 独家解决,说来轻松,做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 在募捐和免赔两种方案中,肖主任选择了后者,即受赔者自己给自己募捐、自己给自己赔付 。 肖主任首先安排居委会耿姓委员前去做十六家的工作,耿委员负责治安、民政等事务 。 她说,你要挨家挨户上门,做工作的时候,不必晓之以理,只需动之以情 。 因为住别墅的人,大多有文化、有经验、有身份,他们最烦的,就是别人给他们上课 。 相反,逮着机会,他们就会给别人上课 。 你主要给他们说这几点:一、甄诚祖祖辈辈住这里,因为建我们小区,才迁居他处 ; 二、他因精神病,行为不能控制,不能以常理待之 ; 三、他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整个小区 ; 四、他家经济困难,没有赔付能力和被执行能力 。 说的时候,要将心比心,既带着对他们无辜受损的理解,又带着对弱势群体真挚怜爱的感情,还要表达社区对受损业主奉献爱心的感激 。 耿委员还是耿直,不愧姓耿,领导叫怎么说就怎么说,十六家说下来,效果不错,五家同意,五家不同意,六家说再考虑考虑 。 接下来咋办 ? 耿委员没招,就去找肖主任讨指示,哪知主任随县社治委领导出远差了,作罢 。 经过社区服务大厅,遇小史,小史问他办得怎样了,他就将准备向肖主任汇报的话,向小史说了 。 一边说,小史一边点头,不时还嗯呀嗯的,完全把自己当成听汇报的肖主任 。 耿委员发现这一境况后,想立即刹车,却发现该汇报的都汇报完了,只好擂了小史一拳,死不要脸,小屁孩一个,还吃老子欺头 ! 六 与耿委员一分手,小史就给肖不为去了电话,约好见一面 。 因不想让巧蓝担心,肖不为就把时间定在了她出去搓麻的下午,地点在他的负一楼工作室 。 这样一来,二人的谈话,就像特务搞地下活动,为工作,不惜辜负室外的大好春光 。 谈话的议题,是小史要将他和肖主任捆绑一起,作为一宗奇特的父女破案案例,一个动人的父女情深故事,拿到十六户业主家去宣讲,希望他同意、支持、配合,二人联手,同进同退 。 小史之所以这样做,是吃准了他的心思,他太想帮女儿的忙了,而自己灵光一闪,策划的这个破局行动,就是在自己事业获得加分的前提下,促成多赢局面的最好机会 。 他不仅同意,而是非常高兴这个策划,但他提出,父女故事可以串门入户,他这一百五十斤肉就不必去了 。 他说,小史,你怎么说,都是可以的,工作嘛,就该如此,我就不同了,我怎么讲诉,都是自吹自擂,自我表扬,讲自己是,叙女儿是,多难为情啊 。 再说,我也不想让人人都知道,肖主任就是我女儿,你想,知道后,有什么麻烦,不找物管,不找居民小组,都来找我,我怎么办 ? 我一心想给她卸包袱、解麻烦,现在却成了添包袱、增麻烦,不全反了吗 ? 再说,小史,你可能不知道,你口中的老爷子,在小区邻居眼中,可不老,他是德高望重的肖老师哦,你让肖老师当说客,说的却尽是自家人的事,老师不带这么玩的吧 ? 小史说,老爷子,你说的这些,小史全都理解,特别理解 。 这样,你去,不用说一句话——当然,你想说什么,也没人拦着——你去,就起个佐证作用,我说什么,你只要不提出异议——当然,我说的,每个字每个标点,都是事实,你也没法异议——就无声证明,我讲的故事,是真实可靠的 。 再一个,请你老人家去,还有两个原因,一是门好进,你肖老师要入户,哪家不给个面子呀 。 我也能进去的,但多半会预约好几回,十六扇门,一户一户约下来,得多长时间呀,人家住别墅的,时间金贵,理解,但如果我说我与肖老师一起登门,那就不一样了 。 二是,你在,人家愿意听 。 我杨子荣只身一人深入虎穴,说讲故事给你们听,而人家听不听,听多少,几户听,几户不听,这又两说了 。 而肖老师亲临现场,就是另一码事儿 。 他说,需不需要把管家喊上 ? 小史说,不必 。 你说,管家去了,帮谁的腔 ? 按理说,我们请的,肯定帮我们了,但管家作为业主的服务人员,职责所在,必须帮业主啊 。 所以,她们去了,肯定为难,多半帮倒忙 。 这十六户业主涉及两个管家,小赵、小杨,她们一旦介入,因意见有异,二人之间,二人与各自业主之间,也会产生嫌隙 。 鉴于此,我分析,即便请她们,她们也会扯故不去 。 他说,越说越麻烦 。 小史说,若嫌麻烦,要不,我们通知十六家当事业主开个会,一次性解决 ? 他说,这显然行不通,以往的情况证明,通知别墅区业主开会,人永远到不齐,三分之一能来都得烧高香,业主们有忙不完的事 。 小史说,也是 。 再说,这种事用通知开会的方式,也不尊重,是你求人,而不是人求你 。 还有,万一到时有一两位业主带头反对,其他业主还能说什么,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不跟害了传染病似的,一窝蜂倒过去了 。 所以,很多开会议事,都是会前做工作,一一击破,会上通过 。 他说,你小子,贼精,有能力,我家肖主任喜欢 。 但能力太大,又做不到忠诚,那也不成 。 我是不是得让她防着你点,干工作,不能镇不住自己的手下吧 。 小史忙不迭地道,镇得住、镇得住,劳你给你家肖主任说叨说叨,小史能力说不上,但永远是她的兵,忠诚更是日月可鉴 。 再说,肖主任怎么可能镇不住我,她背后可有你老这座大山 ! 他笑道,算你会说话 。 他知道自己正被小史利用,但他乐于被利用,只要是为女儿好,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不能做 。 他的软肋、他的短处,小史心知肚明 。 再说,人活一世,不就是对被利用价值的持续证明吗 ? 不是被这利用,就是被那利用,不是直接利用,就是间接或隐形利用,正常 。 说匠不如干匠 。 为把受损业主变好人,作为亲历者和见证人,小史首先对受损业主讲了肖老师的故事,说他老谋深算、老而弥坚、老当益壮,努力破案,却被派出所误抓误关 。 他的付出与成果,为肖主任形成和部署擒获玻璃杀手的妙计提供了无以复制和复加的可能与条件 。 作为父亲,给女儿分忧,作为业主,为邻居解愁,二者,他都做到了 ! 小史嘴中的二者,让他的老脸出现了少女的羞怯,自己的破案动机里,何曾有邻居二字 ? 小史的说辞,显然甩开了剧本,属于临场发挥,擅自加戏 。 他和小史都没想到,才半场结束,居然响起了掌声,最多的那家,是十几二十人的掌声,最少的那家,是一个人的掌声,但多少,都是举家之响 。 他和小史都不敢肯定,掌声是响给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 嗣后,小史说,那掌声是响给你的,你的故事太感人了 。 他说,说什么呢,是响给你的,你讲故事的水平太高了 。 小史说,不是,是……他说,是什么是,咱就别互相吹捧了,低调、低调 。 小史讲的第二个故事,主要是对肖主任用兵布阵真如神的仿真复盘与由衷赞美 。 小史说,肖主任的故事,全世界除了我,还真没第二个人能讲,要讲,首先得知道吧,我就是首先知道的人 。 当然,肖主任也能讲,可她怎么会讲呢 ? 那天,从派出所出来,肖主任就让我带她到肖老师破案现场查勘,一边查勘,一边想对策 。 什么对策 ? 当然是擒获真正的玻璃杀手的法子,只有让真凶落网,才能给社区居民尤其受损业主一个交代,才能为社区挣回自己的脸面,也才能还肖老师清白和自由 。 小史说,便衣警察夜查,志愿者夜巡,父亲夜蹲,颗粒未收,肖主任由此获得灵感,决定将行动改为大白天进行——晚上那么静,小区所有人都在家中,或睡着或醒着,玻璃突然炸响,总有人能听见吧,但事实上从未有人真正听见过——那位听见的业主,听见的不是弹弓的声音 。 肖主任从小区什么时段人最少设问,决定将具体时段锁定在午后——业主基本都在外边忙事,孩子上学,家中或无人,或只有昏昏欲睡的极个别人,而正在装修的别墅,中午属午休停工时段,工人不得进入小区 。 肖主任根据具体时段的日照与风向,决定了布阵的具体点位——从三个点位中确定了一个不晃眼的偏西的所在 。 三而一,这一推断,肖老师贡献不可谓不大,他在充分考虑弹弓优劣、杀手身高与臂力各有不同的前提下,用物理方法计算出了五个射击点位,植入心理判断因素,譬如不易匿身、不易撤退后,做了五而三的减法 。 小史说,两名社区志愿者将玻璃杀手甄诚扑倒后,却不能制伏,竟让暗藏一身蛮力又像泥鳅一样滑溜的他得以逃逸,但刚逃逸几十百把米远,便被改变既有策略、在附近设伏的派出所民警再次扑倒 。 这样的故事,令人动容 。 但受损业主在对肖家父女表达掌声和敬佩之意后,又陈述了另一层意思,希望肖主任登门入户,发布社区官宣意见,同时倾听他们的批评性意见与建议 。 需要他们回答的,最重要的那件事,仿佛约定了似的,一字不提,原先答应的人家,一夜之间,也犯了装聋作哑的毛病 。 有几个臭钱,就可以这样子不近人情吗 ? 小史不爽,很想说,本网格员不够官宣吗 ? 肖主任她爹不够官宣吗 ? 但忍着没说,说的是,懂得起,一定转告,放心 。 口气中,笑意充盈,如账面好看的流水 。 肖不为见小史把事儿办砸了还能这样,心想,这小子还真能扛事儿 。 第二天,下午下班时,小史回社区,得知肖主任出差回来了,即去她办公室汇报,门开着,却见老耿在里面,便退了出来 。 刚在服务厅转悠,就见老耿出来,又去见主任,而主任正往外走 。 肖主任说,正找你呢,走,小史,跟我去趟天著青城 。 小史说,我正说给你汇报下他们的情况呢 。 肖主任说,老耿汇报了,磨叽啥,走吧 。 小史说,我汇报的,是最新情况……也是来作检讨的 。 肖主任说,进来,坐到说 。 小余,帮我们订个盒饭 ! 听完小史的汇报,肖主任说,小史啊,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 也太不靠谱了吧 ? 看看人家老耿,怎么说也完成三分之一的任务了吧 。 你倒行,一出手,将人家的成果,一下化为乌有 。 再说,做公事,怎么能自作主张把我的爹也搬了出来 ? 小史说,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本想给主任一个惊喜,却给了一个惊扰 。 可我是好心,虽水平有限,也想为领导分忧,这一点,请领导明察 。 肖主任说,有你这样分忧的吗 ? 我看就是急功近利 ! 汇报完,吃饭毕 。 既然居民有质询,居委会主任不能不接应 。 用最快的动作处理完案头急件,她就带着小史走进了天著青城 。 去时,小史忐忑不安,一脸愧色,返时,却是欢欣雀跃,骄傲得要死 。 原来,去接受质询与批评的肖主任,接受的却是赞佩与表扬 。 自然是无一例外,家家答应免赔,其整齐划一的程度,像仪仗队的步伐 。 当天晚上,他躲在小区背角处翻手机,见女儿进家门,见女儿卧室熄了灯,才回屋睡觉 。 不敢露面,是拿不准女儿会表扬他还是批评他,上次,女儿把他从派出所接回,一路上,又表扬又批评,无所不用其极 。 但他看见女儿悄悄抹了眼睛,但他看见了女儿眼角的湿润与红 。 看见的,是他不愿看见的 。 七 玻璃杀手这事儿,不是说方方面面都搁平了,皆大欢喜了吗 ? 他完全没想到,落幕的剧情居然还没完 ! 不是一般的没完,而是狠狠地没完,甄诚放话说,他要弄死肖主任 ! 消息是在酒桌上一位媒体朋友传给他的,而媒体朋友的消息,则来自另一酒桌,至于出自谁人口舌,早被酒精的大雾障蔽,不着痕迹 。 消息说,甄诚得知自己被擒、家人被罚又获捐助经过后,心情复杂,半是羞耻半是感激,但怎么说都属正常范畴 。 可得知全世界已然从网络上知道自己是一名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后,就出离了愤怒的情绪 。 文青视金钱为粪土,什么都可不要,命都可不要,但不能不要一张脸 。 他在精神文明报副刊发过一篇五六百字的小品文,据说编辑的发稿理由,是看中了作文般文字中的一个金句: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 。 甄诚出离愤怒的时候,是间歇之无病期间,不出离的时候,是间歇之患病期间 。 这种状况,让肖主任毫不担心,却让肖不为更为担心、更为害怕 。 前者认为,既然是正常人的愤怒,那就是可控的,无论自控还是他控,都有一个常理可依循 。 抑或,所谓的愤怒,不过是一种说法、一个虚词,使出来,只为化解内心的不平与风暴 。 而精神病患者的愤怒,则不按常规出牌,是完全不可控的 。 再说了,流言满天飞,真假难辨的网络时代,一句传言就信了,这也太搞笑了吧 ? 他点名指姓报复我,可能吗 ? 他的行为,我不抓,还不是被公安抓 。 后者认为,正常的、理性的愤怒,是可以一步一步按计划去实施的,直到把愤怒安放在计划的目的地,收获满满,才会空手折返,而精神失控者的愤怒,是分裂的、乏智的、飘忽不定的,既不能准确发出,又不能聚力落地,不足为患 。 将天著青城玻璃被袭事件消息发布出去的,是一位自媒体大咖,网名虾虾米 。 他这大咖有多大呢,这么说吧,微信公众号一发布,点击量基本都是十万加,打赏人数一般都是几百上千,最多一次一万多,一人平均按五元算,卷入囊中的就很可观 。 一次如此,月月年年下来呢 ? 云中进账,不开票,不纳税,貔貅一样只进不出 。 挣打赏钱,收广告费,大多走的蹭热点流量、吃人血馒头路线,虾虾米也不例外 。 但他的文章,基本上都是原创,不像其他所谓的大咖,将热点拿来,吊打一番,骂骂咧咧说几句极端的话,一次还不说完,要掐着点一波一波吐,直到另一个热点冒出,这叫把资源用到极致 。 之所以说虾虾米的文章是原创,那是因为他仅仅把热点当新闻线索,自己一定会亲赴新闻发生地现场采访 。 现场封锁,就在现场外围,外围不能满足,就充分发挥通讯和云上手段,总之写出自己亲自发现的料,呈现自己葆有的思想、情感和文笔 。 再一个,据说,他毕业于江西财大法学院,任江财文学社常务副社长,毕业后在一间律所当了两年见习,不习惯拉业务,就辞职去了一家报社,这次干了三年才跑路 。 他一心想写出好新闻,哥德巴赫猜想那种,可写了一篇不能发,又写,还是不能发,最终失去了干下去的耐心 。 正好自媒体兴起,于是立即开办,自个儿写、自个儿发、自个儿经营,粉丝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好,或被人莫名举报,罚停一个周期,或永久销号,再停更,再开号,再向四散的粉丝吹响集结号 。 爬坡上坎,跌跌撞撞,如此再三,一路走来,倒将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的川人气概,转换成了平常心态 。 因于上述种种,他总是称自己的文章是作品,甚至是致敬大先生鲁迅的作品,认为谓之网文,是对他的贬低与侮辱 。 虽然因自己的作品爆得大名,成了大咖,但却没人知道他是谁,年龄、婚否、长什么样、哪里人、住哪里,通通不知道 。 甚至他的男性性别,也是胡乱猜的 。 他成了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而这种神秘性,恰恰是一位网络写手包装自己的一门艺术,因为粉丝需要偶像的神秘性,犹抱琵琶半遮面,追逐而不得,永远在路上,才是最高境界呢 。 《琅玡榜》作者海宴那么火,可有几人见过她真颜,她接受过几家媒体采访 ? 虾虾米此番推送的作品,便是采写的鹿溪社区擒获玻璃杀手的故事,故事的落脚点是讴歌巾帼女英雄肖鱼儿,以及她的父亲肖不为 。 虾虾米认为,人民群众对社会性新闻有当然的知情权,人民群众需要他的采访报道,他同时也知道出于对舆情和负能量的管控,相关方面不需要有任何杂音出现 。 看上去是个小事,经写手一写,吃瓜群众一发酵,小事就成了热搜,热搜就成了大事,从玻璃杀手到社区主任的留白处,拔出萝卜带出泥,会扯出当地的一揽子问题 。 虾虾米早已炼成老江湖一枚,出于对自己事业和生活的负责,该出手一定会出手,正像围山的猎人,好不容易发现猎物,断不会放弃扣响扳机的机会与激动,让猎物从准星中逃脱 。 说到做到,三下五除二,神不知鬼不觉,他就搞掂了这个题材,并毫无惊险地推送出去,一出去,就冲上了热搜 。 在当地,大家伙儿热搜的,除了新闻,更有新闻的采写者和发布者,即虾虾米 。 很快,有消息传出,说虾虾米大抵是天著青城十六户玻璃受损业主中的某一户某一人 。 与其说挖出了他,毋宁说推导出了他 。 经某专业机构一众专业人才,利用统计学、排除法、概率论、刑侦术和逻辑性等专业复合手段,推导出的结论是,只有这个某人,才具备作案条件,除此断无可能 。 知一部分情的范围很大,全知道的人很少,即便调查前的派出所也是一知半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 并且,按虾虾米的打赏收入和广告植入进项,买得起也住得起天著青城这种别墅 。 当地的吃瓜群众伸出鹅脖子,引颈四观八望,只盼实体的虾虾米浮出水面,但他们最终失望了 。 从十六户人中,揪出作者易如瓮中捉鳖,但就是不出手,道理很简单,他们没有出手的理由与依据,反而是人家的作品有理有据,没有造谣,没有诬陷,只是如实复盘事实,违什么法了、乱什么规了 ? 八 对于报复,女儿持什么态度,他是这样知道的 。 等女儿回家,等到半夜,女儿进屋了,却又忍着不说,怕女儿听了睡不着觉,影响上班 。 这一晚,女儿没失眠,他失眠了 。 一大早,女儿还在盥洗间刷牙,他就把憋了一晚上的话,像吐牙膏泡沫一样,吐了出来 。 他说,小鱼儿,有个事,老爸想跟你说下 。 女儿说,说呀,我听着呢 。 他说,那个打玻璃的事,不是上热搜了吗 ? 那个玻璃杀手,甄诚,也就晓得了 。 他脑壳真是有包,大包,晓得后,不感恩不说,还扬言报复,相关者那么多,包括你老爸我,都是,可他谁都不招惹,偏偏指名道姓报复你,你可要…… 女儿说,你提醒女儿小心点 ? 他说,是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 女儿说,知道了,知道了,说完了没 ? 小女子上班要迟到了 。 他说,慢,知道什么了 ? 女儿说,什么都知道了,包括报复,也听说了 。 他说,什么 ? 连你都听说了,八成是真的了 ! 女儿说,真什么呀,真要干,还会提前放风,让对手做好准备,这不神经病吗 ? 他说,他不就是神经病吗 ? 女儿说,可他是间歇性的,说的时候,是正常人 。 他说,那你上下班还是开车吧,别走路了 。 女儿说,这么近,开什么车 ? 保健医生说了,怀娃多走动,生娃才顺当 。 拜拜 ! 拜拜二字,随着一声门响,一分为二,一字留门里,一字关门外 。 酒桌上听来的消息,本可不说与女儿的,怕女儿无端受惊,波及腹中生命,但还是说了,虽然事实上说不说女儿都知道 。 祸及或仅为涉及女儿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即便低于尘埃,轻于落叶,在他这里,都是天大的事 。 何况,人家在酒桌上,众目睽睽下,说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的 。 女儿倒是无所谓,没事人一样,他甚至怀疑当了社区主任的女儿,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可自己能吗 ? 能没事吗 ? 不能 。 也不能将这个消息告诉远水不解近渴的程非,女儿都没告诉,他去多事,岂不影响了人家既定的工作和生活秩序 ? 程非在省城上班,离家七八十公里远呢,哪天不是早出晚归两头黑 ? 妻子巧蓝更不能告诉了,除了平添烦恼,还能咋样 ? 既然这不能那不能,那就自个儿去为女儿做点什么,坐以待毙不是办法 。 女儿说女儿的,自己做自己的,该干嘛干嘛 。 他可以主动出击,径直找上门去,质问并警告甄诚,将一场尚未起程的侵略战争,冻结在敌国的领土 。 他在一叠白纸上,以剧本情节加台词的形式,演绎了行动的各种可能,尤其成功的可能,但最终放弃了这场虚构的战争 。 到跟前了,对一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说什么,你怎么知道他那时的精神是什么状况,出口的分贝哪一句正常、哪一句非正常 ? 关键是,他也许压根儿没有报复的想法,或者有过又放弃了,你这一去,说不定就带去了矛盾,提醒了他的重要性及存在价值之所在,本已熄灭的火,又吹燃,这不吃饱饭无事找事吗 ? 既然不能取攻势,那就退回来,取守势 。 依他对女儿溺爱成性的思维定式,他认为,理论上,玻璃杀手是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空间袭击女儿的,即便某些时间地点下手的可能性非常小,但再小,对一个活得不耐烦的亡命徒而言也是存在的 。 他决定不分白天黑夜,一天二十四小时全程贴身保卫女儿,但他最终的决定是,将时间锁定在晚上,地点锁定在女儿从社区办公室或其他工作点位返家的路上 。 他知道,女儿不希望身边有个当爹的跟屁虫,成年了,不疯不傻,成天跟个爹,算什么事呢 。 也知道,大白天的,女儿上班,自己不时还有报社的活儿,跟着女儿,不现实,再说,他一个大活人,往哪儿藏身 ? 决定来决定去,只能这样了,让一个老人的保卫工作进入夜色,神不知鬼不觉 。 首先把巧蓝搁平 。 办法是,谎称自己一朋友,在县城附近一家职业夜校教摄影,因要去马尔康一个社区当半年志愿者,其名下的教学,请他帮忙代课,朋友太好,从不开口求人,这次开了口,哪好推辞 ? 加之还有一点外快可挣,就答应了 。 实施起来才发现,其实工作量比想象小 。 若从稍远的地点回家,女儿会坐出租车或网约车,有时也会搭熟人车,并且女儿也不是天天加班值班 。 程非但凡晚上不加班不应酬,都会去接她 。 把这些抛开,才是他的工作 。 就算工作量不大,工作起来还是高度紧张的 。 首先是调查清楚女儿晚上的行踪,然后在社区办公室至别墅家这段约一千米的路上,展开跟踪性质的保卫 。 既不让被跟踪者发现,又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早不得迟不得,必须在袭击者出手袭击后与女儿被袭击前,这一电闪雷鸣的瞬间,不管自己身藏何处,危险系数多大,都要无条件让女儿化险为夷 。 这种远距离的贴身保卫,是专业性极强的操作,他自知没有这个技术,更没有相应的身体条件,但目标任务又不能降低标准,按照笨鸟先飞理论,他就只能以高度紧张状态,来找补专业上的短板,实现不可能的可能 。 如影随形,一千米复一千米,逡巡复逡巡,这种不漏掉一只蠛蚊一条蚯蚓的篦子精神,让女儿环境清洁,安遂如常,大半个夏天都快过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 但他认死理,笃信,什么事也没发生,不等于什么事也没发生,实际情形是发生过,只因他的存在,让来了的事,沿原路折返回去 。 但放大格局,退一步讲,就算甄诚真没来过,也没啥,不是没啥,是求之不得呢,不战而屈人之兵,自己的保卫工作成了夜行健身,不也正好 ? 久走夜路必遇鬼,女儿没遇到,他是遇到了,这个鬼,是小史,是程非 。 小史与肖主任在社区门口分手,一脚油门,车就飙出去了,想到要找主任签个字,就掉了车头,朝主任追去 。 路见一人鬼鬼祟祟,便刹了车,定睛细察,原来是主任她爹 。 躲是躲不了,谎也圆不好,无奈,肖不为只好道了原委 。 二人反正有过同谋的先例,领导的好些行踪,还是小史自己不自觉提供的呢,那还说什么,便答应了他点头哈腰、可怜兮兮的哀求,准许他继续待在秘密的保卫岗位上 。 因在市里应酬,本不回家的程非,偏是回了家,没进门,直接接妻,结果发现妻身后缀着一个形迹可疑的老男人,一声断喝,将他从路灯阴影里揪了出来 。 他藏身一人多高的冬青丛中,本是发现不了的,偏遇到几枝旁逸斜出的月季,被刺得发出了声响 。 站在女儿女婿面前,他像极了因调皮站在父母面前聆听教诲的学娃子,低着头,羞愧,无助 。 很快清楚了情况 。 女儿说,爸,你也是,大晚上的,真要遇事,保护不了女儿不说,恐怕反倒是要女儿保护你哦 。 程非说,爸,真心谢谢你了,这把年纪了,还在为我们操心,接小鱼儿这活儿,本该我干的 。 女儿说,程非,你就莫多嘴,你还是安心干你的工作吧 。 咱也别跟爸客气了,他想干,又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就让他干吧 。 爸,行不 ? 他说,废话,咋不行呢 。 女儿说,那你还背着一家人干,像干坏事 ? 他说,当主任了,怎么说,怎么对 。 女儿说,正大光明的事,就得正大光明干,偷偷摸摸的,像什么呀,你不累吗 ? 我想想都累 。 这次,他没看见女儿眼角的湿润,天太黑,路灯又不太亮 。 九 现在,在那条不长不短夜路上守候女儿,已成他公开的日课 。 女儿下班总没个准点,说好的时间,变是常态,不变是稀罕事儿 。 这几天,在绿道溜达混时间等女儿时,他总碰到一个人、一只狗 。 不认识狗,却认识狗的主人,此人是玻璃受损业主之一,看上去三十多岁,姓宁,大家叫他宁总 。 对住别墅的人,若只知其姓不知其身份,皆以某总呼之,惯例如此 。 对了,他与小史上门做免赔工作时,掌声四起,其中一家只有一个人的掌声,那个人就是宁总 。 绿道休闲椅上,宁总在看手机,狗在看宁总,人狗都很投入,他不便打扰,走了过去 。 第三次碰到,宁总正抬头与狗对眼,这样,就对上了他的眼 。 他驻了步,热情招呼 。 宁总好,你养的哇,以前咋没见过 ? 不是,是只流浪狗 。 我看它跟你很好嘛,很巴你 。 是啊,太巴了 。 宁总屁股挪了下,来,肖老师,坐到说 。 你不是肖主任的爸吗 ? 给你说说,我就不用找她说了 。 这个,我可做不了她的主 。 理解哈,你不给她说,也没事的 。 接下来,宁总讲了一个故事 。 话说上礼拜,傍晚,他散步到小区外,又散步回来,伸手摁指纹锁,入户,没料到,一条狗跟着入了户 。 这才想起,散步时,不知何时何地,身边若有若无,晃着一条狗的身影 。 他散步有听喜马拉雅的习惯,听得投入,旁若无狗,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 。 这条狗一进门,就不停摇尾,见他看自己,便伸出猩红舌头,舔他的手,他犹豫了一下,避开了 。 几乎没犹豫,他将狗吆了出去,理由有二,一是担心狗主人找狗,找不到,着急 ; 二是不愿与陌生狗同穴,虽然自己并不厌恶狗,亦知自己散发的气息,这条狗喜欢 。 第二天,一个懒觉起来,日上三竿 。 出门倒垃圾,又见了那只狗,它站在门外,直摇尾巴 。 他说,小东西,你不回家,在这儿干嘛 ? 话毕,朝二十米远处的垃圾桶走去 。 狗也跟着他,去了,又返回了,这次,止于门外,没有入户 。 他入户了,又出户了 。 他从门上猫眼看了好几次,见狗狗蹲坐门边,像一只守门的石狮,动了恻隐之心,遂打开一听排骨罐头,放在狗头下,狗投来感激的一瞥 。 狗吃食时,他认真看了一下,它长约五十厘米,毛色主调为黄,间杂白和灰,他判断是一只流浪狗,至于血统,说不清,杂交是肯定的,并且杂交的范围广、历史长,应该有好几代了,其血统占比以中华田园犬成分为重 。 他给它取了个名字严勇,并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了严勇 。 严勇说,狗日的,下回回来,看老子不灌死你 ! 严勇是他小时候的玩伴,成天黏着他,牛皮糖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现如今是老家一间烧酒坊的老板 。 这个小小的恶作剧,除了他与两个严勇,外人外狗,尽皆不知 。 接下来的时间都这样,严勇要么蹲坐门口,要么跟着他,倒垃圾跟着,散步跟着,取快递跟着,甚至有一次,还阴悄悄地跳进车中,直到停在目的地才发现 。 他哭笑不得,完全无语 。 将严勇关在车上,怕闭死,让它跟着,又怎么进入高耸入云的办公大厦 ? 还能咋办 ? 打道回府呗,半道,设了导航,专程去买了狗粮 。 他有对包括狗在内的万物的善与爱,但这并不等于必须被迫收养一条狗 。 对养狗的种种好,和来自精力、经济、道德、心情的种种担心、烦恼,以及累成狗的尬,他一清二楚 。 关键是,自己都是一枚独居的单身狗,收了狗,谁来侍候 ? 严勇无家可归,不是个事儿,成天跟着他不离不弃,也不是个事儿,他得有个解决之道 。 找管家小赵,小赵东扯西扯,提出了很多合理化建议,就是没提找物业公司解决的建议 。 你不提,俺偏去 ! 公司项目经理很热情,帮他分析了各种可能性的利与弊,甚至分析了一些所谓的认养人,将从专业收养机构领走的狗,转手到狗肉馆子盈利的黑幕 。 还甚至分析了一个邻里养狗矛盾突出的小区,有人投毒食,一次性毒杀二十多只狗 。 最后指出,相对靠谱的选择,是将狗狗送到社区去,由社区帮助狗狗寻到一处温暖的家 。 在经理这里,世界很大,正确的狗道,只有唯一一条 。 到了社区,不知居民狗事,该找谁处理 。 看大门外宣传栏,见社区人员分工,这委员那委员名下,名目众多,一人兼多事,但都是人事,哪有狗事 ? 正好碰到小史,正好见过两次,便上前咨询 。 小史一听原委,便主动揽了这活儿 。 他如释重负,忙说,谢谢、谢谢,没想到这么大个事,办得这么顺当,看来社区真是居民的贴心人啊,也是狗的贴心人啊 ! 小史说,那是,宁总你瞧,墙上标语都是这样写的,当然,只写了前一句,没写后一句 。 宁总说,那小史,我就把狗狗交你了哈 。 小史赶紧说,宁总是明白人,凡事都有一个过程嘛 。 你看咱这社区就这么大个空间,你来我往,人还打挤呢,而工作人员又少,怎么照顾狗狗呢 ? 所以呢,你还是暂时管到,我和我的同事集思广益,各展神通,尽快给狗狗找到一个你满意、狗狗也满意的去处 。 此后,他就把傍晚的散步改成了白天,散步散到社区,严勇也跟到了社区,人与狗,进去逛一下,算是报到 。 社区晚上也有值班和加班的,所以,如果白天有事,他就晚上散步,总之,天天到社区,露个脸就走 。 去社区,就两意思,一是张下口,问询狗问题的落实情况,二是一句话不说,用行为艺术提醒社区,狗问题尚是问题 。 每次去,见到他和严勇的人,不光小史,老耿、小余,大家都很热情,都说找了这户那家,但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都非常同情他,安慰他不要太着急,再等等,天大的事,社区都会圆满解决的,何况狗大的事 。 宁总说,就这样,狗黏着我,我黏着社区,都七八天了 。 他说,你没找过崔书记、肖主任 ? 宁总说,见四五天都没着落,就准备去找,但小史把我挡了,说两位领导太忙,就别惊动他们了,说这点小事,他小史都搁不平,那他这个网格员就别当了 。 他说,小史说得对,这孩子懂事,懂得给自己的领导分忧 。 崔书记就不说了,一把手,高屋建瓴,总体把控,光是抓党建工作,就够他忙活 。 肖主任,一个孕妇,社区自治一揽子大事,策划、部署、实施、验收,都要靠她亲力亲为,拳打脚踢 。 不让一条狗的事叫她分心,想法很好,作为她的父亲,我很感激 。 但她毕竟是一社区之主——行政板块哈——作为社区主任,对她来说,整个社区的事,无论大小,都是大事,她都得事必躬亲 。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社区事,无小事,百姓事,无小事……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就最近,因为他们工作出色,咱社区新获了两个荣誉,全省和谐社区建设示范社区、全市先进基层党组织 。 宁总说,可这只是狗的事…… 他说,狗是谁的狗 ? 居民的狗 ! 这就是社区的事、百姓的事了 ! 宁总说,对对,社区主任的父亲就是不一样 。 肖老师站位高,说得精准狠 。 他说,宁总,你看这样行不,这事交给我,你就不必找肖主任了,我给肖主任说说,力争两三天内解决,若两三天内解决不了,这只狗狗,我收养 。 宁总微笑,不点头,不摇头 。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他委实想不出,肖老爷子怎么收场 。 十 第三天上午,宁总在别墅健身房练拳击,接到小史的电话,宁总,你得空把狗狗带到社区来嘛,狗狗的事,已办妥了,是肖主任亲自办的,她为狗狗寻到了一户非常理想的人家 。 宁总笑了,小史,咋回事哟,我知道你们肖主任已经办妥了啊,并且她寻到的狗爸爸,昨天已把狗狗接走了 。 狗爸爸是个画家,刚才我还收到了他发来的彩信,狗狗在他家玩得可开心了,看来我和狗狗都走了狗屎运 。 不过,说实在的,我还有点生气呢,两天不到,狗狗就忘了我这个临时爸爸 。 小史吃惊,怎么会这样,肖主任刚刚让我给你打的电话呢,这还有错 ? 宁总说,对了,那位画家姓卢,给他开车的是位靓女,叫木槿 。 读者诸君猜得没错,以肖主任的名义,为宁总解忧的,正是肖主任她爹 。 他肖不为敢在宁总面前打包票,说二三天内解决不了狗的归宿,就由肖家收养,是因为他有个铁杆兄弟,而这个铁杆兄弟还是个铁杆狗狗爱好者 。 否则,他就是不想活了,只要他敢将严勇带进屋,屋里的巧蓝不掐死严勇,都会掐死他,因为他太知道,巧蓝是个对狗无条件严重过敏的主 。 除了卢画家,他还可将狗狗送给他的农民朋友或牧民兄弟,摄影采风,结识了不少这样的朋友兄弟,但他没有这样做,怕宁总和狗狗不高兴,认为门不当户不对,水土不服 。 晚上,女儿一出社区大门,就大喊道,死老爸,藏哪儿了 ? 出来 ! 你可真厉害,咱社区十来天没处理好的事,你一两天就搁平了,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 话毕,抱着从一棵粗大蓝花楹身后晃出的他,狠狠亲了一口,狠得像咬 。 他说,亏得老爸是张老脸,否则,非得被你咬下一块皮不可 ! 对了,你不是不知道狗狗这事的吗 ? 女儿说,社区的事,能有社区主任不知的 ? 幼稚 。 这天,迎着夏天最后的曦光,他在小区旁金马河边拍鸟,碰到干同样活儿的宁总 。 他说,宁总早,这么巧呀 。 宁总说,不巧,我是专门在这儿等你 。 他说,等我 ? 不是吧 。 宁总说,肖老师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 。 狗狗那事,是你帮的忙,你帮的忙,不知道罢了,知道了总得说声谢谢吧 。 他说,多大的事,还谢 。 再说,兄弟,我哪是帮你的忙,我是帮我女儿的忙 。 宁总说,知道知道,但归根结底,是帮了我的忙 。 他说,看,一只海南鳽 ! 宁总说,看,这边还有一只,是鱼鹰 ! 宁总说,今天收获大吧 ? 他说,嗯,至少有三张满意的 。 你呢 ? 宁总说,我就是拍起耍,不像你,拍的是作品 。 对了,肖老师,也代我谢谢肖主任 。 你代她帮我一次,她亲自帮一次,理论上,她帮我,还比你多帮了一倍 。 算我欠你们父女的情了,今后有什么用得着小宁的地方,尽管吩咐才是 。 他说,兄弟会说话 。 好,我转告她 。 宁总说,肖老师,你对你女儿那是真好,好几次,天又黑,刮风下雨的,你还去接女儿,这么深的父女情,令人感动 。 他说,没你说的这么玄,我就是有点担心,怕有个什么闪失 。 宁总说,肖主任怀了孕的,担心有个闪失,正常 。 他说,怀孕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 。 宁总说,另一方面 ? 他说,我是指治安方面,也不是治安,是一些特殊情况 。 想听 ? 宁总说,嗯,想 。 他说,这事与咱小区玻璃被袭事件有关 。 前边的故事,你晓得的,你也是玻璃受损业主嘛 。 至于后边的故事,不知晓得不 ? 宁总说,后边还有故事 ? 他就给宁总讲了玻璃杀手甄诚因被网络曝光,固执认为事件始于业主玻璃受损,终于他的尊严受损,过程的核心部分是社区肖主任,为此,扬言要报复肖主任,而他又一心要保卫自己的女儿 。 宁总的听态,看上去,既像若有所思,又像心不在焉 。 肖不为一声,看,又有一只猛禽 ! 才把他惊醒 。 他后来听说,玻璃杀手甄诚家遇到了一个好人,好人以匿名方式通过肖主任,给甄家捐赠了两笔钱,一笔补助甄家家境,一笔为甄诚治病 。 准确地讲,后者不叫一笔,应叫一项,因这宗款项是要一直不停向精神病院捐赠的,直到将一位非正常人变成正常人 。 他猜测,这个匿名捐钱的好人,是宁总,那个将玻璃杀手事件捅出去的名叫虾虾米的网络大咖,还是宁总 。 有了这个猜测,他再看宁总,越看越像他的猜测 。 但猜测终究是猜测,要坐实,一点办法也没有 。 他甚至问过宁总,宁总笑笑,说,肖老师越来越幽默,小说故事张口就来 。 他决定不再去接女儿下班,可习惯已养成,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 只不过,现如今的心境,已完全异于先前,先前接是紧张,现在是舒坦 。 但不到一月,还是把养成的习惯改了,将夜接女儿,改为夜行健身,因为女儿临盆了 。 时值仲秋,该结果的,都在结果,而他知道,另一种幸福的生活正在来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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