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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嘉励 （台州籍考古学家） 孔雀望见水中的倒影，妒火中烧；鹦鹉对着镜子中之自己，怒啄其影。 鸟类不知镜中的影像正是自己，反以为是挑衅的同类，于是愤怒，奋起反击。人类是万物之灵，将镜内镜外的世界，分得清楚。唯有完整的自我意识，我们在镜子前的情绪，喜怒哀乐，悲欢情愁，远较禽兽完整。 今日揽镜自照，蓦然发觉眼角又多了几道鱼尾纹，曾经满头的青丝，新添白发，曾经青春的脸庞，愈发斑斑点点。目睹此情此景，爱已愈深的人，愈觉胆战心惊。 清晨，开门第一件事，不是柴米油盐，而是揽镜照容。对着镜子，细细打量，仿佛挑剔的鉴赏家面对一件值得反复琢磨的艺术品，总是在最深的“自恋”里，发现最哀怨的自己。终于，我们发现形影相吊的镜中人——人们最爱的自己，只是孤独的生命。原本信心满怀，以为这是一件人见人爱的艺术品，未曾想，到底竟是孤芳自赏、无人问津的赝品。在镜子前，愈能自省之人，愈能体会人生底色的悲凉。 全新的一天来到。今日心情好，以为镜中人，一颦一笑，赏心悦目，无不妥帖。今日心情糟，但见镜中人，形容猥琐，恨不能变身猪八戒，抡起手中的钉耙，将镜子砸个稀巴烂。对不起，这种日子也要熬。 镜子前的刹那感受，奠定了一天的基调。说起来，只是个人的心境，本与镜子无关。然而真实的感受，终不见佳，我曾经期盼，世界上能够有更加“人性化”的镜子，犹如美颜相机，经过它的投影折射，不敢说貌比潘安西施，至少让镜像中的“我”比真实的“我”更美。猪八戒的行为，固然可笑，倒也情有可原。如今平坦明亮的玻璃镜，犹如高倍摄像机，让人纤毫毕露，无处遁逃，实在算不上乐观的发明，真的猛士敢于直面一切，然而最艰难的面对，竟是自己。 远古时期，人们在溪水边照容，微风掠过，水面泛起涟漪，五官因此变形，无论西施东施，都是差不多的歪歪扭扭的眼睛鼻子。只有在变形的世界里，众生方能真正平等。 铜镜出现后，汉唐的“黑漆古”，据说照脸很清晰，但比起今日的玻璃镜，总嫌昏暗。昏暗自有昏暗的好处，刘禹锡《昏镜》“瑕疵既不见，妍态随意生，一日四五照，自言美倾城”。只有在昏暗的世界里，众生才能拥有倾国倾城的想象。 我们习惯于美化古人的生活，以为古人的世界充满诗意。这种糊涂的观念，源于我们不了解古人真实的生活，惟其水中望月，镜中看花，才有“诗意”。把自己看得越清楚，想得越透彻，越需要强大的心灵。 据研究电影史的朋友告诉我，黑白片时代，最盛产旷世美女，嘉宝褒曼费雯丽；彩色片时代，唯有浓妆艳抹的美女，才能对付恶毒的镜头；今日科技昌明，高清电影里的绝色美女，再也经不起检验，我在画报上见过无数摄人心魄的女明星，在大银幕里，个个原形毕露，毛孔粗大，像个蜂窝煤。 唉，看恁清楚，究竟有无必要？元代吴昌龄杂剧《西游记》，猪八戒不像我们想象中的自卑，因为爱情力量的鼓舞，老猪对着水中的倒影，喃喃自语，“今日赴佳期去，对着月色，照着水影，是一表好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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